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馨主題寫作第七期

前言:時光無法偷走回憶,我用盡所有力氣,去尋找你的痕跡。

“文舟給我來電話了!”先生的聲音從書房傳來。

我在臥室邊換衣服邊說:“你快接一下。”我們打算利用這個周日下午去逛商場。近期母親的病情比較穩定,就是弟弟家出現點麻煩,小女兒同年級同學的父母被疫情纏上,昨天我打電話給弟弟,他家正處于靜默期。他有什么事?

“你姐在?!毕壬脑捯魟偮洌呀洺霈F在我面前,手機遞向我,“你手機是不是設靜音了?”

“可能是。”我來不急想什么,趕緊接過手機。

“姐,是這樣的,愛姐(照顧我媽媽的護工姐姐)剛才給我打電話,說給你打電話你沒接,她的老父親不行了。我現在出不去,還封著……”

放下電話,我把事情向先生簡單一說,就開始收拾物品。那一個去娘家的常用包帶上,前天去娘家時愛姐說的家里已不多的洗手液、洗碗液、已用鈍了的刮皮器……這些東西的更換品在昨天已全部置備好。此外,娘家還缺什么?再捎什么?我腦子里飛速地轉動著,從這屋走到那屋,手機捎上,充電器捎上,還有洗刷用品、內衣……

“我送你去?!毕壬哌^來,他看看地上的一個大塑料袋,“這是什么?”

“昨天買的菜?!蔽野鸭依锏牟讼硪豢?,做好了打硬仗的準備。

在路上,給愛姐打了個電話,讓她先走,我一會兒就到。

“媽——”我朝病床上的媽媽喊了一聲。媽媽的頭側向窗外,我看見她的眼睛在撲閃,但媽媽像沒有聽見一樣,沒有任何回應。

“我去洗洗手,再過來?!蔽矣终f,然后離開媽媽的房間,把手洗干凈后,開始整理帶來的東西,一一放入冰箱。冰箱塞得滿滿的,我整理了一下,再關冰箱門的時候,卻又關不上了,只好把抽屜又拖出來,重新把里面的東西整理一下,再塞進去,還是關不上,頭朝里一探,才知是一包肉塊掉下去堵住了抽屜。隨著冰箱門“卡”的一聲關上,我不禁松了一口氣。再看看冰箱門,滿是污垢。愛姐哪都好,就是講衛生一般。是不是動手擦一下?還有冷藏室,亂七八糟的,是不是該整理一下?

屋里靜悄悄的,我猛醒似地,我的任務是什么?看媽媽去。再回到媽媽房間,把媽媽的頭正一下,讓她對著我。媽媽還是沒有什么表情,她愣愣地,眼光越過我,我和媽媽之間似乎立著一道玻璃墻,摸得著,卻進不去。

“媽,認出我來了嗎?我是文麗還是文君……您要會說話該多好,原來的老媽最聰明了……”我對著媽媽絮叨,其實是在自言自語,因為媽媽一聲也不吭。

“媽,我去做飯給您吃,您等一會兒?!蔽姨拥綇N房里。

來的路上,愛姐在電話里和我說了,她已做了粥,里面放了海參,不用再做飯了。我把粥和海參放進攪拌機里,按一下按鈕,攪拌機立時“轟轟”地開始工作。

我環顧左右,拿著掃帚掃地,然后又想起什么,著手燒水燙碗。攪拌機停止后,我把里面的糊糊倒在燙好后的大碗里,還拿著勺子舀了一口嘗嘗,不冷不熱正好。

先用針管抽了溫開水,把里面的空氣排出去。到媽媽房間,把纏繞在鼻飼管開口端的紗布解下來,打開鼻飼管開口,把針管對上去,注水是最快的,一下子就推進去了。打糊糊就沒這么容易了,粘稠的糊糊似乎在做著抗爭,怎么也不肯進入鼻飼管。

根據愛姐傳授的經驗,我知道是針管堵了。她都是拿花生油潤一下針管,我不想費事,直接拿了只新的針管,抽上溫開水,再排掉,清洗過后,再抽上糊糊,這下子能推動針管了,但仍需要費些力氣。我學著愛姐的樣子,把針管頂在病床的擋板上,手和心一起使勁,往里推送著。

我的晚餐,也是一碗粥,幾分鐘便解決了問題。

看了一下表,該喂藥了,打開手機,找出媽媽的藥單,對著單子,把藥一樣、一樣地放入蒜臼子,怕影響鄰居,把蒜臼子放在腿上搗藥。

藥也是通過鼻飼。喂好后,正想掃一下地,卻聽到噗的一聲,一看,媽媽大便了……

在這空檔,我退出房間,拿出手機,給愛姐打了一個電話。

清理媽媽的便便,先用的是換下來的尿不濕,不舍得整張扔掉,剪下干凈的地方二次利用,相較容易掉下碎屑黏在皮膚上的衛生紙要好用,也比用布擦環保,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節省。又拿紗巾用溫水浸后沾著洗手液擦拭兩遍,再用吹風機吹干。

所有這些方法,都是不識字的愛姐摸索出來的,她的創造發明,我估計相關的保健指南上是沒有的,她一向拿著我們家,當成她自己的家來過日子。

剛才打電話,我問了她父親的情況,她說父親情況又穩定下來了,就是不吃飯,他們子妹幾個都守在旁邊。“我看看吧?!睈劢阏f。我知道她指的是自己不確定什么時候能回來,她父親的身體最近在走下坡路,畢竟已經九十八歲了。能穩定住,這是個好消息,只是,愛姐,什么時候能回來呢?

“媽,您先休息一會兒,我下去倒垃圾,很快就上來了?!蔽覍χ鴭寢屨f。媽媽沒有點頭,但表情里似乎有了一點溫度。

前幾天,我來的時候,媽媽坐在輪椅里,在客廳里曬太陽,我叫了一聲媽媽,媽媽竟然“嗯”了一聲。我說:“媽,我走了,下次再來看您!”媽媽又點了點頭。那一天,媽媽的臉雖然消瘦,但表情沒有呆滯的成分。我撲捉著媽媽臉上每一個微小的表情、眼神,媽媽露出一點微笑,都如綻放的花兒一樣,令我們驚喜萬分。

推門出去,正碰上對門的大姨從電梯里出來,我打了一個招呼,她問我是不是要走,我說,愛姐的父親生病,她回家了,今天我在這兒。她微笑著點點頭,在我乘電梯要下去的那一刻,又補充了一句:“你媽媽最近情況挺好的?!?/p>

遠親不如近鄰。對門的鄰居給我們家幫助很多,經常上門送吃的,還好幾次在媽媽突然不舒服時,過來幫忙。我一直忘不了,爸爸走之前一個月的那一天,我請牙醫過來給爸爸安假牙,鄰居家大叔也過來看新鮮,就在靠陽臺那個位置上。爸爸走以后,大叔就再也沒進我們家。

把沉重的一大包垃圾扔進垃圾筒里,回來的路上也輕松了好多。我也知道,垃圾還會層出不窮,但此刻我把它倒掉了,此刻就是輕松的。

到了晚上十點半時,又忍不住下樓扔了一次垃圾,媽媽又大便了。外面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只有昏黃的路燈,一陣涼風吹過,我不禁打個寒戰。倒了垃圾,趕緊快步回到所住單元樓,大門“哐”地一聲自動帶上了,想起愛姐說的她晚上不敢出去倒垃圾,一絲恐懼隱隱地浮上心頭。電梯間當然只有我一個人,小區的監控室里有人吧,能看到我吧?走出電梯間,不由自主朝右側的過道里掃一眼,猛地似乎看見一個人影,心一顫,再一定神,哪有什么人?

