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刈麥》
(唐)白居易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
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
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
足蒸暑士氣,背灼炎天光。
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
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
聽其相顧言,聞著為悲傷。
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
史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
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農民終年沒有閑暇,到了五月加倍繁忙。
夜里吹來暖暖南風,地里小麥蓋壟熟黃。
婦女用筐挑著食物,孩子提壺盛滿水湯。
相伴到田里送飯食,男人勞作在南山岡。
腳被地面熱氣熏蒸,背烤著火辣的陽光。
精疲力竭不覺酷熱,只是珍惜夏日天長。
又見一位貧苦農婦,抱著孩子跟在人旁。
右手拿著撿的麥穗,左臂掛著一個破筐。
聽她回頭述說家境,聽的人都為她悲傷。
為了繳稅家田賣盡,靠撿麥穗填充饑腸。
如今我有什么功德,從來沒有種田采桑。
一年俸祿有三百石,到了年底還有余糧。
想到這些暗自懺愧,整日整夜念念不忘。
農家很少有空閑的月份,五月到來人們更加繁忙。
夜里掛起了南風,覆蓋田壟的小麥已成熟發黃。
婦女們擔著竹籃盛的飯食,兒童手提壺裝的水,
相互跟隨著到田間送飯,收割小麥的男子都在南岡。
他們雙腳受地面的熱氣熏蒸,脊梁上烤曬著炎熱的陽光。
精疲力竭仿佛不知道天氣炎熱,只是珍惜夏日天長。
又見一位貧苦婦女,抱著孩兒站在割麥者身旁,
右手拾著遺落的麥穗,左臂上懸掛著一個破筐。
聽她望著別人說話,聽到的人都為她感到悲傷。
因為繳租納稅,家里的田地都已賣光,只好拾些麥穗充填饑腸。
現在我有什么功勞德行,卻不用從事農耕蠶桑。
一年領取薪逢三百石米,到了年底還有余糧。
想到這些內心感到懺愧,整天也不能淡忘。
此詩對造成人民貧困之源的繁重租稅提出職責,對于自己無功無德又不勞動卻能豐衣足食而深感愧疚,表現了一個有良心的封建官吏的人道主義精神。詩人想到自己四體不勤卻飽食祿米,內心十分懺愧,于是直抒其事,表達了對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
全詩分為四層,第一層四句,交代時間及其環境氣氛。“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下文要說的事情就發生在“人倍忙”的五月。這兩句總領全篇,而且一開頭就流露出了作者對勞動人民的同情;“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一派豐收景象,大畫面是讓人喜悅的。可是誰又能想到在這豐收景象下農民的悲哀呢?
第二層八句,通過具體的一戶人家來展現這“人倍忙”的收麥情景。婆婆、兒媳婦擔著飯籃子,小孫兒提著水壺,他們是去給地里干活兒的男人們送飯的。男人天不亮就下地了;女人起床后先忙家務,而后做飯;小孫子跟著奶奶、媽媽送飯時一齊到地里。他們是要在飯后喝男人們一道干下去的。你看這一家忙不忙呢?“足蒸暑士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這四句正面描寫收麥勞動。他們臉對著大地,背對著藍天,下面如同籠蒸,上面如同火烤,但是他們用盡一切力量揮舞著鐮刀一路向前割去,似乎完全忘記了炎熱,因為這是虎口奪糧,時間必須抓緊呀!舍不得浪費。天氣如此之熱,白天又如此之長,而人們卻竭力苦干,就怕良妃一點時間,可見人們對即將到手的麥子的珍惜程度。“惜”子在這里用的非常好,是用一種違背人之常情的寫法來突出人們此時此地的感情烈度。白居易的“可憐身上衣正單 心憂炭賤愿天寒”之語,“愿”字的用法與此處“惜”字的用法正同。
第三層八句,鏡頭轉向一個貧婦人,她被捐稅弄得破了產,現時只能以拾麥穗為生,這是比前述闔家忙于收麥者更低一個層次的人。你看她的形象:左手抱著一個孩子,臂彎里掛著一個破竹筐,右手咋那里撿人家落下的麥穗。這有多么累,而收獲又是多少少啊!但有什么辦法呢?現在是收麥的時候,還有麥穗可撿,換個別的時候,就只有去沿街乞討了。而她們家在去年、前年,也是有地克重、有麥可收的人家呀,只是后來讓捐稅弄得走投無路,把家產、土地都折變了,至使今天落到了這個地步。第四層第六句,寫詩人面對豐收下出現如此悲慘景象的自疚自愧。
作者的題目叫《觀刈麥》,而畫面上實際出現的,除了刈麥者之外,卻還有一個拾麥者。而且作者的關心也恰恰是更偏重在后者身上。他們二者目前的貧富苦樂程度是不同的,但是他們的命運卻有著緊密的聯系。今日凄涼可憐的拾麥穗著是昨日辛勞忙碌的刈麥者,;又安知今日辛勞忙碌的刈麥者明日不淪落成凄涼可憐的拾麥者呢?只要有繁重的捐稅在,勞動人們就永遠擺脫不了破產的命運。作者在這里對當時害民的賦稅制度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對勞動人們送蒙受的苦難寄寓了深切的同情。而且不是一般的同情,是進而把自己擺進去,覺得自己和勞動人們的差別太大了,自己問心有愧。這時的白居易的詩歌確實反映了勞動人民的思想情緒,呼出了勞動人民的聲音。
這首詩寫作上的基本特點是不帶任何夸張地、如實地描寫現實生活場景。他選取了舉家忙碌和凄涼拾穗這兩個鏡頭,使之構成強烈對比。前者雖然苦、雖然累,但他們暫時還是有希望的,至于后者,則完全是斷梗浮萍,朝不保夕了。兩個鏡頭所表現的場面、氣氛、形象、心理都很好。
詩的最后是發議論,這是白居易許多諷諭詩的共同路數。這首詩的議論不是直接指向社會病根,而是表現為自疚自愧,這也是一種對整個官僚貴族社會的隱約批評。白居易才是一個三百石的小小縣尉,那些大官僚、大貴族們難道不應該有更大的自疚自愧嗎!賦稅是皇帝管的,白居易無法公開反對,他只能用這種結尾來達到諷諭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