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撐著傘在樹蔭底下等著。沒有幾分鐘,我就看見那輛車駛進了車站。
我急急的收傘往車靠站的地方走。太陽很毒,這樣的天氣,坐長途車一定很辛苦。
樹蔭離停車的地方遠了點。車一停我就看見他們下來了,站到一邊的墻根下等我。他拿出手機來要給我打電話,卻怎么都找不到我的號碼。有個黑車司機走到他們面前,著急的招呼他們去高鐵站,作勢就要拿過他們手里的袋子把他們倆塞上車。我看見他把袋子往身后藏了藏,她在左右張望著看看能不能找到我。
我有點不太理解,這只是兩個貧窮而且怯懦的老人,司機怎么也好意思騙他們去高鐵站。他們這輩子,甚至還不知道什么叫高鐵。
她穿著一件印了大紅花的上衣,微胖,長黑褲子,布鞋,身體微縮,神態緊張局促,在這個人潮涌動的車站,那么突兀和扎眼,我甚至可以看清路過她的年輕的小姑娘,臉上嫌棄和鄙夷的神色。我大聲喊她,可她沒有聽見,依然在緊張的四處張望著。
他把她往自己身后護了護,依然在想辦法找我的聯系方式,我猜他肯定是按錯鍵了,結果越按選項越多,找不到最開始的界面了。因為我教他的,只有從桌面的快捷方式里,可以找到我的名字。
隔著好遠,我都感受到了他對這個城市的恐懼。因為我沒有準時出現在他的視線里。我甚至覺得在他發現找不到我聯系方式的那一瞬間,他已經開始想各種補救的辦法,可他卻發現除了我他找不到任何辦法,所以他拿手機的那只手已經開始微微有些抖,另一只手除了攥緊手里的袋子。還使勁把她往自己身邊抪拉了一下。我有些怔忡,這兩個人從我有記憶開始就吵架,卻在苦難里相持這么長時間。我甚至看到他給她擦了擦臉。愛情具體是什么,我想我這一輩子可能都不會懂。我空會說很多的道理,卻沒有他把她護在身后更有哲理。
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了,她的臉也已經蒼老。我第一次感受到這座城市的惡意,這座汽車站的惡意,我三步并作兩步,只想盡力再快一些。這座直聳入天的建筑物的墻根底下,正站著一生都未走出過大山的兩個老人,正站著我的全部。
只是兩百米的路程,讓我覺得漫長過一個世紀。我有點后悔,不就是毒太陽嗎,我怎么就沒站在他們下車的地方。
我跑過去,握住她的手,沖著黑車司機使勁擺手,“我們不去?!蔽液車烂C的說。他看見我來了,笑的很開心,把手里的袋子打開給我看?!翱?,給你帶的吃的。”
(二)
打車去汽車站送他們走,我轉頭問她?!皟蓚€多小時長途,你暈車嗎?”他倆很堅定的沖我搖頭,“不暈。”
我稍微安了心。讓他們在一邊稍等,我排隊去給他們買票。這條路我三年來來回回走了不下幾十回,可還是給他們買了保險,把保險單夾在我的錢包里。又求著車站安檢人員放我進去送他們上車。到停車位的時候,車上的人已經很多了。他把袋子給我,讓我帶回去吃,我一接,很重。他就這樣拎了一整天。
她說,行了找到車了你快走吧,把你熱壞了。我說還好,轉身走出幾步,覺得不放心,又跟著到車上去,正聽見她要跟人換座位,乞求著那個座位上的小姑娘,“咱倆換換吧,我暈車?!彼麤]地方了,去坐了最后一排,咧著嘴沖我笑,擺手示意我下車,她看見我跟上來也立馬坐下了,一臉輕松,讓我快回去囑咐我路上慢點。
我點點頭,說了句走了,就下車了。
我沒有等到車子發動就走了,坐在出租車上的時候還在忙著跟人打電話,可是回到宿舍停下來,忽然就有一股不可言說的滋味彌漫上心頭。以前看《北京遇上西雅圖2》,老奶奶說,“人家常說,父母在,不遠游。現在是,兒女在,父母不遠游。”我的眼淚“唰”就下來了。這些年我去過很多地方,為了滿足我對這個大千世界的小小野心,我到過北京,上海,去過蘇州打工,為了打發時間還跑到青島濟南,我是標準的射手座性格,熱愛自由瘋狂不羈,卻漸漸忘了在身后的他們看著我走南闖北心里是什么樣的感受。
我常常遇到壞人,常常被騙,也常常覺得辛苦,每次我都會在潛意識里告訴自己,你看,這里不屬于你,你終將會回去的,所以別受傷別計較。可是后來我才漸漸發現,為了能安心讓我遠游,他們從相遇的二十歲開始,一直到蒼老的現在,一直在這個不大不小的村莊里,吵架在這里,生病在這里,結婚在這里,老去也在這里,直到有一天,我在另一座城市里摸爬滾打,有機會讓他們來看看我生活的地方,可是在沒有我的那兩分鐘里,他們卻只能等在車站的墻角,逃避這個世界的未知。
我要長到多大,才算真正長大。
你們能不能老的慢一點,再等一等我。
我會很努力,追上你們的腳步。
把你們拉回到時光的起點,再去站在那個車站,讓你們揮舞你們年輕的手,用你們年輕的嘴拒絕黑車司機。讓你們用你們年輕的眼睛看見我,臉上掛著年輕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