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其實我也是個瘋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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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其實我也是個瘋子

? ? ? ?白老板打算動身去北平了。

? ? ? ?本來爺們辦事,拖家帶口不算個事,但眼下時局危急,前兩天日本人剛炸了南京上海的火車站,偌大個中國哪兒都不消停,白老板怎么著都不放不下這個心。老板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再有一個月就該臨盆了,原本就胃口極差,加上舟車勞頓,臉上愈加要連點血色都沒有了。

? ? ? ?白老板望著天上一架架轟鳴著來來去去的飛機,愁得眉毛都舒展不開。

? ? ? ?雀仙樓他是不可能再開下去了,一是沒這個精力,二是這年頭生意越來越難做,大家都指不定哪天就得玩完,誰還有功夫大吃大喝。

? ? ? ?晚上趁打烊的功夫白老板把阿賜阿貴都叫到帳房,當著饅頭的面,把三個人的工錢都給結了。白老板一邊抽煙一邊說道:“我打算把這鋪子賣了,你們也甭想太多,不管外面世道怎樣,日子嘛,總得過下去。”

? ? ? ?阿賜阿貴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還以為白老板惹什么事了要出去避避風頭,便勸道:“白哥,咱這鋪子能不能別賣,咱們兄弟倆先給您看著,等你回來了咱再打算成么?”

? ? ? ?白老板抖抖煙灰:“賣,必須賣。”

? ? ? ?他是真不打算再回來了。

? ? ? ?阿賜真正意識到這一點是在白老板上車的那一天,白老板走得太急,鋪子還沒找到下家,白老板一下把信封拍到他手心:“我把房契地契都交給你了,你也別在這兒待太久,賣了房子就帶著啞巴到北平找我,天津衛不太平了,少去碼頭,聽見沒?”

? ? ? ?阿賜眼睛酸酸的點頭,白老板也沒再多話,攙著媳婦坐上汽車,汽車在人來人往的街上一下就駛遠了。

? ? ? ?目送白老板的車子消失在人群中之后,阿賜聽到身后一聲鈴響。

? ? ? ?饅頭會騎自行車,白老板把自行車留給了他,他正騎著自行車從巷道中出來,穿著風衣戴著帽子,一條格子圍巾包著臉,風從兩邊輕輕吹起他的鬢發,黑漆漆的大眼睛里軟軟的帶著笑意。

? ? ? ?阿賜覺得心情一下子明亮了起來,故意問他:“來接我啊?”

? ? ? ?饅頭穩穩在他身邊停下,伸手扯下圍巾,瞇著眼睛露著白白的牙,把圍巾圈在阿賜的脖子上,扭扭頭示意阿賜坐上來。

? ? ? ?阿賜一路捏著白老板給的信封,沒有說話,他覺得燙手。

? ? ? ?夜里他和饅頭面對面坐在白公館的院子里,夜色靜謐,白公館里槐楓披宸,天上星星一顆一顆亮的分明。饅頭正鼓弄著一個破收音機,企圖從茲拉茲拉的雜音中調出一個能聽的頻道來,咔嚓咔嚓擰了好多下,忽然京劇的一嗓子從收音機的喇叭里亮了出來,接著乒乒乓乓的戲曲聲熱鬧地演奏著,饅頭被逗得咯咯直笑,眼睛亮的就像天上的星星。

? ? ? ?阿賜盯著他,越發覺得自己心里不是滋味。

? ? ? ?他本就是個孤兒,從小到大,什么樣的苦沒吃過,白老板是他的貴人,他的日子正是在遇見了白老板之后,才一天天地好起來的。換在從前,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曾想過,有一天,他能住上這么漂亮的房子,吃上熱騰騰的飯菜,家里還有一個笑臉人陪著他。

? ? ? ?白老板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了他,沒有一點猶豫和懷疑。

? ? ? ?阿賜翻來覆去的看那幾份房契地契,覺也沒辦法好好睡,閉上眼睛就是白老板沉甸甸的拍在他手心的那一下,這一下真是拍到了他的心上,阿賜對于這份信任感激地都不知該如何報答。

? ? ? ?他把信封揣在懷里一夜,饅頭就睜著眼睛盯了他看了一夜。

? ? ? ?第二天一早,阿賜頂著疲憊的身軀精神抖擻地起了床,決定絕不辜負白老板的囑托,飯也沒吃就上街找買家去了。

? ? ? ?饅頭雙手叉在胸前盯著他的背影走遠,轉身回到院里喂魚,拿著魚食剛走到水池邊,鯉魚們就團團地圍上來,黃的白的紅的黑的歡快的在水里翻騰著,時不時躍出水面。饅頭面無表情在水池邊站了一會兒,又拿著魚食走了。

? ? ? ?給點甜頭就躁成這樣,蠢貨。

? ? ? ?阿賜在街上轉悠了一天,商會里的各個老板也都問過,只偶爾有一兩個有些興趣,但商人畢竟精明,價格都壓得不能再低。阿賜覺得自己不能對不起白老板,硬著頭皮談了許久,又怕自己被騙,沿街走了好幾家,都是一樣的說辭,他有些犯難。