趕緊開了門,關上門后,再把門上的反鎖小旋鈕一轉,這才輕輕地噓了一口氣。

屋里靜悄悄的,我趴下看看媽媽的臉,媽媽已經睡了。我也該睡了。

愛姐的床就在媽媽的房間里,是個單人折疊床,很窄,平時承擔儲物功能,上面鋪滿了媽媽的衣服、尿不濕、尿墊,還有按摩錘、衛生紙,我把床上所有的東西都抱到客廳的沙發上,又來到對面的臥室。房間的床頭上有一個疊成四四方方的暗花床單,那是我疊的。幾個月之前,愛姐動手術,我們找了一個臨時護工,那個護工請假,我來看護媽媽,住了幾個晚上。

我拿起了這個床單,想了想,又放下了。要不,我在這屋睡?畢竟床大,睡著能舒服些。在手機上定幾個時間,鈴一響就去看媽媽。再說,媽媽就在對面房間,一有動靜我也能聽著。

又回到媽媽房間思考了一會兒。我在這里,母女呼吸著一個房間的空氣,或許能形成一個氣場,媽媽應該睡得更安穩些。還是在這里吧。

小床下面鋪的褥子很薄,硌人得很,躺在上面,身體很累,卻沒有一點睡意。四年前,媽媽得病的那一幕如在眼前……

四年了,我終于有勇氣有足夠的平靜,把那三天的事寫下來。

二0一八年十一月九日,是個周五,那天爸媽搬家。三年前,我在市區買了新房,把爸媽從縣城接來,后來在北京工作的妹妹在我所在的城市也買了一棟房,正巧我公婆因住宅樓拆遷沒有地方住,于是爸媽搬到妹妹的房子提上了日程。

搬家那一天沒有什么特別,既沒刮風也沒下雨,但那一天卻開啟了我們家的苦難之門。

我沒有幫著爸媽搬家,聽起來我有十足的理由——上級來我們公司檢查,那天,我們需要填一份調研材料,必須本人送至檢查組。其實提交材料來回只不過半小時,我再去幫著爸媽搬家還來得及,但那時的我,一門心思放在工作上,馬不揚鞭自奮蹄,一到工作崗位上就把自己安排得團團轉,家里的事,父母的事,都被我排在工作的后面。

還是先生給我打來了電話,說搬家一切順利,他半開玩笑地說:“你真坐得住,也不打電話問一下!”先生告訴我,中午他去買了水餃,和爸媽還有我弟弟一起吃了。先生辦事細心,有他在我很放心,于是我繼續堅守在崗位上。

第二天是周六,我動身去爸媽的新家,幫著收拾。先去了附近一家市場買水果,正在買的時候,接到單位男同事的電話,問我是否知道一個女同事家的電話,她去單位加班,下樓梯的時候暈過去了。我趕緊從手機通訊錄里找,還真有女同事父母家的電話號碼,告訴電話那端的同事后,又給女同事父母家去了一個電話,是她母親接的,聲音洪亮,聽了女兒的事后,尚能保持鎮靜。她母親,我認識,六十來歲,高高的個子,白白的皮膚,很顯年輕。世事難料,當時我不知道,這是我和阿姨最后一次通話。

先去爸媽家,再去看望女同事,我在心里盤算著。

到了爸媽家,是媽媽來開的門。也只能是媽媽,爸爸患腦血栓已十多年,生活逐漸變得不能自理,一直是媽媽在照顧。

一直記得,媽媽打開門的時候,朝我笑了一下。后來我多次想起這個笑,真的與以往不同,是有些不想多說話的神情,微微地發愣。平時媽媽不是這樣的,她愛說愛笑,臉上總是生機勃勃的樣子。但當時的我,那么粗心,竟然絲毫沒有在意,把注意力放在家里到處都是的大箱小包上,進門后就立刻開始整理東西。

媽媽也在收拾。坐在輪椅上的爸爸,用口齒不清的話語打擾我們,他的意思是要求坐到沙發上。搬到新家,爸爸的心情應是喜悅的,他渴望通過坐沙發來體驗一下新家的感覺。這個感受是我后來在多次的回憶中逐漸體會出的,當時的我,感覺是那么簡單而粗糙,哪能細致地品味爸媽的一言一行。

雖然如此,我仍然記得媽媽無奈地對我說:“今天不太好。”媽媽指的是爸爸的身心狀態。但現在我想,是不是媽媽潛意識里,也覺得自己的狀態不太好呢?

還有一處不正常的地方,就是平素很過日子的媽媽忽然不那么愛惜東西了,有個皮制的小包,看上去并沒有破損,可媽媽翻看了一下說:“不要了。”還有她自己的幾雙皮鞋,媽媽也說:“穿不著了。”

我這個粗心大意的女兒,竟然一直以為媽媽是稍有些累而已。媽媽坐在沙發上看手機,妹妹發來幾組電視機柜的圖片,征求媽媽的意見,爸媽家原來的電視機柜都老舊了,她想趁第二天是“雙十一”家具打折給爸媽更換新的。此時,我扒開一只橘子填到正看手機的媽媽嘴里,媽媽吃了。我當時為什么不讓媽媽多吃幾只橘子呢?

媽媽看著圖片,顯得力不從心,她對我說:“你看看哪個好?我看不出來,哎,老了!”我輕描淡寫地指著其中一組:“這個好像好一點。”

我的心思全在收拾上,中午,媽媽沒說,我也就沒有做飯,一直到了下午三點多,媽媽拿起一把菠菜準備做晚飯,對我說:“你回去吧?!逼綍r我去看望爸媽時,媽媽也總是這么催我回家,她覺得我難得有個雙休日,想讓我回家休息。

我就真的回去了,我為什么不幫媽媽把飯做好再走呢?因為第二天晚上,我們破門而入,當媽媽被救護車拉走后,我去廚房給爸爸做點吃的,我發現,案板上還放著那把菠菜……

走到門口時,我才想起來:“媽,咱新家的鑰匙,您給我一把?!?/p>

“不知道放在哪兒了?!眿寢尩恼Z氣帶著疲憊。

我略微掃視了一下四周,沒有發現鑰匙,想著下次來時再拿,就走了。

我回到了自己家,女同事那兒也沒去。到爸媽家后不久,我給女同事打了個電話,她已經沒事了,當時暈倒可能是勞累所致,算是虛驚一場。

回到家后,我開始背試題題庫,檢查組下周要組織管理人員考試,這事很重要,關乎公司的榮譽,我作為辦公室負責人必須要考好。

在離開爸媽家之前,我對媽媽說,明天我就不來了,要準備考試。讓媽媽慢慢收拾東西,別著急,過幾天我再過來幫著收拾。

第二天上午,我繼續背題庫,大約十點多時,在北京的妹妹突然打電話來,說她給媽媽打電話,媽媽不接,九點多的時候,媽媽還接呢,媽媽是不是不舒服啊?

我安慰她,我再打電話看看,也許媽媽是累了。

放下手機后,我就給媽媽打電話,沒有人接。這時候,其實我應該警覺,應該立刻、馬上,趕去看看發生了什么事,可我卻自以為是地認為,媽媽或許是累了在睡覺,或許是正在干活沒有聽見手機響聲。

我還回復妹妹,沒事的,下午我再打電話,不行我再去看看。

下午,我休息后,又繼續背題,快五點的時候,妹妹又打電話來,焦急地說:“我打了好幾個電話,咱媽還是沒有接,怎么回事?。俊?/p>

我也慌了:“我這就去看看!”同時安慰她,“不會有事的,你別著急?!?/p>

我和先生簡單一說,兩人快速地換衣服,沖出門去。

先生開著車,我坐在副駕駛座上,不停地給媽媽打電話,可媽媽始終沒有接。我開始抽泣,先生安慰我,也許媽媽出去買東西了,也許是累了在睡覺??刹幌榈念A感越來越濃,我恨不得插翅飛過去……

火速趕到爸媽家,從門縫里看去,門內漆黑一片,我們敲門,同時喊:“爸!媽!”屋里傳來爸爸含糊不清的答應聲,卻沒有聽到媽媽的聲音。

我止不住地哭泣。先生拉著我來到連廊處,連廊對著爸媽家的洗手間和北面的臥室,對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情急之下,先生竟然慌亂地出了個主意:找個木板,擱置在連廊和家的窗戶上,我爬過去。說完,他馬上又搖搖頭。爸媽家在十八層,連廊和家之間是空的,下面是萬丈深淵。

