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曰灑家
不知道什么時候,在這片貧瘠的黃土之下,突然多了份讓人欣喜的黑。有了這份黑,才使得原本木納混雜的農居中剖開了幾條路,如同這份藍圖寫在人們臉上一樣,本來憂愁的褶皺,變得欣慰的平緩,自此人們生活也就圍繞在這黑色之上。
又在時間的光線下,一切都因為黑色在緩慢的發生著位移;陽光、空氣、房子、田地、樹木、行人、傾倒在屋檐下的塵土,甚至于人們謹慎的呼吸。
當這里的幾代人能夠分得清哪是矸石,哪是煤碳的時候,人們或許早就忘記了自己本分,忘記了黃色孕育,黑色的有限。
當初畫在人臉上讓人欣喜黑色,逐漸在人們不斷的努力中消散,又從新變得焦慮憂愁。
礦區的工人換了好幾茬,本地的居民也換了好幾代。當初煤礦工人多的時候,嶄新的礦區宿舍樓下的一層大多租給了做小生意的人,當地的居民也由此告別了農民的身份。
一排十多戶,紅火時臨近工人下班,街上店里總是滿滿當當。今時不同往日,如今裸露的墻皮下零零散散只剩下幾戶還在堅持著,街口處有一家快炒店,便宜、量大、油膩,工人們下了班都三五成群的在這喝喝酒。
旁邊是一家司機盒飯,為司機服務半夜也營業,十元能夠吃飽,十五元的話還能多吃兩個葷菜,帶有一股刷鍋水味的大米湯隨便喝。
還有一家剃頭的,店里面泛黑的墻上貼著一張郭富城中分頭的海報,老板風華正茂時,愛穿高領毛衣,趁著媳婦不在店里,在理發椅子上按過幾個女徒弟,現在老了,半邊臉癱瘓,木著沒有表情,腦子也鈍,經常拿著推子凝滯在半空中,不知所措。
緊靠街里的兩家,一家在門口處立了一盞廣告燈,白底紅字的牌子,上面寫著四個字,紅港灣足療,當然也是為了“省電”晚上才會亮起溫馨的粉紅色燈光;另外一家則是是一家超市,街道的最里處,但卻緊挨著出礦的路口處,說是超市,其實更應該說是棋牌室。
店面寬敞,一個門面帶兩個房間,各種日用百貨隔著玻璃櫥柜縮在進門的右邊一塊,諾大的房間騰出來給了棋牌桌。
當礦區來了一批新的工人,下了班無所事事,無處消遣,一些資歷老的曠工就帶著他們走出礦區來到這條街上,從快炒店到超市享受著一條龍的服務。
走在路上的時候,老礦工們熟極而流的一一介紹,什么什么菜好吃,那個那個活好奔放,盡管新的工人對某些介紹客氣的婉拒,但這種婉拒老礦工們相信只是時間問題。最終的落腳點還是在最后的這家超市里,打打小牌,搓搓麻將。
兩個房間,里屋和外屋的收費也自然不一樣,房間里到了飯點自然有店老板端上好肉好菜伺候著,外面的則是每人一桶方便面打發一下即可,反正大家圖的就是個玩,不在乎這個的。在礦區上班是兩班倒,上夜班的工人白天睡飽了醒就過來搓上一通,上白班的則是晚上來。因此超市不像隔壁的紅港灣足療,沒有什么興致和情理的限制,就沒有空人的時候,煙霧蓬蓬無時不刻地往門外涌去。
老礦工們總是熱情的,是厭倦了舊的話題,還是想歸攏新的牌友,自從他們踏入了超市以后后者就顯而易見了。一撥子生面孔闖進來,前面的老面孔沖著老板點頭。老板坐在柜臺上笑笑,收起賬本,往房間的方向喊。黑娃,你出來。老礦工們也是向前點了點頭示意了眾人說,恁看看,恁看看,我說的沒錯的。