? ? ? ?雀仙樓的牌子已經拆了,阿賜晃蕩著回到鋪子里,乍一看還有些不適應。

? ? ? ?阿貴前幾天回老家了,小慧阿蕓都各自去了其他公館里做事,常來的闊少們現在也都不露面了,雀仙樓算是人去樓空。

? ? ? ?阿賜掏出鑰匙想把門打開,摸到鎖頭愣了一下,鎖是開的。

? ? ? ?他急急推門進去,店里椅子仍架在桌子上,柜臺也完好,陳設一應都是舊時模樣,不曾有過挪動的痕跡。他略略心一安,皺著眉向里走去。

? ? ? ?二樓的窗戶沒有打開,日色西沉,有些昏暗,阿賜點著蠟燭上了樓梯,打過蠟的地板倒映著幽幽的燭光,他平白打了個哆嗦。

? ? ? ?借著燭火的微弱光芒,他看見白老板常坐的位置上有一個黑影,黑影只安靜又沉默地坐著,好像沒有發現他的動靜。

? ? ? ?一時間在茶館里聽的那些神怪軼事全都在阿賜的腦海里炸開了,他咬著牙強迫自己冷靜,他從黑影面前走過去,莫名感到背后有一道尾隨的目光。異常僵硬地推開窗戶。沒敢使勁,但窗戶仍發出了咯吱的詭異聲響,阿賜腦門上冷汗涔涔。

? ? ? ?視死如歸地一回身,落日的霞光紅彤彤的照著,饅頭的目光冷冰冰的望著。

? ? ? ?阿賜覺得自己的神經咔嚓一聲斷了。

? ? ? ?但他還來不及把這根神經接好,饅頭就坐在那沉默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包裹,放在面前的茶案上打開。

? ? ? ?里面金燦燦的,放著幾十根小黃魚。

? ? ? ?阿賜覺得自己的神經咔嚓咔嚓全斷了。

? ? ? ?阿賜好不容易覺得懷里的信封不那么燙手了,更燙手的東西就來了。

? ? ? ?他一個箭步沖上去,雙手哆嗦著把包裹重新包好,金燦燦的黃金在包裹里似乎還在晃著他的眼。

? ? ? ?阿賜恍惚著問,聲音有點打顫:“這么多錢你哪兒來的?”

? ? ? ?饅頭毫無溫度的目光仍舊望著他。

? ? ? ?阿賜急的推了他一把:“快告訴我!你哪兒來這么多錢,這么多錢讓警察抓到了,根本不是吃幾電棍這么簡單,你想過嗎!”

? ? ? ?饅頭就看著他干著急。阿賜在實木地板上燙著腳似的走過來走過去,咚咚地響:“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哎喲這城里的老爺們我哪個惹得起啊……”轉過身來手指著饅頭,胸脯起伏著醞釀了好久,卻只罵出來一個“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 ? ? ?饅頭的臉上漸漸有了點笑意,水潤的眼睛彎起來,阿賜更加拿他沒辦法了,只得嘆氣道:“你放心,我是不會讓你被抓走的。”

? ? ? ?阿賜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這一轉就轉了一個晚上,他懷里揣著一個信封一包黃金,又是一夜沒能合眼。

? ? ? ?饅頭這回安安心心地睡著了。

? ? ? ?早上起來阿賜洗臉時望著自己重重的黑眼圈,哀怨地去廚房做早飯。端著粥和白面饅頭走進臥室,饅頭已經起來了,精神頭特別足地在那磨墨。阿賜放下碗走過去瞧,饅頭端正地坐著,毛筆拿的很像樣,字更像樣,比白老板和外邊的先生寫得還好看。

? ? ? ?幸好陪著白老板看了兩年報紙識得幾個大字,阿賜站在一旁辨認許久:“金——子——是——我——的——”

? ? ? ?“金子是你的?”

? ? ? ?饅頭煞有介事點頭。

? ? ? ?阿賜感到眼前一陣陣昏暗,觀音菩薩唉,不帶這么玩人的。

? ? ? ?“誰給你的?”

? ? ? ?饅頭笑瞇瞇繼續寫:“你別管。”

? ? ? ?阿賜看著他,忽然覺得有點陌生,他無意識地舔了舔自己的牙齒,上次打架舌頭上的傷口剛剛長好,不會是……孫吉利給他的吧?

? ? ? ?饅頭沒發現他的異樣,接著一筆一劃寫道:“你別操心房契的事情了,雀仙樓和白公館,我買了。”

? ? ? ?饅頭寫得認真,阿賜沒當真。

? ? ? ?在他眼里這其實就是小孩子耍性子,且不說這么多金子夠買多少個雀仙樓,他一個小啞巴,要這些有什么用?

? ? ? ?人還是得踏實點,阿賜自己就是個很踏實的人,他踏踏實實地又出門找買家去了。不去想那些不勞而獲的小黃魚,盡管他想不通孫吉利為什么要給饅頭這么多錢,但白老板就托付給他這么一件事,他得辦成。

? ? ? ?會館里還是那些人,坐著喝茶的也有,站著談天的也有,時不時傳來一陣哄笑,還有人坐在包廂里抽著大煙向下望。

? ? ? ?每回阿賜走進這里,他都會懷疑外面是否真的在打仗,這些人的生活和老百姓實在離得有些遠,仿佛不在一個世界。

? ? ? ?沒人搭理他,他在原地掙扎了半天,提起勇氣跨進門檻,前腳剛邁進去,后腳還沒跟上,所有人忽然安靜,齊齊向門口望過來,連抽著大煙的東家都放了下煙斗站起來,阿賜差點沒站穩。

? ? ? ?一只帶著白手套的男人的手從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個嗓音低沉沉的傳進他的耳朵:“勞駕。”

? ? ? ?阿賜夢游一樣地讓開一條道。

? ? ? ?穿著軍裝的男人高大而冷峻,筆挺的身姿,帽檐下一對凌厲的目光。眾人用目光致意,他披著黑狐大氅,身后跟著四個士兵,一面摘著白色的手套,一面向內走去,靴子一下一下敲擊著地面,步履沉著而冷靜。

? ? ? 掌柜忙迎上去,笑得肥肉亂顫:“何少司令,里邊請,里邊請。”

? ? ? 他掃了對方一眼,忽然停住,把手套遞給一邊的警衛員,另一個警衛員替他脫下披風,“不了,你把你們東家叫下來,我有話問他。”

? ? ? 何少司令極自然地在長桌最首的位置坐下,掌柜看著他愣了片刻,機敏的警衛員替他呵斥:“還不快去!”