先生開始打電話給開鎖公司,幸好電話里留有開鎖公司的電話,第一家,沒有人接,打第二家時,終于接通了。接著給120打電話。

開鎖師傅和醫護人員幾乎同時到,師傅開始開鎖。即將面對的,屋里巨大的未知數,能夠預見的可怕,令我大聲抽泣。師傅的手開始抖起來,先生說:“別著急、別著急!”聲音卻也帶了顫抖。

門一開,我們朝屋里沖去。

客廳,沒有。臥室,爸爸倒在地上,呻吟著。我撲上去,耳邊,傳來醫護人員的聲音:“在這邊?!痹捯魟偮?,只見他們把媽媽從臥室旁邊的洗手間里抬出來,媽媽的口里往外冒著黑紅色的泡沫……

“媽!媽!”我哭喊著。

嘈雜一片,大家七手八腳把爸爸抬到床上,又用被子和床單裹住媽媽往電梯里抬,先生和救護車一起走了,剩下我和開鎖師傅。

我給在縣城的弟弟打電話,讓他快來。給妹妹打電話,告訴她媽媽的情況,姐妹倆一起在電話里哭。

見開鎖師傅還在旁邊,我的情緒漸漸地穩定下來,問他開鎖多少錢,師傅說了錢數,又安慰我:“沒事的。”

這簡單的三個字,我一直記得。媽媽會沒事的,潛意識里,我覺得媽媽一定會沒事的。

師傅又問我,是不是需要換新鎖。我的理智在回歸,舊鎖破壞了,得換新的。

師傅走后,我查看爸爸的尿不濕,竟然是干凈的。又去廚房里,案板上還放著那把菠菜。飯桌上有掰開的發硬的月餅。是不是昨天晚上爸媽就吃了點這個?今天一天都沒有進食?

我給爸爸倒了杯水喝,接著就簡單做了西紅柿雞蛋湯,扶著爸爸喂他吃下,爸爸就睡了。

我在另一間臥室躺下,隔一會兒去看一下爸爸,他一直沒有尿。我一夜未睡。

媽媽什么時候發的病,這成了一個謎。問過爸爸多次,他也回答不了。

先生來過電話,說媽媽情況還算穩定,但病情還是厲害。其實媽媽當時瞳孔都放大了,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先生瞞著我。

我看了看手機,已是凌晨一點半,還是沒有什么睡意,媽媽一有動靜我就起來,換尿不濕,擦拭身子,翻身,把手掌曲成盤子狀敲打背部,自下而上地敲……這一切我都做得得心應手。

現在的媽媽,又回到了得病初期的模樣。

四年前的十一月十一日那個晚上,終于在我一次又一次起床去看爸爸的一分一秒中度過去了。

爸爸睡醒了,我去扶他坐輪椅。床頭綁著一條粗大的紅布繩,那是媽媽的創造發明。

在無數個日夜里,已七十多歲的媽媽,想盡各種辦法,把身高一米八多,體重一百六七十斤的爸爸,從輪椅內抱上抱下。媽媽出事前不久,我和妹妹都勸她找個護工,媽媽總說護工去了不方便,這是一方面,媽媽更是心疼錢。她一再說,自己還是可以的,晚上睡不好,白天可以補個覺。聽媽媽這樣說,我想當然地認為,媽媽還能行。其實媽媽已經很累了,終于有一天,媽媽說了一句話:“我替你們擋了很多。”后面的話媽媽沒有說,是困難?是勞累?是無奈?之后不久,她松了口,說搬家后就找護工。

我讓爸爸拽住紅繩往床邊挪,連拉帶拽,慢慢把爸爸移到床邊,再提著爸爸的褲腰往輪椅上挪,誰知一下子沒弄好,爸爸半懸在了床和輪椅中間。我一下子冒出了汗,人就像要虛脫似的,只好一邊使勁拽著爸爸,一邊給先生打電話。

我照顧爸爸才不到一天,就已精疲力竭,十多年,那么多個日夜,不知道媽媽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弟弟從醫院趕了過來,說媽媽還在急救室。我考慮到天開始冷了,就找了兩件媽媽的毛衣讓他帶去,弟弟猶豫了一下,輕微嘆口氣,沒有說什么,還是拿著走了。

當天,弟弟又回家,把我替換下來,我才得以去了醫院。此時,妹妹已從北京趕回來。

醫生告訴我們,只允許一名家屬進入急救室看望病人,只能待半個小時。先生說:“讓文君先進去吧?!焙髞?,先生告訴我,他是考慮妹妹平時不在媽媽身邊,所以讓妹妹先見。

一道白色的簾子,將急救室與我們隔開。透過玻璃窗,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室內,媽媽的頭發已剃光,渾身插著管。我才明白,弟弟拿著媽媽毛衣時的表情——毛衣,媽媽已無法穿了。我的眼睛緊跟著妹妹的一舉一動,看她端著盆子,拿著毛巾,給媽媽一點、一點地擦拭手和腳。

第二天,我也穿上醫院專用的看護服進入急救室,媽媽還是處于昏迷中。在限定的半個小時里,我一邊拿毛巾給媽媽擦拭,一邊對媽媽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媽媽,我是文麗,您能聽見女兒說話嗎?媽媽,求求您,快醒過來……

姐妹倆站在主治醫生面前,醫生面容嚴肅地告訴我們:“老人是腦動脈瘤破裂,病情嚴重。手術后,極大可能是植物人,恢復再好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一般情況下是生活不能自理。你們考慮一下,是否要動手術?是開顱,還是介入?”

我和妹妹緊緊盯著醫生,全神貫注地聽著,生怕漏掉醫生說的每一個字,對醫生問的“是否要動手術”,連連點頭,對他說的嚴重后果,也連連點頭,表示明白和理解。

盡管醫生說得很嚴重,但我心里一直有個堅定的信念,我相信媽媽一定會蘇醒過來。這種信念里,不排除有對醫學的無知,但我就是相信。

這個信念是如此得強烈。先生有意無意地告訴我:妹妹很堅強,很看得開,她和弟弟、先生商量,是不是考慮買墓地。當聽到這句話時,我一下子崩潰了,哭得喘不動氣,對此,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

全家圍繞送媽媽去北京、還是濟南,抑或是在當地醫院動手術進行商量,最后是先生一錘定音:去外地,在路上有許多不可控因素,還是聯系專家在當地醫院做介入手術。妹妹從朋友那兒打聽到,正巧有一位專家在臨近的城市就診,于是就聯系朋友請了專家過來。

在手術室外,我的心沒有“撲騰撲騰”劇烈地跳。一切都交給了專家,還有先生和弟弟妹妹,我們在一起,筑成阻攔病魔的一堵墻。我似乎是平靜的。沒有什么原因,但我就是相信媽媽會平安度過手術。

手術室的門開了,我們沖上去,一臉和善的專家走出來,微笑著告訴我們:“手術成功。你們母親的血管有點畸形,手術時費了很多事?!?/p>

謝謝醫生!我和妹妹雙手作揖,弟弟和先生連聲感謝。

天,終于亮了。

五點半我就起床了,給媽媽更換尿不濕,擦身,用棉球蘸著漱口水清洗牙齒,通過鼻飼管給媽媽喂水、喂飯、喂藥,正在忙著,手機突然響了,愛姐的聲音傳來。

“大妹妹,你給大姨喂飯了嗎?養老院護士給你打電話你沒接,他就給我打了,待會兒他過來給大姨換鼻飼管。”電話那端的愛姐急匆匆地說。

“好的,愛姐,大爺怎么樣了?”

“我大大還是不吃不喝,我娘昨晚又不小心從炕上摔下來,剛才兩個弟弟把大大和娘都送醫院了。這兒暫時用不著我,兒子待會兒就接我回去。”

愛姐要回來了!我的腳步輕快起來,趕緊洗了把臉,稍微梳理了一下。想著給媽媽喂飯已過去一個多小時,就用攪拌機打了兩個獼猴桃。剛給媽媽喂上不久,養老院的兩個護士就來了。

“沒給奶奶喂飯吧?”護士問。

“剛剛喂了獼猴桃。”

“啊?吃完東西不能馬上換管,容易引起反胃,我在電話里和愛姐說了??!”

