我家三代陜北老榆林菜廚師
我家三代人都是陜北老榆林菜廚師。從爺爺的灶臺到父親的案板,再到我的炒鍋,廚房里的煙火氣,就這樣在我們手中傳遞了幾十年。這幾十年里,灶臺換了又換,菜譜添了又改,可有些東西,像黃土高原上的老棗樹,扎根越深,越經得起歲月打磨。
爺爺在解放前就在榆林城里的飯莊當學徒。那時天不亮,他就要挑起木桶去榆溪河邊挑水,來回三趟才能把后廚的水缸灌滿。回來顧不上擦汗,又得劈柴生火。飯莊后廚那口直徑一米的大鐵鍋,要架在土砌的灶臺上,得用三根手腕粗的棗木柴才能燒旺。爺爺說,燉羊肉就得用這種大鍋,香料的味道才能順著熱氣鉆進每一絲肉縫里。他最拿手的黃米油糕,光是磨面就講究——要凌晨四點去村里的石磨房排隊,石磨碾出的黃米面帶著自然的米香。餡料是自己熬的棗泥,把陜北狗頭棗去核蒸熟,再用木杵搗成泥,熬的時候要不停攪拌,防止粘鍋。那時飯莊門口總停著騾車,走西口的商人們卸下貨,就著一碟酸菜,能吃下三個油糕。
解放后,爺爺進了國營飯店。磚壘的新式灶配了鼓風機,火苗能躥得老高??伤€是騎著二八自行車,跑十幾里路去城郊農戶家收黃米。有年暴雨沖垮了土路,他硬是背著半袋米,深一腳淺一腳走回來。他帶徒弟時,把切土豆絲的標準刻在木板上——火柴棍粗細,差一絲都要重來。燉羊肉的口訣,他寫在墻上:“一焯去血水,二炒出肉香,三撇浮沫凈,四燉火要長。”那些跟著他學藝的年輕人,不少后來成了其他飯店的掌勺。
父親接手爺爺的手藝時,國營飯店改成了私人餐館。燃氣灶“啪”地一打就著,可父親還是凌晨五點起床,蹬著三輪車去菜市場。他和老張頭的交情,是二十年的秤桿子稱出來的。老張頭種的豆角,他總能挑到最直溜的;南瓜要挑紋路深的,這樣燉出來才夠面。父親的鐵鍋燉羊肉,在縣城出了名。他把羊肉切成麻將塊,先在鐵鍋里干煸出油,等到肉塊表面金黃,才加蔥姜蒜爆香。最關鍵的是加水,必須加三次,每次都要等湯汁收得差不多再加,這樣燉出的羊肉,連骨頭縫里都是香的。
九十年代末,父親開了自己的餐館。招牌燴三鮮的肉丸,是他凌晨三點就開始剁的。豬肉要選前腿肉,七分瘦三分肥,剁成肉泥后還要摔打上百下,這樣做出來的肉丸才有嚼勁。豆腐是從老豆腐坊進的,老板每天送來時,豆腐還帶著熱氣。有次客人說粉條不夠筋道,父親二話不說,跑去榆林找了三家粉條廠試吃,最后選了一家用傳統漏瓢工藝做的紅薯粉。店里生意好的時候,父親一天要燉上十鍋羊肉,炒二十盤燴菜,可只要客人說句“味道差點意思”,他立刻重炒一份。
輪到我接手時,餐飲市場變了模樣。店里裝上了智能點餐系統,后廚也添了保溫柜和電餅鐺。我推出小份菜,把燴菜分成一人份、兩人份;開通外賣平臺,讓上班族也能吃到熱乎的老榆林菜。但每天去菜市場,我還是先去張大爺孫子的羊肉攤,他會特意給我留帶脆骨的羊排。做黃米油糕時,燙面的水溫必須用手試——太燙面會糊,太涼又發不起來。面團要揉七遍,每次間隔十分鐘,這樣做出來的油糕才夠軟糯。
廚房里那本手抄菜譜,紙頁已經脆得能掉下渣。爺爺用毛筆寫的“黃米油糕做法”,字跡被油煙熏得發黑;父親用鋼筆補充的“燴三鮮改良版”,墨水在潮濕的梅雨季暈開了邊;我用圓珠筆加的“外賣打包注意事項”,記在最后幾頁。去年兒子上初中,開始跟著我學切菜。我讓他在蘿卜上練刀工,就像當年父親教我那樣??粗孔镜匚罩说叮彝蝗幌肫馉敔斀谈赣H時,也是這樣站在背后糾正姿勢。
現在店里請了五個廚師,我每天要檢查三遍食材。新招的小徒弟總問我,為什么燉羊肉非要用砂鍋。我就帶他們去倉庫,搬出爺爺傳下來的老砂鍋,指著鍋壁上的油垢說:“這是幾十年的老湯養出來的,比什么調料都香。”逢年過節,全家聚在老房子里,三代人在廚房各有分工。爺爺負責調棗泥餡,父親掌勺燉羊肉,我帶著孩子們揉油糕面團。小孫子踮著腳往鍋里撒蔥花,油星濺到臉上也不躲,直嚷著“香,真香”。
從土灶到燃氣灶,從國營飯票到電子支付,灶臺在變,食客在變,可有些東西始終沒變。對食材的挑剔,對火候的較真,還有那份想讓客人吃得踏實的心思。我家三代人守著灶臺,守著老榆林菜的味道,也守著陜北人骨子里的實在。這份堅持,是刻在菜譜里的字,是揉進面團里的勁兒,更是融進血脈里的傳承。
王富春,陜西省榆林市文物保護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