? ? ? ?掌柜連忙稱著是是是,退著出去,轉身上了樓梯,眾人也像松了口氣般小心翼翼的繼續起了方才的對話。

? ? ? ?阿賜覺得今天出門似乎好像,沒看黃歷。

? ? ? ?他打算腳底抹油,溜了,可堂內正上方那個位置的人發話了:“那個跑堂的,你,過來。”

? ? ? ?整個會館,大概也只有他一個人做過跑堂了。

? ? ? ?阿賜在心里默默感嘆何少司令的眼睛真毒,他都快半個月沒跑過堂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他是個跑堂的了。

? ? ? ?他認命地走過去,有兩個人好奇地向他這邊看過來,何少司令抬抬下巴:“地上那是什么?”

? ? ? ?阿賜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見自己的寶貝信封正靜靜躺在地上,他一把撿起來塞到懷里,呵呵笑著:“沒什么,沒什么,家弟寫的信。”暗暗罵自己沒腦子,這么重要的東西怎么被人一嚇就丟了。

? ? ? ?何少司令:“哦?”

? ? ? ?然后他把帽子摘下來扔到桌子上,雙手撐著椅背站起來,對著阿賜打量了一圈,忽然伸手探進他的衣襟,把那鼓鼓囊囊的信封抽了出來。

? ? ? ?何少司令歪著嘴角笑了一下:“不介意吧?”

? ? ? ?沒等阿賜回答,他便取出了里面的房契地契,展開來瞇著眼睛看了片刻,阿賜看他似乎有點老花眼,因為他著實看了很久。

? ? ? ?何少司令仔細看完了,把地契原樣折好放進信封,在阿賜眼前晃晃:“你的東西,我買了。”接著把信封丟給一邊的警衛員,繼續坐下喝茶。

? ? ? ?阿賜張嘴還想申辯些什么,被何少司令抬起眼,一個輕描淡寫的眼神逼了回去。

? ? ? ?何少司令可不是孫吉利,這尊大神,他是真的惹不起。

? ? ? ?阿賜的心在滴血。

? ? ? ?被警衛員趕回家的路上阿賜一直嘀咕著,今天出門確實是沒看黃歷,不然怎么一個兩個的都要這房契地契!

? ? ? ?郁悶地到了家,日頭才剛到頭頂,阿賜也沒心思吃午飯,蒙著被子倒頭大睡,一覺睡到日頭偏西,做著亂七八糟的夢,一下是饅頭渾身是血地背著一袋金子走在荒郊野嶺,一下是何少司令和孫吉利站在一起,他和饅頭被綁在刑場上,面前是一排士兵,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倆。

? ? ? ?阿賜撐著床邊,揉著太陽穴,大口大口喘著氣。

? ? ? ?他渴得不行,叫了饅頭兩聲,饅頭沒應。

? ? ? ?阿賜翻身下床,找了拖鞋,往水池子邊走去。地上有一只打翻的碗,魚食撒了一地。

? ? ? ?饅頭不見了。

? ? ? ?何少司令今日心情似乎尤其好。

? ? ? ?警衛員小陳陪著何少司令從天津會館里出來,感到司令的步伐尤其輕快,不免多嘴問了一句:“司令要白公館是想自己住嗎?”

? ? ? ?何少司令戴上帽子,目光望著遠方,悠悠吐出兩個字:“釣魚。”

? ? ? ?陳警衛員沒聽懂。

? ? ? ?但他不敢問了,何少司令行事,向來都是別人看不懂的。

? ? ? ?何少司令當上司令有兩年了,為了和他父親何老司令區別,旁人一般喊他何少司令。

? ? ? ?何少司令本名叫何遲晟,他還有個弟弟,叫何遲曼,不過不是親生的。何老司令的結發妻子得癆病死的早,只留下了命硬的何少司令。何少司令當年只有十二歲,正是叛逆的年紀,看到父親又娶了個年輕漂亮的寡婦,寡婦還帶著個六歲的拖油瓶娃娃,他一句話沒說,在何老司令的新婚之夜爬上他們的婚床,在何太太的臉上劃了一刀。

? ? ? ?他以為他父親愛的只是那個女人的臉,沒想到何老司令暴跳如雷,拿著皮帶抽了他一整夜,天亮了照樣和那個女人過日子。

? ? ? ?何太太柔柔弱弱的,卻連哭都沒哭,臉上包著紗布,給他洗衣,給他做飯。

? ? ? ?何遲晟覺得她惺惺作態。

? ? ? ?更加使他生氣的是那個六歲的孩子,不知是哪里來的野種,也配進他何家的門。

? ? ? ?何老司令給他取了新的名字:何遲曼,于是從那以后他夜夜咬牙切齒念的都是這個名字。

? ? ? ?何遲曼和他的母親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細皮嫩肉的,白白凈凈,眼睛大而黑,仿佛小鹿一樣純真。何老司令不但對兩個兒子一視同仁,似乎還對小兒子更親些,往來交際,他身邊帶著的總是這個看起來無比純真的少年。何遲曼似乎也十分敬愛自己的養父。

? ? ? ?何遲晟知道他其實都是裝出來的。

? ? ? ?畢竟寄人籬下,何遲曼的心里沒有一點安全感,何遲晟知道他的枕頭下常年藏著一把槍。

? ? ? ?何遲晟對他嗤之以鼻:“偷襲這種事情,我干過一次,就不會干第二次。”