是我沒聽清楚,還是愛姐沒說清楚?也搞不清楚了。愛姐自從今年五月份動了一個腦部手術后,記憶力和聽力都有所下降,而我昨夜睡了不到四個小時,大腦也是糊里糊涂。

兩人中的男護士常來我娘家,是個慢性子,看著他猶豫的表情,我問他:“你們不著急的話,先坐下等等?”他點了點頭:“獼猴桃消化快,過一會兒應該可以換管。”

我放下心來,不時遇到個小插曲,可能就是生活的常態,不用過多地糾結。

正說著話,愛姐回來了,她急匆匆地進屋,邊放東西邊大聲說:“可把我累壞了,兒子把我接回家后,我騎電動車往這兒趕,半路上沒電了,只好推著車走回來……我先下樓做核酸?!闭f完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等把愛姐又盼回來后,屋內的空氣立刻活泛起來,伴隨著愛姐的一聲“大姨,你想我了嗎?”媽媽的表情竟然也一改茫然,變得舒展開來。

等護士走后,愛姐就把媽媽抱下床,坐在輪椅上,推到客廳里曬太陽,并倒水泡腳,給媽媽按摩手腳。

我去廚房里做飯,愛姐說:“我去做吧。”“你快歇歇吧。”我邊說邊忙碌起來。愛姐沒有堅持。我知道她是太累了,以往都是她做飯,不像我干起活來精工細作,她動作飛快,不一會兒就能整出一鍋菜。

吃完飯后,愛姐說:“大妹妹,你快歇歇吧,這兩天把你累毀了?!闭f完她就躺在了媽媽房間的那張折疊床上??磥硭彩呛芾哿?,以往她很少馬上躺下。我和她告別:“那我就回家了?!彼龗暝饋硭臀遥疫B忙制止了她。

出了生活區,我沒有像以前那樣坐公交車,而是打了個車,回到家后,已是下午兩點多,我倒在床上就睡了……

現在的千辛萬苦,其實,比不上媽媽初得病時的百分之一。

媽媽動完手術后,就轉到了重癥監護室。媽媽還是沒有醒過來,吃飯靠的是鼻飼,我和妹妹在家里用細火熬小米粥,直到熬出小米油,然后再盛出來倒入保溫桶,趕到醫院送給護士。一周后,妹妹回北京上班。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和弟弟輪流每天去看望。

那段時間,重頭是爸爸這邊。媽媽生病的最初幾天,爸爸一直叫嚷著去看媽媽。我們告訴他,媽媽在重癥監護室,誰也進不去,好說歹說,總算把爸爸安撫下來,但媽媽不在身邊,原本脾氣就不好的爸爸很是煩躁。

我們先是從老家把三姨家的大表哥請了過來,大表哥平時在工地上打零工,雖已六十多歲,但有一把子力氣。我們都希望他能留下來,并付給他工資。但僅僅不到五天,大表哥與爸爸“爭吵”了兩句后就拔腿而去。走前,弟弟把一千五百塊錢塞給他,作為這幾天的辛苦費。后來,在萬般無奈下,又把大表哥請來,這次他待的時間更短,第二天一大早就摔門而去。爸爸是脾氣不好,但他是個病人??!

在所有的親戚當中,爸媽對三姨家的幾個表哥幫忙最多,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花五千塊錢幫大表哥買了車做生意,在南方給二表哥找了工作……可在媽媽生病后,最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以冷漠作為了回報。

又找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下崗工人。因為爸爸晚上睡覺時,每隔十幾分鐘就開始喊人,攪得人無法睡覺,先生就買了一個呼叫器,安在床頭,希望這樣能讓爸爸安心些,確實需要了再按鈴。但過后幾天爸爸告訴我們,鈴不響,我們檢查后才發現,呼叫器被護工虛插在插座上。即使這樣,我們也還是想繼續用他,但他卻以孩子即將高考為由提出辭職。

接下來,陸續找了幾個護工,要么是對方面試爸爸后,以兒女不讓干為由婉言拒接,要么是干了三天兩日后就辭職……

這時候,五十八歲的愛姐經人介紹出現在我們面前。她的老伴在四十多歲時就去世了,兒子也已成家。愛姐渴望得到這份工作的眼神打動了我們,于是條件最差的她來到了我們家。

晚上,我和先生在家里通過手機查看“小魚在家”監控視頻,看到爸爸樂呵呵地坐在輪椅上觀看電視,腿上搭著一條毛毯,我們放下心來。

一個月后,媽媽終于從重癥監護室搬到了普通病房。此時的媽媽,還是沒有蘇醒,四肢都軟塌塌的,沒有知覺,更不能活動。

我們把愛姐請到醫院專門照顧媽媽,又開始為爸爸尋找護工。愛姐介紹了她的一個遠房表哥,這位大哥身高不到一米六,但他照顧爸爸還算細心,于是就勉強讓他干著。

先生制定了一個《看護老太太值班表》,常駐值班人是愛姐,其他則是我、弟弟和先生。主要是值夜班,在輪到我值班時,我和愛姐分好工,一人值上半夜,一個值下半夜。病房里只有一張折疊椅屬于我們,我有時和媽媽擠一張床,其實就是在媽媽腳邊,彎曲著身子瞇會兒,兩個小時起來給媽媽翻一次身、敲打背部、打開導尿管(媽媽插著導尿管,但開關不能一直開著,否則影響以后的排尿)。

我們不停地和媽媽說話,說我們小時候的事情。弟弟說,媽,您快點醒來,我們再也不讓您干活了,您就好好地享福。

妹妹也發來她的錄音,講小時候媽媽帶她去吃餛飩的趣事。她愛吃餛飩,每天下午放學后就去找媽媽,媽媽的單位離學校不遠。媽媽帶著她來到一家小吃攤,餛飩剛出鍋,妹妹饞得等不及,把一只餛飩夾起后就放入嘴里,結果把嘴里的皮都燙去了。這個故事,我們一遍遍地放給媽媽聽。妹妹一人在外地打拼,在我們姐弟三人中,媽媽最牽掛她。

就這樣日復一日。終于有一天,媽媽的手指輕微地動了一下。又過了幾天,媽媽微微地睜開了一只眼。再后來,我問媽媽:“我是誰?”媽媽發出了“英”(我的小名)的音,盡管聲音很小很小,卻讓我瞬間模糊了雙眼。

媽媽在漸漸地回歸,但不像影視劇里演的,長期昏迷的人醒來就能說能笑能動,而是一個很慢、很慢的過程。

幫助媽媽康復的路上充滿了艱辛。記憶最深刻的是做高壓氧治療,每次去,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次高強度的作業,弟弟和先生工作忙來不了時,我和愛姐就要先找病人家屬來幫忙,幾個人喊著節拍、拽著床單,把媽媽從病床上移到治療床上,然后我和愛姐推著床,七拐八拐,上坡下坡,當中再換乘幾個電梯,最后才來到目的地。

因為弟弟血壓較高,進高壓艙的任務就由我和愛姐輪流承擔。在高壓艙里,媽媽總是用手去拽臉上的面罩,我一次又一次地把媽媽的手拿下來。同病相憐,在艙內,大家都不自覺地相互靠近,有的陪病人進艙的家屬,看到別的病人吸氧面罩沒戴好,就主動去幫他(她)。在艙內,也觀察著人生百態,有位老人,兒子不管,是女婿陪著來做治療……

還有十幾天就過年了,爸爸卻在此時褥瘡犯了。于是我們便把爸爸送往醫院,又協調醫生安排爸爸媽媽住在了一個病房。在媽媽生病快三個月的時候,爸爸終于見到了媽媽。

當我們把媽媽推進爸爸的病房時,爸爸的情緒很激動,不茍言笑的他,竟然咧嘴哭了。媽媽還是懵懂無知的表情,卻伸手去拉爸爸,爸媽飽經滄桑的手,就那么緊緊地牽在一起,這一幕,也永遠地定格在了我的回憶里……

過年期間,愛姐回娘家了,照顧爸爸的護工也辭職不干了,弟弟回了老家,照顧爸媽的重任落在我、妹妹和先生身上。大年初一,我排隊去領醫院發的水餃,回來后,先生也從我婆婆家帶來了水餃,妹妹說,還是自家包的水餃好吃。我想起有一天去看望爸媽,當時媽媽正在搟皮,搟成像鍋蓋那么大的面皮,然后折疊一下,用刀切成一個個梯形,再用來包成大大的餛飩。“搟成一個個小面皮多好?!蔽译S口說?!澳菢犹M事了?!眿寢尰卮稹N覜]再說話,是啊,媽媽一個人,要和面搟皮,又要切菜剁肉,還要照顧著爸爸。

