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那條叫做聽松坊的小巷子里,與顧公祠斜對著的一處院落,門靜靜地開著,門旁掛著個深棕色的小木牌,上邊寫著“寄暢園”。
在這靜寂無人的街巷子里,初見到那個木牌時,我真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揉再看,依舊是,原來一路苦苦尋覓的它,就在驀然回首的這里靜靜地等待著。只是搜尋得太過辛苦,以至跨入那道小門時,竟也覺得還是應該有那么個儀式,以示敬意才是,于是跺跺鞋子,彈彈衣衫。
門,自然不用再敲,但需拉住猴兒一般左顧右盼著的同同,輕聲同他說,“我們在無錫一路苦尋的那座神秘花園,就在這里”。同同先是好奇,趴在門口往里邊張望,而后不無失望地對我說,“是那個寄暢園嗎?怎么這么小?”
那扇小門應屬寄暢園的后門,沒人從那里進出,小門之內的院落,卻是不大,只雖是小些,但依舊小給人一個園林的模樣。小院多半的面積為一方池所據,池岸由黃石突兀疊造,池畔點到為止地立著怪石三兩座,栽著雜樹三兩株,修竹三兩叢,再有紅柱的抄手游廊捋著白墻環抱著,串出一條游走的脈絡來。
我和同同說,“這便是我們古典園林的樣子了,小是小些,但依舊讓人坐庭院之中,得山野之趣,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便是這番道理”。這些,現在的他自是不會懂的,但相信將來的他,定會懂的。
游廊的一邊是小池秀色,另一邊的白墻上,密密地鑲嵌著秦氏先人以及陸游、范成大、沈周、唐寅等諸名家的拓片,那是珍貴的《寄暢園法帖》的一部分。看著這風景,讀著這拓片,捋著這游廊走到盡頭,也便到了秉禮堂。
秉禮堂前,所有落地的長窗都寂寞地開著,像空盼著人來。
人來了,于是小園空靈的景致,便被窗楞框著,被長窗隔著呈現到了堂上。只我是懷疑,端坐堂上的人們,眼望著這樣的風景,真的還能如關云長一樣地只想著春秋大義嗎?
小是小了點兒,但這還僅僅是寄暢園的引子。
02
穿過題寫著“礙月”的園門,就便到了郁郁蔥蔥的另一處院落,院落的北房是一座三門敞闊的廳堂,堂前門額高懸著木匾,上邊寫著“鳳谷行窩”。
說說寄暢園的歷史吧,這里第一代園主名叫秦金,是那位寫出“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秦少游的后人。
明代嘉靖年間,秦金歷任過禮、戶、工、兵等幾部的尚書,初見這履歷很讓人驚詫,后來知曉,秦老尚書的這些尚書頭銜都是在陪都南京做的,而這或也是在翹動那段歷史的風云人物里,見不到他老人家的原因所在吧。后來,他老人家退了休,回了老家無錫,將惠山寺的幾處僧舍,改建成了別墅。秦老尚書號鳳山,因而這座別墅最初的名字,就便叫做“鳳谷行窩”。
秦老尚書在朝時默默無聞,在野時留下這樣一處宅院,卻成就了另一番的風流,而繼承這段風流的是他的孫子秦耀。秦耀仕途坎坷,他最終被人誣陷而解職,而后他便于此,寄情山水,用了七年時間,將爺爺留下的這座“鳳谷行窩”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擴建。
王羲之在《答許椽》中說,“取歡仁知樂,寄暢山水陰;清泠澗下瀨,歷落松竹林”。秦耀便將這座改建后的園林,取名“寄暢園”。