? ? ? ?何遲曼不信。

? ? ? ?何遲曼來到何家的第十年,何太太重病去世。

? ? ? ?從那以后,何遲曼在何家的地位便一日不如一日。

? ? ? ?何老司令常年在外,只有何少司令時常回家,他們兩個經常打架。當然,何遲曼年紀小身子弱,被何少司令壓在墻角是常有的事。有父親的威壓,何遲晟不會殘暴地對待他,但也不會讓他的日子太好過,何遲曼身上常常是青一塊紫一塊,但臉上脖子上卻干干凈凈。

? ? ? ?何遲曼只能忍,他曉得這種事情,就算何老司令知道了,也不會管。

? ? ? ?有時他也能還手,何遲曼打人不像何少司令這么有分寸,因為他不需要遮掩他對他的恨,他把何少司令的臉上抓得一條一條指甲痕,何老司令回來看見,從來沒跟他提過。對兩個兒子之間的明爭暗斗,他仿佛是在默許。

? ? ? ?直到去年中秋,何遲曼離家出走了。

? ? ? ?何家派出了一百多個兵去找了一個月,還是沒找到。

? ? ? ?警衛員小陳覺得,何少司令從那以后,便有些陰晴不定,這好像是他第一次這么高興。

? ? ? ?他快步跟上去,北風越吹越大,何少司令的披風在風里吹得像旗子一樣獵獵作響。

? ? ? ?何少司令在寒風中抬起頭,不遠處有人爬著梯子掛燈籠,笑嘻嘻跟鄰居說話:“新年要到了,一家人該團圓了。”

? ? ? ?下午,受何少司令的命令,警衛員小陳帶著十個勤務兵到了白公館收房子,正撞上急得發狂的阿賜。阿賜抓著他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小啞巴?只有十幾歲,跟我差不多高。”

? ? ? ?警衛員小陳甩開他的手,沒聽見似的:“你還沒走?”

? ? ? ?朝身后揮揮手,十個勤務兵一起把阿賜七手八腳推了出去,大門砰一聲緊緊關上了。

? ? ? ?警衛員小陳讓勤務兵們將白公館四處打掃打掃,收拾得整齊些。別人用過的東西就扔了,別讓何少司令看著心煩,尤其是床和枕頭,一定要換新的,晚上司令就過來住下了,動作一定要快。

? ? ? ?勤務兵們四處忙活去了,警衛員小陳便在白公館院子里轉了轉,他順著地上灑落的魚食一直走到水池邊,看池子里魚兒不知愁地游著。

? ? ? ?他愣了一下:“這白公館,還真能釣魚啊。”

? ? ? ?阿賜被關在門外,一下下使勁拍著門,都沒有人應。他頹喪地背靠著門坐下,腦袋里昏昏沉沉。

? ? ? ?他沒帶鑰匙,否則他就能開門進去了。可是進去了又有什么用呢?那些兵各個都配著槍,他打也打不過,這年頭,一條命就這么不值錢。

? ? ? ?他想去找饅頭,可天地這么大,去哪兒找?

? ? ? ?一個小啞巴,他能去哪兒呢?

? ? ? ?阿賜越想越后怕,越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感到自己的腿越來越沉重,幾乎要站不起來。

? ? ? ?他靠在門上,想:“我就坐在這兒,這樣他回來的時候,就能找到我。”

? ? ? ?然后他等啊等,等啊等,天色越來越陰沉,饅頭還是沒有回來。阿賜在白公館門前的臺階上坐得脊背發酸,遠遠地看到街上行人奔跑著,有人匆匆披著衣服跑進一旁的棚子下,婦人們收起晾衣服的桿子,兩個孩子快活地叫著:“下雨啦,下大雨啦……”

? ? ? ?雨點就這樣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 ? ? ?沒有雷聲,也沒有風聲,純粹的大雨瞬間把阿賜澆得濕透,阿賜打了個噴嚏,往屋檐下縮了縮,心想:饅頭現在,有沒有淋到雨呢?

? ? ? ?雨聲很快淹沒了一切的聲音,雨水密密地在阿賜眼前織成簾子。天色很快入夜,黑漆漆的夜,只有頭頂白公館門前的一盞電燈亮著,照出了一片朦朧的空間,阿賜在這狹小的空間里瑟縮著,心里暗暗祈禱這一夜快些過去。

? ? ? ?后半夜,淅瀝瀝的雨聲漸漸小了下去,滴滴答答像催眠的樂曲一般,阿賜閉著眼睛,神思飄向了遠方。

? ? ? ?那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父母還沒有故去的時候。

? ? ? ?他家在海邊,他爹每天出海打漁,海上風云變幻,常常有風暴出現。那時娘親就會抱著年幼的他搬張竹凳子坐在家門口,看遠天風起云涌,狂風穿過灘涂帶來海風的腥味,然后雨點就會噼里啪啦落下來,瞬間將娘倆打濕。他的娘親會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他,對他說,爹爹一定會回來的,你要等。等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他父親都會帶著一身的雨水,告訴眾人他是與海搏斗的勇士,但最后一次,他再也沒能回來。

? ? ? ?他是多么害怕等待,但是沒有辦法,他必須等。

? ? ? ?天已經亮了,但阿賜不愿睜開眼睛。

? ? ? ?他忽然聽到前方有一陣腳步聲傳來,聽起來有許多人,其中有一個人的腳步聲有些熟悉,一步一步,走得很沉穩。

? ? ? ?阿賜睜開眼睛,一雙黑色的軍靴步入他的視線,何遲晟踏著薄薄雨水走來,還是披著那件黑狐大氅,身后一個警衛員替他撐著傘。

? ? ? ?何遲晟在他面前頓了一下,目光冷冷,身旁的士兵推開門,做出了一個恭請的姿態。

? ? ? ?阿賜聽到身后大門緩緩合上,一個沉沉的嗓音開口道:“讓他滾。”

? ? ? ?何少司令在白公館里釣魚,阿賜被兩個兵抬到了圍墻外。

? ? ? ?也許是阿賜青灰的臉色看上去太可怕,那兩個兵還算有點憐惜,沒使勁扔,只把他放在墻根司令看不見的地方就走了。

? ? ? ?雨停了,阿賜倚著墻根,像只蚯蚓一般蠕動著。

? ? ? ?那個警衛員把他趕出來趕得太急,他什么也沒收拾,什么都沒能帶出來,唯有懷里的這一包小黃魚。

? ? ? ?但是黃金沒法用,像他這樣的人,只要一露富,準有亡命之徒敢一刀結果了他,然后擄走這包小黃魚。況且他也舍不得用,饅頭走了,這是他唯一留給他的東西了,他怎么舍得花呢?

