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秋
八、零落秋意不堪記(下)
春去秋來,四季輪轉(zhuǎn),轉(zhuǎn)眼又是三年時光流過。不論刮風(fēng)下雨,每一次運(yùn)送干糧和衣物上玉壘山,雙兒都親自前去,她看著玉壘山在桐油和麻繩的燒灼下,一點點被撬開缺口。每當(dāng)雙兒上山,二郎總會抽空去和她說幾句話,接過她特意帶給他的東西——一條繡得很漂亮的汗巾——然后又精神百倍地繼續(xù)掘山。
而李冰,常常若有所思地盯著雙兒和二郎說話,這么些年,她盡最大的努力,安排所有人的衣食,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舉動。他越來越不明白,她的目的是什么。
掘開玉壘山的那天,李冰打破傳統(tǒng),用吃剩下的干糧,帶領(lǐng)百姓祭天,答謝神恩。這三年,掘山幾乎沒有遇到什么困難,沒有妖怪前來滋擾,江水也好似因此而變得馴服,沒有出現(xiàn)水患,大大提高了掘山的速度。百姓們?nèi)恍欧死畋较吕锴那淖h論,說他是天神下凡,來解救蜀國百姓的苦難。
“皇天在上,蜀郡郡守冰率人治理江水,幸蒙庇佑,成功在望,祈上天垂憐,繼續(xù)賜福于蜀郡!”李冰念著祭文,虔誠地俯身下去。百姓們也隨之俯身,用一顆最真誠的心,一同與李冰祈禱。
“鄉(xiāng)親們,從明天起,我們要開始在那里筑壩。”李冰指著江心道,“在明年春末,就把那堤壩筑好,即使夏天來了,也不用再懼怕水患。”百姓們一陣歡騰,二郎在歡呼聲中提高音量道:“父親,不用等明天,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吧。”
“公子說得對,早一天開始,就能早一天完成。”百姓們說著,就開始下山,向著江心方向走去。
下山的隊伍,在半路遇上了送糧馬車,雙兒略帶訝異問道:“玉壘山掘通了?上次我來,你不是說還要三個多月,這才過了一個月啊!”二郎越過人群,走到雙兒身邊,忘形地握著雙兒的手,興奮道:“是的,雙兒!我們提前了整整一年時間!”
雙兒感受著二郎掌心傳來的粗糙,心底涌動著淡淡的刺痛。他的掌心布滿了一道道傷痕,想來都是在掘山時留下的,他這么認(rèn)真地想要達(dá)成心愿,這么努力想要為百姓造福,她真該為他感到驕傲。
“雙兒,以后你送東西來,就不用辛苦上山了。”二郎順勢坐上馬車,調(diào)轉(zhuǎn)馬頭,趕馬下山。雙兒微微搖頭,道:“我一點也不辛苦,真正辛苦的是你們。”“我才不覺得。”二郎沖著雙兒一笑,“聽父親說,堤壩一旦筑好,將會創(chuàng)造一個偉大的奇跡,造福一代又一代的后世子孫。”雙兒垂著頭,低低道:“如果能造好,就太好了……”
“一定可以的,雙兒,你放心吧。”二郎信心滿滿。相比于掘開堅硬的玉壘山,江心筑壩,實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只要在江心將一塊塊石頭壘起就可以了。
然而,事實證明,二郎的想法過于樂觀。當(dāng)百姓們按照他的想法,把一塊塊的石頭搬到江心壘起,片刻之間,就被湍急的江流沖得七零八散,沒入滔滔江水之中。眾人掘開玉壘山的高興勁,頓時化為烏有。二郎望向李冰,焦急問道:“父親,這要怎么辦?”