起初誰也不信,新人后面搭著前面探出頭來。房門乍開,淡藍色的煙氣先行奔出,牽出一個小人來,個子只到成人的腰間,上身穿著圓領插肩長袖T恤,下身兩只褲腿上黑色的卡通狗兀自瞪著大眼睛,衣服尺寸與整個人不相襯,如果能用一個字形容他那只有黑,腳上、七分褲上、T恤上、胳膊上、手上、脖子上、臉上,黑色黑色黑色還是黑色。
老員工一副怎么樣怎么樣的神情往那群新人們的臉上掃。新人們來不及回應這目光,整體呆掉了。仔細看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是外國人,明明是個中國孩子身上衣服上涂滿了黑色的炭黑。新的工人下意識的想要對孩子做些什么,老礦工們攔住了,拉著這些附有強迫癥的新人們跟著黑娃就走進了里屋。
嚯,真的假的李老板的兒子,三年了就沒洗過澡。回去的路上,老曠工們興興頭頭的說。一開始我來這破礦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尋思孩子掉了碳堆里了,沒人幫他洗洗,結果就幫他擦了一下,這孩子就拿起板凳找我拼命呢。不是洗不洗澡的問題,而是壓根這孩子就喜歡把自己抹的黢黑,這孩子一旦身上哪里干凈了,就非得去碳堆里去抹一遍。他們家里人不管管?新人中有人突然插進來一句。
老曠工頓住了,斜睨地看了問話人一眼。一開始沒發現什么,只說礦上的孩子哪能不占點黑,日子久了發現不對勁,就開始深刻的教育軟硬兼施,有時候剛褪干凈水還沒干,這孩子又跑出去滾一圈黑溜溜的回來。
沒辦法這店老板氣極了就打,身邊的鄰居和打牌人的就勸,說,在礦上整天和煤打交道,要繼承煤礦工人不怕臟的優良傳統,在說炭是個好東西,又不臟,這孩子他媽死的早,你這么打,不是虐待嗎?李老板想想也是煤炭終歸是好東西,不行執拗不過來就讓孩子長大了去挖煤,也是心疼孩子,就由著他去。這店看不大,就這店老板忙前忙后的,只要這孩子能幫忙不鬧騰,也就顧不上其他的了。
街坊鄰居的陸續搬遷,煤礦工人也日益減少。黑娃也將近七歲了,個人沒怎么長,又矮又瘦,到了上學的年齡,本來被送去上學,可上不了兩天,老師就找上門來,說孩子這么小要注意個人衛生問題,怎么能這么黑呢,多臟呀?這孩子還跟我頂嘴,說煤炭是好東西臟什么臟。你們家長得好好管管。
李老板低頭哈腰,說一定要管教管教,說著請老師進去坐。老師卻不坐,連連拍著褲腳上的塵土往后退。一個拉煤車經過炭灰煙浪拍打過來,把人逼路上去。遠遠的,黑娃在路上撿起了煤渣在身上抹了起來。他回頭看著老師。老師也看著他。李老板被叫回去,有人要來買東西。老師駭然地逃走了。李老板也是懷疑老師有潔癖,連上屋里坐坐都不肯,看來不是所好的學校,等幾年給黑娃換所好的學校。
李老板前幾年找到了新的媳婦,又生了個小子。店老板卻不讓小兒子在店里,另外買了房子讓媳婦帶著住去不在礦區。他依舊和黑娃守著這個店。黑娃的身子干瘦,風吹起來,褲腿鼓蕩蕩的,像是倒插的兩面刀旗。難得見他走動,他就靠在玻璃櫥柜的藤椅上瞌睡。