? ? ? ?阿賜蜷縮著,他的心跳像是擂鼓一樣重重的,一下一下撞擊著耳膜,他感到腦子里轟轟的,像是有火車駛過。

? ? ? ?他緊緊抱著懷里的包裹,心才安定了一些。

? ? ? ?與此同時,何少司令坐在院子里釣到了第一條鯉魚。

? ? ? ?魚是條好魚,肥美又健碩,還是紅頂,在水桶里拼命的跳躍著,警衛員小陳拼命不讓它跳出去。

? ? ? ?何遲晟看了一眼魚,繼續釣。

? ? ? ?他之前并不知道白公館里真的有魚,而且品種還挺名貴,養得很好,但他既然來了,而且他也確實是來釣魚的,那么釣就釣吧,反正他的釣魚技術也不差,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釣上他想釣的那條魚罷了。

? ? ? ?釣著釣著,何少司令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勾勾手讓陳警衛員過來,說道:“把孫吉利給我叫過來。”

? ? ? ?警衛員小陳很為難地看著他:“孫副團長最近…最近有點事要處理。”

? ? ? ?何少司令有些意外:“他?他有什么事?”

? ? ? ?警衛員小陳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 ? ? ?何少司令煩了:“不管他有什么事,你把他給我叫過來。”

? ? ? ?警衛員小陳嚇得趕緊點點頭,出門找孫吉利去了。

? ? ? ?孫吉利來的時候何少司令已經釣到滿滿一桶的魚了,另一個警衛員不像小陳一樣笨,釣一條他就宰一條,丟到桶里一動不動,省心。

? ? ? ?孫吉利點頭哈腰:“首長好。”

? ? ? ?何少司令眼睛都沒抬一下,看著好像仍在專注地釣著魚,“你上回跟我說的事情,是真的?”

? ? ? ?孫吉利對天發誓:“司令明鑒,我孫吉利說的句句屬實。”

? ? ? ?何少司令這才抬起眼睛淡淡掃他一眼,孫吉利被他看得一哆嗦:“報告司令,您讓我給的錢,我也給了。”

? ? ? ?何少司令驀地笑了一下:“他居然收了?”

? ? ? ?孫吉利被他笑得毛骨悚然,結結巴巴道:“我…是他問我要的錢……他,他以為錢是我的。”

? ? ? ?何少司令收住笑,目光注視著水面上的浮標,眼底的神色一點點變冷:“聽說我要來,白伯亭跑得那么快,是你跟他通風報信了吧。”

? ? ? ?孫吉利尷尬地笑著:“這,這白老板手眼通天,我也是沒辦法,沒辦法……”

? ? ? ?何少司令不吭聲了。

? ? ? ?孫吉利挨訓似的站在何遲晟身旁,后腦勺上流著幾滴冷汗,司令不發話,他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更別提走人了。孫吉利在心里默默地叫著:我的親娘唉,何少司令可比何司令嚇人多了。何老司令那邊他還自信能糊弄過去,何少司令這邊,給他十個膽子他都不敢。

? ? ? ?等何少司令把最后一條魚釣上來的時候,孫吉利的兩腿已經開始打顫了。

? ? ? ?何遲晟把釣竿交給警衛員,扶著椅子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順帶瞟了一旁的孫吉利一眼:“你還沒走?”

? ? ? ?問得好像自己真的忘了似的,孫吉利心里罵娘。

? ? ? ?他扯開一個狗腿的笑容,“屬下是想邀請司令大人共進晚餐……”

? ? ? ?“得了。”何少司令擺擺手打斷他,“你留下來喝魚湯吧。”

? ? ? ?孫吉利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 ? ? ?他不是不敢喝,他怕喝了不消化,那池子里的魚隨便一條都是他好幾個月的軍餉,白哥知道了,估計得跟他拼命。

? ? ? ?戰戰兢兢的看著兩個警衛員笨拙地宰魚,孫吉利替白老板感到肉疼,何少司令司空見慣,拿毛巾擦完手,就打算去臥房休息。

? ? ? ?有個勤務兵抱著舊被子剛從臥房里走出來,何遲晟的腳步頓了一頓,叫住他:“你,過來。”

? ? ? ?何少司令也沒看勤務兵到底有沒有跟上來,邁著長腿就徑自往外走。孫吉利覺得稀奇,也跟上去。

? ? ? ?阿賜在墻根下縮成了一團,何少司令走了一圈才找到他。

? ? ? ?他開始發燒,渾身滾燙,但似乎意識還是清醒的,只緊緊的閉眼,眉頭鎖著,臉色十分蒼白。

? ? ? ?勤務兵會意,把那床被子給墻根下的阿賜蓋上。

? ? ? ?何少司令發話了:“蓋緊些。”