同時伺候爸媽,我和妹妹忙得團團轉。媽媽的褥子又尿濕了,我跟妹妹說,去問護士要一床干凈的吧。正在這時,爸爸口齒含糊不清地對我們說:“把我鋪的,拿給你們媽媽用。”

一條褥子,就是此時爸爸愛護媽媽的最大力量了。

春節的最后一天,在萬般無奈之際,我們只好把爸爸送到了養老院。這家養老院屬于醫護結合,條件還不錯。爸爸當然不愿意去,但我們告訴他,等媽媽回家后,就把他帶回家,爸爸終于同意了。

爸爸住到養老院的第二天,護工給我打電話:“快來吧,你爸爸說,想他大女兒了!”火速趕去后,我眼中的爸爸,就像剛入幼兒園的小孩子,眼神帶著惶恐,充滿了不安全感。

從那以后,我和弟弟錯開來看望爸媽,保證爸爸經??吹轿覀冎械囊粋€。兩個多月過去了,期間爸爸發過一次燒、嘔吐過一次,除此之外,其他時候都還好,氣色不錯,似乎還胖了。護工告訴我,爸爸只惦記我媽媽,有一次爸爸和他說:“等老伴從醫院回來,也來養老院住?!?/p>

媽媽也來同住一個房間,這成了爸爸的精神支柱。

有一天,爸爸見到我,竟咧嘴笑了。護工告訴我,今天上午爸爸和媽媽視頻了,媽媽還說:“你氣色不錯啊!”

此時,距離媽媽生病那天,已近半年了。媽媽已能夠扶著病房的欄桿從輪椅上站起來,在我們的幫助下扶著助步器走幾步,雖然腿伸不直,顫顫巍巍,但比起當初人事不知、四肢不能動,已是天壤之別。

媽媽做康復所在的中醫院,離我家很遠,我只能利用雙休日去。每次去,我都要捎上兩至三樣飯菜:八寶粥、雞肉湯或排骨湯、魚,把菜加入湯里,再放上海參。絞盡腦汁,盡可能多放上五谷雜糧和菜,保證媽媽吃得營養。

媽媽已能夠說完整的句子。她還是惦記著子女,看著我帶去的飯菜,會說:“做這些,費了很多事?!?/p>

病中的媽媽很溫和,說話聲音很小,但時常出語不凡,逗得我們哈哈大笑。先生和媽媽開玩笑:“您再不好起來,他們子妹幾個就把您抱進海里了。抱進海里去干什么?”媽媽機靈地回答:“喂魚!”

先生又和媽媽說:“您快好起來,好去照顧我們爸爸。”媽媽無比堅定地接了一句:“等我好了,肯定去照顧你們爸爸。”

聽了媽媽這句話,我們的眼圈都紅了。

轉眼到了五月份。媽媽的身體康復得很快,能扶著助步器走出病房,往右拐,經過兩個病房走到走廊的窗戶處,一共大約二十多步。除了走路外,神志也清醒多了,基本上能和我們交流,糊涂的時候也少了。所以,我們決定讓爸媽相見一次。

五月三日,先生開著車,拉著媽媽、我和妹妹,去往養老院。我怕爸爸見了媽媽太激動,先抄一步進病房:“爸,我媽來看您了。”果然,爸爸一見媽媽,先是一驚,接著就喜出望外要流淚。

我給媽媽脫下毛衣,妹妹拿出手機拍下爸媽相見的激動一刻。

媽媽看著爸爸的臉說:“你氣色好多了!”

我們告訴媽媽,爸爸在這兒吃喝都挺好的,護工師傅照顧得挺好,等她好了也來這兒,和爸爸住一個房間。我們還帶媽媽和爸爸參觀了旁邊一個單間。回到爸爸住的房間后,媽媽說了一句話:“要過上美好生活了!”把我們逗得哈哈笑。

開飯了,護工給打了兩份飯,媽媽吃了一份,把菜都吃了,媽媽一直這么過日子,不愿浪費一點糧食。這個時期,媽媽的手已非常靈活,自己吃飯完全沒有問題。

回去的路上,先生故意逗趣媽媽:“您把我的車座尿濕了,得給我刷刷。”

媽媽理直氣壯地回答:“干不了。”

先生說:“那您給我勞務費。給多少錢?”

媽媽小氣地說:“五塊錢!”

過了一會兒,媽媽主動出擊:“別人知道你這車很貴吧?”接著,又對女婿“恭維”了一把:“跟著你出來就有好事!”

先生好奇地問:“什么好事?”

財迷媽媽回答:“中獎十六塊錢!”

可愛的媽媽漸漸回來了!

爸爸去養老院的第二天,媽媽就轉院到了中醫院,在那兒,整整做了八個月的康復,在這期間,愛姐全程陪著媽媽。

媽媽在做康復期間,同病房陸續換了二三十位病人。我去看望時,經常會發現,病友又換了一位。愛姐經常跟我說起這些病人和他們的家屬。

有一個病人很可憐,他才不到六十歲,有一次,只因他尿濕了病床上的褥子,五大三粗的兒子就用鞋底狠狠地抽他。后來聽護士說,病人的妻子和他們的兒子一個德行,打老頭打得更狠。

他兒子在“啪啪”地打父親的時候,連我媽媽也小聲地說:“別打了!”愛姐挺身而出:“小初(姑且叫他這個名字)來,你罵我,我也得說,你這是喪天良啊,會遭雷劈的??!”

他兒子說:“我不管是不是喪天良,回到家,我就把他放到院子里,愛咋地咋地!”

令人氣憤的還有一對姊妹倆,喋喋不休地指責她們生病的媽媽。吃飯的時候,就聽她們在嚷嚷:“閉著眼睛干什么,睜開!”她們嫌媽媽上廁所走得慢,用手狠勁地一推,差點把媽媽推倒。

除了這幾家,大部分病友的親屬給我們留下了溫暖的回憶,有的還跟我們結成了深厚的友誼。

有一位病友,看護她的,是名字叫金花的妹妹,金花當時為了照顧生病的大姐,專門從青島趕過來,把姐夫和外甥都“趕走”,在醫院里一待就是一個多月。有一次她外甥送來了幾只大螃蟹,她非要給我媽媽兩只。

人心都是相互的,連我生病的媽媽,半夜里為了不打擾大家休息,想上廁所時,竟然偷偷地扶著病床欄桿,悄悄地下床,再慢慢地移到鄰床旁邊,給金花的大姐蓋一下被子。我媽媽的一舉一動都落入了愛姐和金花的眼中,她倆躺在折疊床上,身體不動,眼睛卻在暗中觀察,隨時準備著沖上前扶住我媽媽。

媽媽出院后,金花還專程坐了很長時間的公交車來看媽媽。今年五月份,愛姐動手術,我們在無奈之際,聯系了金花,金花二話不說,專程從青島過來,那時愛姐術后還不滿一個月,是金花幫著愛姐照顧我媽媽。

還有一位性格豪爽的病友,買了一只燒雞,只留下兩個雞翅,把兩個雞腿給了媽媽,其他部分給了愛姐。兩年后的一天,愛姐帶媽媽出去玩時,在路上竟然碰到了他。

八月份的時候,愛姐和媽媽見到了另一個病友,在原來的醫院,媽媽曾和他住在同一病房。病友的妻子一直與愛姐電話聯系,她聽說媽媽在中醫院做康復效果很好,就帶著老公也跟了去。

病友才不到五十歲,在單位獨自值夜班的時候,不小心在洗手間滑倒了,摔到了頭部造成腦出血,第二天才被人發現送到醫院,結果造成四肢失去知覺。媽媽住進去的時候,他已經住了兩三個月,妻子在伺候他,另外請了個退休的護士幫忙按摩,只在白天來。晚上,病房里也開著燈,兩家幾乎同時起來給病人翻身敲背,一晚上,“噼噼啪啪”敲背的聲音此起彼伏。