店老板忙不過的時候,讓他幫忙端茶送菜給客人。客人們也不嫌棄他臟,都是煤炭工人也就不講究個黑不黑的。李老板也知道守著這個店遲早也不是個辦法,這里的礦工們一茬不如一茬,生意也不如以前興旺,就連紅港灣足療店,有時在晚上也是大門緊閉了。剃頭的老板也是每日坐在椅子上酣睡,快炒店里老板娘也在有力無力的趕著蒼蠅。這份衰落破敗黑娃并沒有感覺到,依舊不時的向身上涂抹著讓大家覺得是欣喜的黑。
萬事皆輪回,凡事淪入破敗的,總有部分人看不下去,或期盼從生,改造的春風還是把施工的隊伍吹了進來。超市門口的出礦路上,兩邊人行道一邊開挖路面,一邊翻新澆灌著瀝青。挖的一邊是男人,澆灌的一邊是女人。
中間馬路沿礦區一徑走到鎮上新開發區,路面上原本的黑色,也被這些男人女人翻挖成了土黃色。路段上已經掛上“前方施工,請繞行”,幾頂軍綠色的帆布帳篷上也貼上了條幅“環境治理靠大家”。每頂帳篷里兩張床,床腳磚頭壘起,幾張木板拼接即是床板,棉被鋪開。門口的空地上原本炭灰溶質的黑色被人們沖刷干凈。偶爾受風飽吹,蓬頂紅白相間的塑料條幅呼啦啦飛起,男人中即有人起身,從篷后鋪管機上拿出鏟子去壓。女人也盡力打算掃落入地面上的灰黑。此時小孩也會跟過來。是個小男孩,也就是三四歲,剃著一個西瓜頭,穿著一件白色米老鼠的T恤,一跑一顛頭發也是顛顛顫顫。
午休時,黑而壯的男人走進蓬里去洗漱。小男孩卻一心一意的蹲在地上看螞蟻,豪豪,來,吃一口。女人端著碗走過來。媽,螞蟻。豪豪,乖,螞蟻也要回家吃飯飯。啊,吃一口。小男孩別過臉去吃了一口,眼睛卻不離螞蟻。豪豪,乖,再吃一口。媽媽從碗里撈出幾根面條。小男孩起身往馬路上跑。你別跑,這熊孩子,哪里多臟呀,弄的灰頭土臉的,有車子啊。女人跑了過去抱起了小男孩,用身上的衣袖給小男孩擦了擦臉。中午日頭漸熱。女人起身往這邊喊。豪豪。豪豪。男人這邊抱起小男孩,讓他坐在自己肩頭。渴不渴。女人遠遠搖著水壺。有。男人也拿起自己這邊的水壺。女人復又蹲下。小男孩這邊坐在路基上喝起了水。豪豪。豪豪。女人站在對面路口叫。又有么事。女人過到這邊來。小男孩頭上起著一層密密的小汗珠。走媽媽給你買個雪糕吃去。
冰柜就擺在門口的右手邊,女人透過玻璃向里看著,小男孩牽著媽媽的手仰著頭踮著腳尖向冰柜里面望著。老板來個雪糕,黑娃,給人拿雪糕。起初女人并沒有注意,只是透著冰柜挑選著,一只黢黑的手伸了過來拉開了冰柜的門。呀,女人也是被這一抹黑給驚到了,小男孩也是緊緊的抓著媽媽的衣角看著黑娃。這孩子,這是怎么弄的,說著就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團衛生紙在手心里鋪開,朝著黑娃的臉上擦去。黑娃顯然也是沒有注意,女人就半蹲著朝著黑娃的臉上劃擦了起來。
當然這個溫柔的舉動對于黑娃來說是拒絕的,他一把打開了女人的手,哆哆哆的向后退,咦,這孩子,女人有些詫異的站了起來,看了看還在柜臺的李老板。沒事,這孩子就這樣,李老板拉開了冰柜拿了塊雪糕遞給了女人又說,都是煤礦子弟兵,黑點臟點正常的很。女人有些驚異看著李老板,無奈的搖了搖頭把錢遞給了李老板轉身就走,走的有些倉促,不知道是覺得遇見的事有些不可理喻,還是著實的看見黑娃有些反思。