? ? ? ?勤務兵把阿賜裹成了粽子。

? ? ? ?何少司令滿意了,回過身踩著靴子一步一步走遠。

? ? ? ?孫吉利越發覺得稀奇了,別人不知道阿賜是誰,他還不知道嗎,何少司令對這么個人物上了心,稀奇,實在稀奇。

? ? ? ?阿賜迷迷糊糊間又聽到了熟悉的沉著的腳步聲,以為自己幻聽,努力睜開眼,看到一領黑色披風揚長而去。

? ? ? ?他第一時間往懷里探了探,還好,小黃魚還在。

? ? ? ?然后他試著挪了挪,發現自己不能動彈了。

? ? ? ?他扭頭一看,不知是誰往他身上裹了一床被子,裹得嚴嚴實實。阿賜身上正熱,這一下把他裹得有點透不過氣。

? ? ? ?阿賜回過頭怒視著那領黑色披風,他看到那領黑色披風忽然間停了下來,然后繼續往前走,腳步有點虛浮。

? ? ? ?仍舊是那個沉沉嗓音說道:“我在這里,等你很久了,何遲曼。”

? ? ? ?“你以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就抓不到你嗎?”

? ? ? ?何遲晟繞著來人走了一圈,腳步聲恢復了之前的冷靜,他輕輕笑了一下:“半年不見,你長高了。”

? ? ? ?阿賜看見何少司令的披風拖地,披風之后一步一步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 ? ? ?那個清瘦的身影站得筆直,臉上是阿賜從不曾見過的神情。

? ? ? ?他神色冷冷,聲如石破天驚:“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你把阿賜怎么樣了?”

? ? ? ?那是阿賜所陌生的一個嗓音,既不喑啞也不低沉,有點兒像絲綢,光滑,但是冰涼。

? ? ? ?幾個月前阿賜曾經做過一個夢,夢里白衣少年笑意溫軟,聲音也同這般,一字一句入耳,如泠泠珠玉。那時他想,他的小啞巴,要是會說話就好了,他的聲音一定也同這般好聽,每一句話,都如雨點般敲在他的心里。

? ? ? ?何少司令的靴子一下一下點地:“你猜?”

? ? ? ?何遲曼捏緊拳頭,狠狠向何遲晟的臉上揮去。

? ? ? ?何遲晟向后連連退了幾步,冷哼了一聲,用拇指揩去嘴角的血跡。

? ? ? ?他沖上去抓住何遲曼的領子,何遲曼反抗著,卻被摁在白公館的鐵門上,鐵門被撞的呼啦響。何遲晟湊到他耳邊,低沉嗓音落在他的耳畔:“我是你大哥,他算你什么人,你為了他,敢打我?”

? ? ? ?阿賜的眼中有眼淚流下來,心里嘶啞地喊著。

? ? ? ?小啞巴,他的小啞巴啊。

? ? ? ?何少司令有潔癖。

? ? ? ?并且這潔癖很嚴重,他的眼里容不下一顆沙子。

? ? ? ?但此刻他卻跟何遲曼扭打在一起,雨后的泥濘滾了滿身,何少司令最珍視的那件黑狐大氅也被扯了下來,丟在一旁,裹著一層厚厚的泥漿。

? ? ? ?何遲曼大約是瘋了,瘋子才會這樣不顧一切,他已不滿足于拳腳,他用牙咬,咬的滿嘴鮮血淋淋。何遲晟的脖子生生被咬出一個血印來,他整個人壓在發狂的何遲曼身上,鉗制住他的手腳,額上青筋暴起:“鬧夠了沒!”

? ? ? ?何遲曼雙目通紅,野獸一樣向他吼叫。

? ? ? ?在場的兵面面相覷,沒有一個敢上前勸架。孫吉利眼睛都看直了,自他認識何遲晟以來,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失態。

? ? ? ?何少司令咬牙切齒道:“我害死你娘,你想殺我,也不在這一天兩天了。但你要看看,你究竟有沒有這個本事!”

? ? ? ?何遲曼忽然停住了動作。

? ? ? ?警衛員小陳聽得心驚肉跳的,他忍不住上前勸道:“司,司令,咱們先進去,有話、有話慢慢說……別,別沖動。”

? ? ? ?何少司令沒說話,只死死盯著身下的人。警衛員小陳趕緊向后使了個眼色,勤務兵們沖上來七手八腳地摁住了何遲曼,何遲曼像泄了氣了的皮球似的任他們擺布。

? ? ? ?何少司令站起身,他的衣服上半是泥濘半是血跡,肩上還有一個被咬穿的血洞,臉上濺起的是未干的鮮血,帽子早不知被何遲曼扔到了何處,頭發也又臟又亂。但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略低著頭,看不清神情。

? ? ? ?孫吉利望著他的背影,覺得他像一尊戰神,滿身都是肅殺的氣息。

? ? ? ?何遲晟在進門之前閉了閉眼睛,半晌才說道:“把他洗干凈了,帶過來。”

? ? ? ?阿賜在何遲曼咬下第一口的時候就失去意識了。

? ? ? ?失去意識前,他的腦子里轟隆隆響著的翻來覆去就兩句話:他的小啞巴會說話了,他的小啞巴為了他跟何少司令打架。

? ? ? ?孫吉利把阿賜撿回來的時候心里仍舊很是納悶,按理說何老司令寵著小少爺是應該的,畢竟寵了這么多年了,這何少司令是為了什么?一早就知道他的下落,不派幾個得力的手下把他抓回來也就算了,還親自跑到這鬼地方來,兩人一見面就開始打架,打就打吧,何少司令還不還手。旁人沒看清楚,他孫吉利的眼睛可賊著呢,何少司令沒有一下是認真揍的,倒是脖子上肩膀上的那幾下是認真挨的。

? ? ? ?放在以前,孫吉利從沒把何遲曼當個事,何家遲早是何大少爺的,何遲曼一點好處都撈不到。但自從何遲曼離家出走,何少司令瞞著他爹派了那么多兵出去找,孫吉利就覺得,這何二少爺真不一般了。