病友經常挨吵。妻子給他收拾完后,才躺下一會兒,他又哼哼唧唧地呼喚妻子。時間長了,妻子的耐性終于被消磨殆盡:“你又怎么了?還讓不讓我睡了?”邊埋怨邊又起身過去。她曾和我們說,自己在一家服裝店干銷售,很想回去上班。

病友的大腦沒有多大的問題,但身體功能一直沒有大的長進,仍舊四肢無力,不如媽媽恢復得好。他來到中醫院后,我和愛姐專門去病房里看他,他一見我們就哭起來。愛姐經常推著媽媽去看他,直到有一次醫生告訴愛姐,他得了癌癥,嚇得愛姐再也不敢去了。

現在,先生和我說起這位病友,總要感嘆一聲:“也不知道他怎么樣了?”有一天晚上輪到先生去醫院看護,正碰到媽媽大便,一晚上拉了多次,那天愛姐回家休息了,病友的妻子便主動幫忙擦屎擦尿。人在艱難中,別人的一句好話、一個伸手,都能讓當事人感念一輩子。

病友長相英武,看上去一米八多的個子,他的妻子長得漂亮,個子也高高的,有一米七多。我和愛姐每每說起他,都很想知道他怎么樣了,是否已慢慢地走出沼澤地,但愛姐的手機壞了,他妻子的電話沒有找到……

我在家休整了不到一天,第二天一大早,愛姐突然來了電話,讓我快去,她家人催她回去,說老父親又不大好了,已從醫院回家。

我又踏上了新一輪的征程?;貞浝锏恼鞒桃查_始了……

二0一九年,八月份,正是最熱的時候。“利奇馬”臺風要來了。

大學同學聚會,我自然不可能去,仍舊按每個雙休日那樣,去醫院看望媽媽。

在經過了幾個月的快速康復后,媽媽身體的進步開始慢下來。雖然能自己扶著走廊欄桿走路了,但之后就沒有更大的進展;思維恢復了大部分,能跟人正常交流,但近年的那部分記憶卻消失了,對從縣城來到城市的這幾年竟然沒有印象,尤其對近日發生的事記不住。愛姐說媽媽昨天幾乎一夜沒睡,但媽媽自己說睡得還可以。還有,媽媽在跟我爸爸視頻時,媽媽說,有個老家的人來看她,和我爸爸長得像雙胞胎。但愛姐說,沒有這件事,只是有個護工來病房聊天。媽媽是在想家鄉,想爸爸了。

不管怎么樣,我們還是很知足,當初媽媽病得那么厲害,恢復成現在這樣已是萬幸。

說起臺風,媽媽說自己挺害怕。媽媽不怕,有我們在,再也不會讓您受傷害。

過了一些日子,醫院來了位上海的專家,醫生請他給媽媽診斷了一下,結果專家說,媽媽只所以步態不好,還是因為腦部有積水,而且可能病情會進一步惡化。

當我知道這一消息時,心情跌至谷底。這太出乎意料了,一直以為,媽媽是在向著光明邁進,沒想到,也有可能會倒退。醫生一般都會把病情往嚴重里說,不是嗎?上天啊,請保佑媽媽,讓媽媽好一點,再好一點……

十月份的時候,媽媽辦了出院手續,回到了闊別近一年的家。

身邊沒有了同病相憐,媽媽開始流露出悲觀的情緒,跟我說:“活這么大歲數也可以了,走的時候別受太多罪就行。”我勸解媽媽:“還是活著好,我們還有爸媽,還可以回家?!?/p>

為了排解媽媽的情緒,不識字的愛姐開始作畫,讓“讀書人”媽媽在畫上寫字。媽媽和愛姐合作的“畫作”我一直保留著——愛姐在一張紙上畫了花、鳥和水,媽媽很有文化地配上詩詞:“陽光殘(燦)爛,滿塘魚跳,山花盛開,小鳥高唱”。

病中的媽媽,文化水平依然在線。有一次,保安來幫忙抬媽媽,媽媽專門寫了一封長長的感謝信給物業。我看過那封信,大意是孩子們平時忙,不能守在身邊,多謝保安人員的幫忙??上耶敃r沒有把信的內容拍下來,最后,信交給了物業。

我們又帶媽媽去看望了爸爸幾次。前后幾天爸爸的情緒都不錯,有時還笑嘻嘻的。媽媽一直想讓爸爸回家,有一次她對爸爸說:“你也可以回去看看我?!?/p>

我們何嘗不想讓爸爸回家,但之前為爸爸找護工的經歷,讓我們深知這不是容易的事。好在爸爸也沒有再提回家的事,最近爸爸也挺疼我們,五點一到,就說:“你們快回去吧。”

轉眼到了二0二0年春節。我們把爸爸接回來過年,再想把爸爸送回養老院,爸爸卻不干了,朝我們吹胡子瞪眼:“你們誰愛去誰去,我反正是不去?!蔽覀儽緛磉€想說服爸爸,結果疫情來了,爸爸回不去了。

感謝爸爸執拗的堅持。這份堅持,使他在人生最后一年半的時間里,和媽媽相守在一起,這也換來了我們的心安。

只是當時,我們的生活又一下子陷入了亂七八糟,又開始重復過去找護工的故事。最后,養老院照顧爸爸的護工給找了一個親戚過來,這位大哥個子很矮,眼里也沒活,但人本分,就讓他一直干下去了。

在爸爸媽媽相守的一年半時間里,口齒不清的爸爸、大腦受損嚴重的媽媽很少對話。媽媽在神志清醒的時候,會在我給她的筆記本上寫“日記”,其中一篇是這么寫的(省略號是看不清楚或語句含糊重復之處,括號里的內容是我根據媽媽的意思補充的):

“尊敬的合:您這幾天表現一定要謙虛謹慎,懂得……(如何度過)人生的后半生,人老……(進入多事之)秋,我也重病在身,我顧不上你,也是茍延殘喘地活著。一起來吧,奮斗到終生,學習你的奮斗的精神……時刻都在注意著你,原諒我有毛病寫不好……永遠向您學習,你是我心靈的港灣,永遠向你學習的學生?!?/p>

十一

世事無常,先前我提到的那位女同事的媽媽,在這一年的六月份,忽然因病去世了。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

九月份,在離媽媽生病快到兩年的時候,一場癲癇把媽媽打倒了,媽媽開始了接二連三的住院生活,身體機能也迅速地退步,很快就不能走路了。有一次我去看媽媽,她還勉強走了兩步,說:“不走兩步,對不起你?!眿寢屖亲呓o我看的。

媽媽住院期間,意識清醒的時候還是很關心我們。有一次我帶著飯菜去看媽媽,她問我上班是怎么安排的,我說請了假,在家做好飯就來了,媽媽說了句:“受是了(受罪了)!”中午,我讓愛姐睡覺,由我看著針,媽媽對我說:“你也睡會吧。”

只要還有一點意識,媽媽就不會忘了關心自己的孩子。

出院后的一天,我早上去看爸媽。媽媽問我:“你自己做飯吃的?”我回答是,媽媽說:“我這當媽的,連飯也不能做了?!?/p>

這是媽媽一天說的最清醒的一句話,大多數時候,媽媽一直睡在床上,或者前一秒剛跟我說完話,后一秒馬上進入睡的狀態。媽媽自己也不知道翻身,身體變得很沉,飯量也大減,食物老是含在嘴里不咽,而且坐一會兒就很累的樣子。

中午我和媽媽同睡一床,竟然睡了兩個鐘頭。雖然我覺得床墊子不軟,身上蓋得也不厚,但很安心。媽媽很靜,我不知道她中間是否醒過,但她沒動,也沒打擾我。娘倆就一直靜靜地睡著。我醒來后,回身打量媽媽,見她眼睜著,就喊她一聲“媽,您醒了?”媽媽答應了一聲:“嗯?!庇终f,“你睡在這兒,也沒壓著我。”看得出,我睡在媽媽旁邊,媽媽心里很高興。