小男孩注意力都在雪糕上面,并沒有注意腳下,一個踉蹌摔到了,先是哏了一聲,嘴巴撇下去,眼淚蹦出來。呦呦,豪豪不哭哈,媽媽打他,說著就朝著地面拍了一下。不哭了,不哭了哈,雪糕掉在了地上,小男孩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在臉上來回抹著。
不哭了哈,媽媽給你擦擦,豪豪臉都花里胡哨的媽媽都看不見你,不認識了。給小男孩擦干凈眼淚,又撣了撣身上的炭灰,小男孩委屈的深吸快出梗咽著,身子隨著一顫顫的。好了,好了,擦干凈了媽媽就認識你了,媽媽在給你買一塊去。李老板也是慷慨,直接從冰柜里拿出了一塊雪糕又給了女人和小男孩半開玩笑說,出了這個們在掉了我就不認了。女人又跟李老板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小男孩拿著雪糕吃了起來,黑娃就躲在里屋的靠門處看著,小男孩看了看黑娃有些膽怯的說,哥哥,你也去擦擦吧,不然大家都看不見你,不認識你了……
你看的見我嗎,你認識我嗎?李老板手里還在看著拆遷的通知,并沒有聽清黑娃在說些什么,啥,抬頭看了黑娃一眼沒有理會繼續看著手里的拆遷條款。黑娃也沒在接著問,就跑到了里屋拽著一個正在打牌興起的老礦工問,你看的見我嗎,你認識我嗎?別動哈,糊了,哈哈,咋的你說啥,黑娃又說,你看的見我嗎,你認識我嗎?這里誰不認識你,誰看不見你,別廢話給我拿包煙來,要白將軍,快點的。
黑娃走出了超市,這條街道不長卻仍覺得無比空曠,風硬邦邦地吹過來,從四面八方吹到黑娃的身上,卷起的炭灰在黑娃身上盤著繞著,黑娃只能向礦里面問,因為礦上的人他都認識,想必他們能給他答案,問過理發店的老板,問過快炒店的阿姨,并沒有得到肯定的回答。
這天礦區打開大門,一輛裝滿運煤的卡車開進來。黑娃朝礦區走,已經走到斑馬線上了,過去拐個彎即是女人和那個小男孩的所在。路基與斑馬線垂直交接部分,立著工廠高大的廠牌,上面寫著歡迎領導來視察工作,小男孩停在牌下,人還沒有路邊上的野草高。他回頭看他走過的街道。又低著頭向前面走去,剛過廠牌突然彈飛起來,在空中翻卷了幾圈,落到了幾米開外的馬路中央。
一輛黑色的卡車急速剎車,待看到靜靜趴著的黑娃,一路奔過去。黑娃整個兒貼在馬路灰黑的路面上,司機蹲下來看了看打量了打量,黑娃癱軟在地上不,像是吃飽了一樣,不斷的在打嗝說,你看的見我嗎?你認識我嗎?再抬頭,卡車已經往著相反的方向開走了。
這是礦區的人沒有想到的。搬家的時候李老板帶著老婆和小兒子坐在車頭。床墊、衣柜、鞋架都堆在車廂里頭,最占地方的是那些麻將桌,一溜在車上擺開。上面坐著一個孩子。下班了,眼尖的人見到他們的搬家車停下來打招呼。李老板隔著玻璃向他們點頭回應。這李老板這一走,我看我們這個礦也是快倒閉了,我們也快走了,咦咋沒看見黑娃呢。東西收拾的差不多了,李老板朝著出礦區的口開著,東西很多,沒有捆綁結實,停下車又從新扯栓著,上面坐著的孩子也下來,慢慢的走到路邊彎下腰抓起了一把煤泥放在了兜里。黑娃想他終于知道答案了,他們看不見我,他們不認識我,他們看不見不認識留在這里的一抹黢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