? ? ? ?所以哪怕他不把他放在眼里,在雀仙樓的那一回,也得給他幾分顏面。

? ? ? ?孫吉利心里琢磨來琢磨去,沒琢磨出什么道理,他把阿賜放在白公館最角落的一間廢棄的房間里,兩天后去看他時阿賜正好醒過來。

? ? ? ?阿賜的身子骨挺硬朗,兩杯熱茶下肚,氣色立馬就好起來了,身上也不燙了,只覺得餓。

? ? ? ?饑餓是一個人和世界最有效的聯系方式,肚子餓了,人就活過來了。

? ? ? ?孫吉利饒有興致地看他狼吞虎咽:“我說,阿賜小哥,我這也算救了你一回了吧?”

? ? ? ?阿賜繼續抱著包子狼吞虎咽。

? ? ? ?孫吉利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咱倆也認識這么多年了,這回我救了你,以前的事咱就算翻篇。”壞笑著靠近他,“我記著,何家的事情,你是清楚的。那天何二少爺回來的時候,你還沒昏過去吧?”

? ? ? ?阿賜咀嚼的動作忽然就慢了下來。

? ? ? ?神思回到人間了,所有的記憶也就跟著回來了。

? ? ? ?從灰燼里爬出來的小啞巴,和他搶饅頭吃的小啞巴,發燒燒得糊里糊涂的小啞巴,夜里閉著眼睛摟著他的小啞巴,趴在柜臺上睡覺的小啞巴,為他上藥的小啞巴,推著自行車沖他傻笑的小啞巴,捏著毛筆端端正正寫字的小啞巴,站在池子旁喂魚的小啞巴。

? ? ? ?會說話的小啞巴。

? ? ? ?阿賜的眼眶慢慢地紅了。小啞巴開口說話了,小啞巴再也不是他的小啞巴了。

? ? ? ?他在心里埋汰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兒,為另一個大老爺們兒,有什么可哭的。可他覺得心里悶悶的,像是缺了一塊兒,比發現饅頭丟了的時候更難受。因為饅頭此刻就算站在他的面前,他也只是何家的小少爺,不再是他捧在心上的那個小啞巴了。

? ? ? ?從中秋到現在,半年了,值了。

? ? ? ?阿賜一口一口的咬著手里的包子,咬的解恨。

? ? ? ?他感到渾身的力氣漸漸的回來了,抬眼看著孫吉利,孫吉利和他對視了片刻,莫名有些心虛。

? ? ? ?阿賜伸手到懷里,掏出那個仍帶有他體溫的包裹,神色很堅定和從容:“這錢,你替我還給他,我只是暫時替他保管。”

? ? ? ?“他既然回家了,我就沒有什么用處了,我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 ? ? ?孫吉利看著阿賜有些消瘦的背影,生平第一次覺得錢這么燙手。

? ? ? ?阿賜找了個洋賓館住下,寬敞又明亮的房間,柔軟而溫暖的大床,還有透著星辰月色的落地窗。

? ? ? ?他不去管身上究竟還剩多少錢,住得起住不起這樣的房子,總之他得找個地方安頓,白公館和雀仙樓都是他回不去的地方。

? ? ? ?阿賜躺在床上枕著自己的手,越不去想,心里就越堵得慌。

? ? ? ?北平,北平。白老板唯一交給他的這件事,他也沒辦好,阿賜沒臉再去見他了。

? ? ? ?算算日子,白老板走了快小半月,北平這么近,汽車肯定早到了。

? ? ? ?然而想起白老板,他就想起那天送白老板走后,有一個人用自行車載著他,乘著微風穿過街道和小巷。那個人有好看的眉眼,笑起來燦若天河星辰,他笑著用自己的圍巾圈住他,阿賜罵他傻。

? ? ? ?有月光寂寂穿過落地窗照射下來,窗簾上的輕紗拂動,阿賜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 ? ?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跟孫吉利,其實并沒有什么分別。

? ? ? ?所有的人到最后,都會離開他,走得干干凈凈,只留下他孤身一人。

? ? ? ?何遲曼坐在院子里看月亮,何遲晟坐在樹底下看他。

? ? ? ?從小到大,不管他們兄弟兩個怎么打架,有多大摩擦,何老司令都幫著何遲曼。這一點,何遲晟領教得很深。他在多年前質問他的父親:“究竟誰才是你的親兒子?”他指著自己滿臉的抓痕,“他怎么對待我,怎么看待我們何家,難道你不知道嗎?”

? ? ? ?何老司令回他一句:“遲晟,你是哥哥,偶爾,也該吃點虧。”

? ? ? ?何遲晟氣得三天吃不下飯。

? ? ? ?是以他們兩兄弟間的事,他再沒有跟何老司令提過,包括這一次。他估計老爺子現在還不知道何遲曼離家出走的事。

? ? ? ?何遲曼把何少司令打出來的這些傷,著實是不輕,何遲晟有印象以來,這是他還擊得最猛烈的一次。隨隊的軍醫被叫到白公館的時候,何遲曼已經從泥巴里被拎出來,換了身干凈衣裳,被兩個兵押在地上,眼睛里帶著紅血絲,一言不發盯著他。

? ? ? ?何遲晟當著他的面換藥。

? ? ? ?軍裝一脫,軍醫嚇得手抖,何少司令肩膀上的血洞還在汩汩流著鮮血,光是消毒止血就花了半天,他連哼都沒哼一聲。

? ? ? ?白色的繃帶在他胸前纏了一圈又一圈,何遲晟松松垮垮在外面套了件襯衣,扣子沒扣,臉色很難看。將其他的皮外傷草草處理了之后,軍醫建議何少司令去醫院掛針比較保險,何少司令站起來打算走,看到地上那件沾滿泥巴的大氅,又坐下了。抬抬下巴:“你,給他看看。”