媽媽最喜歡的事,就是擺弄自己的錢包,里面有我們給她的一些錢,還有幾張照片。照片有爸媽年輕時的合影和單人照、我們小時候的照片,還有全家的合影。

照片里,爸爸少見的英俊,媽媽滿是膠原蛋白的漂亮的臉,我們姐弟三人臉蛋鼓鼓的很是可愛。我人生中的第一張照片,大約不到一歲吧,稀疏的頭發,還梳著一支朝天辮,照片背面是爸爸用瀟灑字體寫的我的小名“海鷹”,用的不是我后來自認為的“英”,而是“鷹”,可見年輕的爸媽對我的厚望。

有一張爸媽抱著我和妹妹的照片,照片背面寫著每個人的名字。還有一張我們姐弟三人依偎在媽媽面前的照片,弟弟咧著嘴,我和妹妹各戴一頂兩邊垂著帶子的圓頭帽,那時的媽媽有些憔悴,但笑容里是可見的幸福。

媽媽還是經常會糊涂,這次又說:“你舅舅要來看我。”我不敢說什么。上次來的時候,媽媽就問過我:“你舅舅沒來看我?”我先是說沒有,后又實事求是地說舅舅早已去世了啊,媽媽聽后立刻紅了眼眶,嘴里含著水不往下咽,說:“我很難過?!睆拇宋揖陀涀×耍院箜樦鴭寢屨f,至少此時,媽媽能夠遠離痛苦,也是好的。

媽媽的記憶在慢慢地消失,面前的世界慢慢地變得混沌。媽媽的思維大多時候雖不清晰,但卻清晰地保留了對我們的愛,這份愛,堅定、執著、恒久。當我坐在媽媽身旁,照顧爸爸的護工大哥也坐在沙發旁邊時,媽媽對著他硬氣地說:“你不好好看好我這個姑娘,我跟你沒完!”護工大哥沒理解媽媽的意思,笑著說:“我不是醫生,怎么能看好你的???”只有我聽懂了,媽媽的意思應該是:要求保姆看好她的孩子。我反復想這句話,淚濕了眼眶,流在了心里。

媽媽仍舊時刻關心著爸爸。妹妹從北京回來,和媽媽說,爸爸看上去狀態還不錯,媽媽說了一句:“都是我保佑的結果?!蔽覇枊寢屨疹櫚职值睦畲蟾缧帐裁矗f姓王,問愛姐姓什么,她說姓彭,但問我爸姓什么,則絲毫不含糊:“姓楊!”

我給爸媽都剪了指甲,看著昔日曾形影不離的爸媽如今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但我知道,即使不能牽手,不能暢懷交流,他們心中仍深深惦記著彼此,媽媽是這樣的,不善表達的爸爸也是這樣的。就在媽媽犯病住院時,爸爸用護工師傅的手機給媽媽打電話,聲音哽咽……

轉眼到了二0二一年。爸爸的身體情況還好,身子也不往一邊歪了,就是消瘦得厲害。三月份的一天,爸爸說了一句話,剛開始我沒聽懂,又問了幾遍,才明白,爸爸說:“我快一百歲了。”

剛開始我只覺得好笑,還跟爸爸糾正,后來我產生了一種不好的感覺——爸爸為什么會這么說呢?

十二

四月十九日這天下午,我去看望爸媽,挺高興的。

很長時間了,盡管每周都去,但心情一直不輕松,晚上做夢,十次有九次夢到爸媽。夢里的媽媽能走路,還可以照顧爸爸??傊@段時間比較焦慮,盡管沒有什么突發急事,但心總是懸著……

這天,找了個大夫上門給爸媽安裝假牙。近期,爸爸一吃飯牙齒就往下掉,牙齒是安裝多年的假牙,隨著牙齦萎縮,已戴不住了。我按牙科診所建議買了牙貼,也不管用。爸爸最近瘦得明顯,臉部凹進去很多。媽媽的下牙已全部脫落,只留黑黑的牙根,我和妹妹曾帶媽媽去醫院看過,因為媽媽的病,大夫說不能鑲牙,只好將此事擱置?,F在,爸媽因牙的問題已嚴重影響進食,每次吃飯都長達至少一個小時。

前天,愛姐打電話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對門的大叔和阿姨去趕集的時候遇到一個牙醫,給他們安了固定牙,當天就能吃蘋果。我叫愛姐聯系那位牙醫上門,給爸媽也安上。

我趕過去時,牙醫正在給爸爸安牙,我們在一旁看著,對門的大叔也過來看熱鬧。安了三個多小時,安好后爸爸試吃了一塊梨,牙沒有掉,太好了!當然后續效果還待觀察。

媽媽的安裝過程要省事多了,一是只有下牙,二是口里沒有痰,不像爸爸需要反復咳痰漱口。

爸媽的牙齒問題解決,這是令我高興的一件大事。

另一件事,就是媽媽的狀態好多了,爸爸安牙時,我站在旁邊給端水漱口,媽媽倚靠在沙發上,我聽見媽媽對愛姐說:“讓英睡會兒吧!”說得很清晰。我走過去,媽媽又對我說:“那個師傅長得很像金明(我先生)?!蔽一仡^看了一眼,是有點像。媽媽又開始關心我們以及周圍的人和事,說明媽媽有了好轉。

這不,媽媽還能數錢,“一千八百元”,一張也不差,太高興了!我像被注射了強心劑,立馬有了心情。

那時,我的注意力大部分都在媽媽身上,萬萬沒有料到,過了不到一個月,五月十七日,爸爸突然離開了我們……

六月十六日,在給爸爸上墳時,我把連夜寫的信燒給了遠去的爸爸:

爸爸,父親節又到了,我們卻再也不能說聲“爸爸,父親節快樂”了。

爸爸,剛才我又看了家里的“小魚在家”視頻,您最后的影像是5月7日,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5月15日,那天下著雨,我回家看望您和媽媽?,F在想來是個安慰的是,我還給您按摩了一會兒后背,您示意不要按摩了。臨走時我站在門口對您擺手罪:“爸爸,我下次再來看您!”您還朝我擺了一下手。

可是,爸爸,從此,我們再也沒有“下次”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了,想到這一點,就禁不住涌出淚水。

您最后一個月瘦得厲害,剛安上的假牙也戴不住,臉頰深深凹下去,說話也發不出音。但我總認為是褥瘡復發的原因,覺得過一段時間您就會好起來。如果知道您病重,我們是不是該送您去醫院治一下?

后悔的事還有:和您交流得太少,每次去看望您和媽媽,更多的是和媽媽說話。您雖說話不清楚,但意識是清醒的,是可以有更多交流的。早知今日,我會牽著您的手,和您一起回憶過去的事。這樣的話,您是不是會少一些孤獨?

我一遍一遍回憶您的面容,都是您最后階段的臉頰深深凹下去的臉,我使勁再往前搜尋,多希望把您的笑臉在記憶中留住,多希望回到從前!

過去的一幕幕,常在眼前閃回。幾歲時,我坐在您的腳上蕩秋千,聽您樂呵呵地說“大兔子英”;十幾歲時,您和媽媽開玩笑說我是抱來的,看我不高興,您說就算是抱來的我們也養著了;大學期間,每次放假都是您來車站接我;上班后有次我周末回家,您站在馬路對面喊我的名字;您帶著家里種的櫻桃去單位看我,把櫻桃裝箱送給我同事,希望老實的女兒能得到同事的關照;您爬上樹為外孫摘櫻桃,樹影斑駁輝映在孩子臉上,我把這一刻記在文章里,從那時起我就害怕美好有一天會消失,我希望這一天晚些來。

但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猝不及防。

爸爸,您在那邊還好嗎?我現在愿意相信人走后是有靈魂的,我一次又一次上網搜索有關信息,給傷痛的心尋求一些安慰。

爸爸,是心靈感應吧,媽媽在5月16日您走的前一天就發低燒,一連四天。一周后,媽媽問我們:“你爸爸在哪兒?”