如今這座叫做“鳳谷行窩”大廳上,抱柱的楹聯更把這樣“寄暢山水陰”的風景,淋漓盡致地寫了出來。
雜樹垂蔭,云淡煙輕;
風澤清暢,氣爽節和。
只我依舊好奇,那位成就寄暢園的秦耀先生望著眼前的“雜樹垂蔭”,可真就能“氣爽節和”了呢?呵呵。但仕途失意的造園者,為我們成就了一個“云淡煙輕”的太虛幻境,倒或許是真的。
03
出了規規矩矩的鳳谷行窩,便是那座幻境了。
那里是九獅臺,那里用太湖石疊造出九只雄獅來,它讓我想起了蘇州獅子林里的九獅峰,只是規模更要可觀。但我想我的頭腦,是缺乏這樣的空間想象力的,因而也沒能逮出那九頭據說是活靈活現的獅子來,但我依舊喜歡,在這樣一座座的假山對峙的澗壑間,追在同同屁股后邊,盤桓。
這樣的盤桓總讓人新奇,即便會有些許將迷失于這羊腸子般幻境里的擔心。只這樣的擔心稍一浮上心頭,前邊便聳起一座小丘來,小丘上有石桌石凳,似在做無約之邀。想來能駐停在那里的風景,是不會讓人失望的,但我也同樣不知是何樣的驚喜在等待,因而遠遠地望著同同,跑到上邊,而后扭過頭歡喜地沖著我喊,“爸,快來,有一個湖”。
水,自然是幻境魂靈所依的地方,它從二泉而來,際會于此,亦便有了汪洋之態。
造夢的寄暢主人,不枉費這水之輕靈,鋪石磯灘,疊石搭橋,過橋又臨水而筑游廊,那廊倚著水的姿態,將水榭、亭臺串了,在蔥蘢綠樹的掩映下,真就把一個“云淡煙輕”的太虛幻境呈現給了你,尤不得你不神往流連。
那榭名知魚檻,隨你憑欄去計較,子與魚各得其所的歡樂;那亭名郁盤亭,是自比同樣失意的王摩詰,寄情同樣不朽的輞川嗎?那灘名鶴步灘,隔水相望,水石相映,猶如鶴影輕盈,臨波漫步;那橋名七星橋,貼水而臥,如巧裁坊之手,一剪刀下去將這般碧水裁出一小一大。
小的如小鏡,交給涵碧亭與古樟樹日日孤芳自賞地照著;大的如大鏡,它得讓漫長而波折的游廊抱著。
對了,那水也有名字,就便叫做錦匯漪。這般錦繡的景致,因它而有了靈氣,而它卻是心無一物的明鏡臺,憑你望見惠山的蒼茫,它便裝下山影;憑你望見龍光塔的清秀,它便裝下塔影;憑你望見七星橋的貼切,它裝下橋影;憑你望見郁盤亭的輕靈,它裝下亭影,再有廊影、榭影、樹影、石影,隱逸的魚影,攢動的人影,空渺的云影,蕓蕓萬象它盡是裝下了。
哪樣的風景不別致,哪樣的風景又真的記下了,去沾惹塵埃呢?什么都裝得下,即為空,什么都不留下,即為靈。
04
二百多年前的那位乾隆皇帝,在下江南時看到了這樣的景致,想也是這樣的景致招惹得那顆凡心感動了,他便命人將這樣的景致畫了,又在他的家鄉以此為藍本,將這景致復制了。于是如今頤和園的萬壽山下,便有了那么一座惠山園。
號令天下的君王,或是可以把這樣的山水,挪到自家的庭院里的,而這樣的景致真的挪得走嗎?落戶皇家的惠山園,如今叫做諧趣園,我也是看過的,更多有的是北方植被的粗獷和皇家建筑的氣派,而不再有了秦金的默默和秦耀的失意,也正因為如此,這兩處形如雙胞胎般的園林,在精神上早已分道揚鑣了。
或許是失落文人的勝利吧,此后乾隆又五下江南,每過無錫,必駐蹕于此,想他是真的愛上這里了,而他又愛上這里的什么了?
我也愛上這里了,而我又愛上這里的什么了?
只愛上了,也是不能留下的,他還有江山,而我們還要趕去更熱鬧的大上海。
《無錫筆記》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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