李冰望著江水,又望向江岸上連綿青翠的山峰,含笑道:“石塊被江水沖走,那是因為石塊太小,只要我們能把石塊變大,就能解決問題。”“父親,你快快說說,怎么才能把石塊變大?”二郎催促著李冰,想要知道答案。
“你看看這周圍的青山,山上最多的植物,是什么?”李冰不肯說清楚,要二郎自己尋找答案。二郎想了片刻,恍然大悟道:“是竹子。我明白了,父親是要把竹子編成竹籠,將石頭裝在里面,竹籠編多大,變出來的石頭就會有多大!”李冰微笑著點頭,道:“不僅如此,我們還可以在堤壩外面打下木樁,以固定竹籠。”
“是,父親!”二郎高聲吆喝,“鄉(xiāng)親們,我們一起去砍竹子!”百姓們?nèi)几桑坪剖幨幱稚狭松剑呏皇O吕畋碗p兒。
“一個人運(yùn)這么多干糧,很累吧?下一次來,多叫一個人幫把手。”李冰看著滿滿一車干糧,突然有些心疼雙兒。雙兒受寵若驚,急匆匆應(yīng)了一句,慌忙逃離。她一點也不習(xí)慣李冰突如其來的和顏悅色,這讓她感到不知所措。
半個月之后,雙兒第一次沒有去運(yùn)送干糧,二郎沒看到雙兒,在心底悄悄期盼著下一次她能來,可隨后的半年時間,雙兒也再沒去過。二郎的心忐忑不安,不知道雙兒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很多個夜里,他不停做噩夢,一會兒是雙兒得了急病,一會兒又是她出了意外,每每讓他渾身冷汗,驚醒過來。到這時,他總是不敢再去睡覺,就到江岸去散步,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漸漸成型的堤壩,算著回郫邑城的日子。
這天晚上,他又做了噩夢:迷迷蒙蒙中,他看不清雙兒的樣子,只覺得陰冷的煞氣撲面而來。忽地,燒起一把大火,雙兒在火中化為灰燼……他從夢中驚醒,坐起身大口喘著粗氣,慢慢地平靜下來,再緩緩去了江邊。
堤壩已經(jīng)筑好,只能明天再加固一下,就可以了。白天李冰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時,他高興極了,可這會,在噩夢的影響下,他高興不起來。
深秋的夜風(fēng),微冷刺骨,就連天上的月亮,也揮灑著冷冽的寒光。想必江水也是冰冷的,二郎把目光投向江心,竟然見到了夢中的場景。
寬闊的江面燒起熊熊烈火,一個幽靈般的影子,正悄無聲息地從江心堤壩飄過來。
清棱棱的眼睛!
是雙兒!
她怎么在這里?江面怎么會燒起火來?
“是我,我用三味真火,點燃了筑壩的竹籠。”雙兒直視二郎,雙眸如水。
“為什么?”二郎渾身顫栗,眼前不斷浮現(xiàn)的,是往日美好的記憶,卻原來,那些溫柔與關(guān)切,都是虛假,如同鏡花水月,輕輕一攪,就碎了,“你一直就等著這一天,是不是?”
雙兒沒有回答。夜,寂靜得可怕。
夜風(fēng)越來越凄冷,吹拂過相對凝望的兩個人。誰都不愿先說話,只一徑的沉默,仿佛只要不開口,就能避免接下來可以預(yù)料的決裂。
然而,終究不能這么下去。
“為何要如此殘忍,雙兒,你不是不知道,這是關(guān)系多少人的大事。”二郎的心盤踞著一條毒蛇,把絕望的毒液散播開去。他知道,說出這樣的話,也許意味著,他再也見不到那雙清澈的眼睛,會變得很寂寞,但他卻,不能不說。
“我才不要管這些,什么天下人的安危,都與我無關(guān)。”雙兒冷冰冰地說,既然到了這般地步,那她索性做得徹底一些,斷了心底那些旖旎的念頭,“我就是喜歡,看人們有了希望之后,絕望的樣子。在你們面前裝了這么久的好人,今天終于痛快了。”
二郎喃喃道:“不是這樣,雙兒,你沒有說真話。這樣做,根本就不能令我們絕望。山上有那么的翠竹,我們不過只需要多花一點時間,就能再筑一個堤壩。”
雙兒冷笑道:“我就是需要這一段時間。用不了多久,你們就會發(fā)現(xiàn),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勞。”
“不會,絕不會。”絕望的毒液傳遍了全身,二郎體內(nèi)每一處骨血,都痛到?jīng)]有知覺,“我們不會被你的陰謀打倒,很快,江心會筑起新的堤壩。”
“那就走著瞧。”雙兒從二郎面前擦身走過,轉(zhuǎn)回頭,清晰說道,“以后,不要再叫我雙兒。你記住,我的名字叫霜戈,冰霜的霜,刀戈的戈。”
說罷,她再不回頭,昂首離開。沒有人看見,她臉上滾滾滑落的淚水;也沒有人聽見,她心底翻來覆去的吶喊——
不是那樣的,二郎。你說得對,那不是我的真心話,做這樣的事,我也痛苦,但我,非做不可。即使因為這樣,被打入無間地獄,我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