爸爸,您身體健康的時候,和媽媽從來都是一起的,一起買菜、一起散步,形影不離。您生病后,媽媽以一己之力抗起了照顧您的重任,直至把自己累倒,意識稍微恢復后,還說“等我好了,肯定去照顧你們爸爸”。爸爸,您在那邊安心吧,我們會盡全力照顧媽媽,讓她盡可能多享一些福。

爸爸,我們來不及正式告別,但您看到了吧,那天我和弟弟都在搶救室外,是在您身邊的,妹妹也在緊急從北京往回趕,我們都是陪著您的。爸爸,我們知道您一直愛著我們,在我們成長、學習、工作的道路上,您真的付出了很多很多。我們姐弟三人,有與您共同的回憶,也有專屬的回憶,這份珍貴的紀念,刻骨銘心、永世陪伴。您走的突然,沒給我們一點拖累,出殯那天天氣很好,而下午突然來了陣雨,別人都說是“雨淋新墳”,是“福澤后人”,爸爸,你走后還是在照拂我們、關愛我們。

爸爸,還要告訴您一件事,出殯那天,我叔叔嬸子和姑姑及表弟、還有我姨和舅家的親屬、您的部下賀叔叔等都來了。我知道他們對于您都是很重要的人,所以一定要告訴您,除了我們,還有很多親屬朋友也愛著您。也許因為各有各的家事,平時來往不多,但愛一直都在,尤其是叔叔和姑姑,叔叔言語間透著很多感悟,流露出深深的遺憾,姑姑一直在痛哭。幾天后叔叔嬸子和姑姑又特意來看望了媽媽,姑姑還問我最近您有沒有提到她。爸爸,您心里也一直有他們的,一定的,我們知道。

爸爸,千言萬語,訴不盡我們對您的愛與思念。上天保佑您在那邊好好的,祝您身體健康、健步如飛、幸福快樂!

十三

四十多天后,我去了公婆家。吃過午飯,婆婆說:“飯也吃過了,咱娘倆說說話,你媽媽還好吧?”“還可以?!蔽也耪f了一句,想再說第二句,卻已是泣不成聲……

爸爸,您走了,我們再也見不著您了。這成了我們永遠的傷。

我再也不能為您過父親節,我還能看有關父親的文章、影視劇嗎?也許在一個平常的日子里,我會沒來由地眼里突然涌出淚水……

爸爸,您走了,我唯一能夠安慰自己的是,用手中的筆做了兩件事,一是出殯那天為您寫了悼詞。在最后送您走的那天,我要讓眾人了解您了不起的品格。雖然人生的最后階段您飽受病痛折磨,但在我看來,您的一生,是無怨無悔的,是令人尊敬的,是充滿光彩的。爸爸,我為您驕傲!另一件事,是我給您寫了一封信,女兒訥于言,只好在信中表達內心的情感,希望爸爸您能感知到……

爸爸走后,我幾乎每天下午都去陪伴媽媽。

媽媽問了一句“你爸爸在哪兒?”之后,就幾乎不說話了。有時,小區里的人問媽媽“老伴呢?”媽媽還是不說話,臉上卻呈現出難過的表情。

媽媽是堅強的,身體逐漸在好轉,心率已從四十多提升為五十多,只是還不愛說話,偶爾冒出一句話,就令我們很驚喜。

有一次,我有意和媽媽說起我們姐弟在工作上的成就,以博得媽媽高興一回,我還特意加上一句:“這都是爸爸媽媽教育得好?!?/p>

此時,媽媽無比清晰地說:“你們自己學得好!”

我又告訴媽媽:“進進(我兒子)上班了。”見媽媽點點頭,我又說:“您知道進進和我的關系嗎?”

媽媽幽默地回答:“你養的?!?/p>

我乘勝追擊:“亮亮是誰的孩子?文君的還是文舟的?”

沒想到媽媽諷刺了我一把:“你傻了吧唧的?!?/p>

“傻”女兒指著前面的一盆不認識(真不認識)的花向媽媽請教:“那是什么花?”

媽媽不懂裝懂,啟動糊弄模式:“桑塔納?!?/p>

真是可愛的媽媽!

小確幸的日子卻越來越少,到了九月份,媽媽又住院了一次院,從此就靠鼻飼喂食。

媽媽住院期間,我和先生正在外地看望兒子,是妹妹和弟弟在媽媽身邊,等我回來后,才知道,媽媽的身體急轉直下,情況很不樂觀。

我回想媽媽在頭腦清醒時寫的最長的一封信,信的一字一句,都印在我的腦子里,在信里,媽媽說:“……但愿他們(孫女外孫)都安排好,你們姊妹幾個團結一致,有了好前景,我和你爸也該樂開了花,到那時候,那病該好了,好不了也關系不大了,也該好好的向你們拜拜了,向你們高高興興的說說,謝謝好的兒女,這三年來你們的付出,我嘴上不愿多說,我看在心里,經濟上也都是沉重的負擔……”

我買了把牛角梳子,給媽媽梳理已半白的頭發,一根根撿拾起掉落在床上的發絲;拿著手機,給媽媽聽里面播放的五六十年代的老歌,看爸爸戰友發的視頻;給媽媽看外孫的照片……

也許是對我們的牽掛,終究使媽媽選擇了留下。媽媽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轉,雖眼神大多時候很茫然,但視線開始隨著人而移動,有時還有了笑意。

又有一天,我帶了初中時的日記本,晚上一篇篇地念給媽媽聽。我沉浸在少時的單純歡樂里,沉浸在爸媽對我們一點一滴的愛里,一抬頭,卻見媽媽眼含笑、嘴微張,十分專注地聽著,在聽到她安排一家五口“吃月餅”任務時,竟深深地笑了一下,雖沒有發出很大的聲音,但,是那種深深的笑的感覺!媽媽是聽懂了嗎?我深受鼓舞,繼續一段又一段地念給媽媽聽。

終于有一天,我一到娘家,愛姐就高興地說:“大姨今天叫你的小名了,很清楚!”真是令人激動的消息!媽媽說的每一句話,都像珍珠般貴重,我隨時記在手機備忘錄里,回家再整理到日記本上。

愛姐照顧媽媽很是盡心,一日三餐換著花樣喂,雞肉牛肉羊肉等肉類,蘿卜木耳豆腐等菜類,葡萄火龍果獼猴桃等水果,均輪番上陣;給媽媽捶背、梳頭、按摩身體;自創新式洗腳法——用熱水浸濕毛巾,包住雙腳,再用塑料袋包住濕毛巾,洗手也如法炮制;洗頭時,把媽媽頭部靠在塑料墊上,把塑料袋充上水再扎若干個眼,像花灑一樣,噴水洗頭……

自此,媽媽的身體穩定下來。媽媽在多數情況下雖不說話,表情也是茫然的,但我在跟媽媽說話時,經常能“得到”媽媽的點頭。在那一刻,我就知道,媽媽在盡力地表達自己,也許她也不知道點頭的含義,但潛意識里,她覺得那就是在與我溝通,那是表示她能聽懂我的話,那是表示她一切都好,那是表示讓我放心……

有一天我和弟弟同時去看媽媽,我指著弟弟問媽媽:“他是誰呀?”媽媽一字一字,無比清晰地回答:“我兒子!”

我激動無比,對媽媽連豎大拇指!可惡的病魔,使媽媽的大腦處于一片混沌中,但在某一刻,媽媽對我們的牽掛,會沖破病魔的重重關卡,浮出水面。那愛的水花,在陽光下是那么璀璨,散發出奪目的光芒。

時間一晃就是一年。

此刻,弟弟來幫我把媽媽從床上抱下來。媽媽一見到寶貝兒子,面部表情立刻舒展了起來,含了燦爛的溫情。

我和弟弟正說著話,“小魚在家”視頻閃動了一下,妹妹在里面出現了。每天的視頻問候是妹妹的功課,爸媽生病的日子里,她主動承擔了大部分的費用,上至昂貴的不能報銷的藥物,下至每天用掉數十只的尿不濕,她都源源不斷地快遞過來。

客廳里,媽媽坐在輪椅上。爸爸媽媽五十多歲時補拍的結婚照放在電視機柜上,兩人神采奕奕地看著我們。

一家五口,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跨越時空,聚在一起。


后記:

所有的與爸爸媽媽在一起的日子,都定格在我的記憶里,我把這些記憶抱緊,再抱緊。

愛姐九十八歲的老父親身體狀態也穩定了,愛姐已回我娘家,謝謝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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