? ? ? ?軍醫在何遲曼的身上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傷口,只在手腕和后背看到了幾處淤青,在軍營里,這根本不算傷。

? ? ? ?何少司令走的時候讓勤務兵把何遲曼給放了,只囑咐了一句:“他愛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決不能讓他走出這個門一步。”

? ? ? ?然后何遲曼就坐在院子里,看月亮一點點升起來。

? ? ? ?警衛員小陳覺得何遲曼瘋了。

? ? ? ?他把何少司令咬成這樣,何少司令還沒有生氣,大約何少司令也離瘋不遠了。

? ? ? ?何少司令從陸軍醫院回來,這樣看著何二少爺已經很久了。

? ? ? ?何二少爺抬頭看著月亮,仿佛要將月亮盯出個洞來,下弦月光昏昏暗暗,東方已經顯出一絲魚肚白,夜到了最涼的時候。

? ? ? ?警衛員小陳已經昏昏欲睡,但是何少司令還沒睡,他不能睡。

? ? ? ?他很擔心司令的身體,他身為司令的警衛員,卻沒能盡到保護司令的責任,這算是他的失職。他的身上是有配槍的,整個連隊,他的槍法大概是司令以外,最準的一個。但是司令很少親自開槍,所以他就是槍法最準的那一個,他本可以一槍斃了何遲曼。

? ? ? ?但那是何二少爺啊。

? ? ? ?警衛員小陳算是看出來了,何少司令的心中,并不想讓何二少爺死,但是何二少爺想讓何少司令死。

? ? ? ?何少司令披著一件白色的大貂,濃重的夜色里顯得有些寂寞。

? ? ? ?不知是誰一腳踢中了草叢里的收音機,茲拉茲拉的電波聲猝不及防地響起來,嚇得警衛員小陳一蹦達。然后電波逐漸響得有規律起來,他好像從尖銳刺耳的雜音中模模糊糊聽到了人聲。一個勤務兵把收音機撿起來,順手擰了一下,戲劇的鏗鏘曲調就這樣飄了出來。

? ? ? ?何遲曼一下子站起來。

? ? ? ?他快步走到門口,鐵門前邊兩個士兵攔住他,他一左一右兩個手刀劈了下去,士兵暈了,何遲曼瘋似的跑了。

? ? ? ?警衛員小陳急的大叫:“快去追!”

? ? ? ?何少司令抬起另一只沒有受傷的手,示意不用追了。

? ? ? ?大槐樹下,輕和的夜風拂過何遲晟領子上的絨毛,白公館一旁暖黃色的路燈照出了他柔和的輪廓,何遲晟的眼神平靜無波。

? ? ? ?他垂下眼簾啜了口茶:“何二少爺,長本事了。”

? ? ? ?夜色流水般縈繞溶去,天蒙蒙亮時,阿賜聽到窗外有奇怪的聲響。

? ? ? ?他睡得很淺,腦子里亂糟糟的,整夜整夜做著光怪陸離的夢,醒來時額上便是薄薄一層冷汗,因此幾乎沒怎么安穩睡著。夜光清透,透過窗前的輕紗,阿賜看到窗前的陽臺上爬上來一個人。

? ? ? ?借著微弱的晨光,阿賜看見那人站穩之后拍拍手上的灰,抬頭向他望過來。

? ? ? ?兩個人隔著一層玻璃遙遙相望著。

? ? ? ?阿賜看著他,想把他的模樣記住。

? ? ? ?何遲曼的臉上現出一片驚喜,他沖過來,輕輕敲著陽臺上的小窗,想讓阿賜放他進來。

? ? ? ?他穿著一身白色的中山裝,蹭上了灰,還是稚氣的學生模樣,漆黑的眼眸在黎明的月光下分外明亮。

? ? ? ?阿賜知道自己不能放他進來。

? ? ? ?何遲曼不住地比劃著,阿賜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看著他,他知道隔著窗戶他聽不到,但他還是說:“你走吧,別再來找我了。”

? ? ? ?何遲曼臉上的驚喜一點點轉變成疑惑,再一點點轉變成憤怒和仇恨。

? ? ? ?他使勁錘著落地窗,眼里似乎有血一樣的火苗在竄動。落地窗的玻璃不住地震動著,發出一陣陣雷鳴一般的聲響,聲波在狹小的房間內沖擊著,阿賜感到大地都在晃動,但是何遲曼進不來。

? ? ? ?阿賜看到何遲曼從腰后掏出了一副手槍,緩緩對準了他。

? ? ? ?阿賜閉上了眼睛。

? ? ? “砰”。

? ? ? ?一聲槍響,玻璃碎裂的聲音。

? ? ? ?阿賜在令人眩暈的耳鳴中顫抖著睜開眼睛,巨大的落地窗被擊得粉碎,一地殘破的碎片,何遲曼披著破曉的晨光,一步步向他走來。

? ? ? ?他用他那副絲綢般光滑又冰涼的嗓音對他說:“我以為自始至終,你都會相信我。”

? ? ? ?“說來你也許不會相信,那把火,是我自己燒的。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 ? ? ?“你肯定不記得了,中秋節那天晚上,我餓得不行的時候,你給了我幾個饅頭。”

? ? ? ?“所以我雖然一心求死,但看見你,好像就有了希望。”

? ? ? ?何遲曼笑了一下,黑漆漆的眸子里滿是受傷:“是我騙了你,從今以后,都不會再有饅頭這個人了。”

? ? ? ?“你我緣分,就此盡了。”

? ? ? ?這是他跟他說的第一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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