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國內某熱播綜藝播出了心理咨詢特輯,一時間心理學圈子悲痛欲絕。原本就舉步維艱的心理咨詢科普之路,走到今天又被一棍子打回解放前。大部分文章都在批評上鏡的咨詢師不遵守基本的倫理道德,但鏡頭背后的被剪輯掉的事實不好判斷。
為了安撫心理咨詢圈內同僚(以及我自己)受傷的心,我想跟大家分享一個正面教材,如何恰當的將心理咨詢與綜藝結合到一起,無限挑戰(20160227)“壞記憶橡皮擦”特輯做出了教科書般的示范。
首先介紹一下這期綜藝的背景。無限挑戰六名成員中的一位,因嚴重的焦慮癥而不得不退出這檔付出了十年青春的節目。與此同時,韓國社會嚴峻的生活壓力也使自殺率不斷升高。于是這期心理咨詢特輯,應時而生。
【整期節目分三個環節,篇幅太長,先介紹第一部分吧】
節目組邀請了5位嘉賓來為5位成員“擦去壞記憶”,5位嘉賓分別是兩位專業的精神科醫生、牧師、法師和漫畫家。這樣的嘉賓構成是有講究的,專業精神科醫生是必備配置不用說,牧師(基督教)與法師(佛教)對應著韓國本土的宗教環境,而漫畫家則主要針對年輕一代。可能有人會覺得牧師和法師勉強說的過得去,漫畫家就有點不像話了,但從這位漫畫家整期節目的談吐來看,節目組邀請他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后面會有體現。5位嘉賓與成員們進行一對一面談,實際上就是一次簡單的咨詢,節目組設置了小帳篷和go-pro,最大程度的減小拍攝對談話的影響(但絕不是隱藏拍攝)。下面截取幾個片段來分析其中的專業技巧。
第一段是法師與劉在石的對話,這位韓國的國民MC用他一貫的積極語調陳述著自己的苦悶,“希望節目一直有趣,但并不是這么容易的……”這時法師反問“如果可以的話,不搞笑不行嗎?”
這樣的追問使在石說出了“希望有趣”背后的原因,其實是有趣才能有收視率,收視率就影響著節目組那么多同事們的生計,而作為核心主持人的他把這么大的重擔都攬在了自己身上。
在交流的過程中,法師使用了積極回應、重復、總結、共情等非常專業到位的咨詢談話技巧,但同時又沒有挖的太深,點到即止。
第二段,精神科醫生與HAHA:
不愧是精神科醫生,第一個問句就帶著濃濃的診斷意味,“反復想起”一詞祭出,既可以問事件,又可以判斷困擾程度。
HAHA和演藝界的同僚們一起開了娛樂公司,本意是想朋友們一起成功,但卻只有他自己先發展起來,“就像犯了罪一樣”,他的情緒表達能力很精準,用這句話表達出了自己的負罪感。愧疚的同時,又因為忙綠和疲憊,公司和家庭都沒有處理好。
“所以感覺到氣餒,卻又有想要關照別人的欲望?”醫生的這句總結又引出了HAHA的下一層情感
“確實有想關照別人的欲望,但是又苦惱我自己可以依靠誰呢?”。這也可以看到HAHA的自我覺察能力相當不錯,原本非常復雜的情緒,只是簡單的引導,他自己就一層層剝離的特別清楚了。到這里醫生也是因為不能走的太深,點到即止的給了一些建議就結束了。(感覺HAHA超棒,自我情緒認知和掌控都很好!)
牧師與鄭俊河:
牧師的開場非常親切“最近狀態怎么樣?”“最近感到什么最辛苦?”實際上這樣的問句不太好用,很容易被談話者用很表面的回答帶過去。
鑒于牧師并不是專業人士,要求不用太高啦。幸好俊河本身就是非常感性的人,容易走心,很快就開始抱怨工作太累,下輩子不想當藝人了……這一段牧師的作用實在是小,就不詳細寫了。
醫生與樸明秀:
“現在最辛苦的是什么?”又是一開口就聽得出是醫生,就像問“身上哪疼”一樣直接……明秀叔苦惱了好半天才說出來,不知道該怎么搞笑了,搞笑也不是努力就能行的。雖然這一組是精神科醫生,但從專業角度來看談話進行的并不順利,兩個人都是防御的姿勢,
醫生的共情也不夠到位,明秀就只是圍繞一個表面的苦惱來回描述。不過明秀本來就防御性很強,因為是拍節目也不能走的太深,所以醫生的專業性還是沒有理由質疑的。
漫畫家與光熙:
雖然這組的“咨詢師”是漫畫家,但我反而覺得談話技術運用的更為行云流水。
開頭光熙就提出質疑“漫畫家怎么幫我擦掉壞記憶啊?”,畫家沒有反駁,而是順著說“是吧,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叫我”,一下子就拉近了距離,緊接著就開始介紹自己,讓對方明確自己的身份,建立初步的信任(行云流水!)。光熙作為最后加入、資歷最淺、最年輕的成員,眾人對他有多大期望就形成多大壓力。但他的語言表達能力確實有點讓人捉急,這時候漫畫家的功力就顯現出來了:
“對這件事,你是開心更多還是擔心更多?”——給予選擇題而不是開放問題,對于這種自己說不清楚的談話者來說最適合。之后漫畫家又問了一些細節,例如“工作結束之后的時間是怎么度過的?”,通過追問細節來引導光熙:
最令人驚喜的是漫畫家最后的總結,
“節目錄制的時候,感覺辛苦難受,對哥哥們又覺得抱歉,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做好自己的角色……”光熙自己糊里糊涂啥都沒說出來,漫畫家卻把他的情緒都抓到了,給出的建議也特別有深度:
但是也因為太有深度了光熙沒聽懂……但!漫畫家又看出了他沒聽懂,于是開始自我暴露,講自己的故事:
光熙聽完漫畫家的自我暴露,就坦陳自己確實沒聽懂剛才講了些啥。這時候漫畫家仍然很有耐心的告訴光熙:
“要深入的看自己,把內心的感受轉換成具體的語言講出來”,這里就又用到了具體化技術。(震驚,漫畫家和語癡少年的對話居然用到了這么多技術!)
到這里,這期節目的第一個環節就結束了。我們再回頭去看,5組談話的內容基本涉及的都是工作、責任、壓力帶來的困擾,涉及到的社會角色有team leader、同事、父親、丈夫、職場新人,這樣的內容設置能夠讓絕大多數觀眾引起共鳴,在帶入感情的同時得到些許安慰——原來明星們也和我有一樣苦惱。這種共鳴本身就具有治愈意義,當你知道你不是一個人在掙扎,歸屬感就會帶來力量。每一組的談話收尾都比較簡單甚至稍顯倉促,不去挖掘之前的經歷,不急于展現咨詢效果,仔細體會都會覺得兩位精神科醫生由于太謹慎都沒有發揮好,但又有什么關系呢,哪怕被同行嘲笑,也要保護來訪者不受傷害,這才是專業精神科醫生或心理咨詢師應有的職業道德。
而在形式上,帳篷+go-pro簡直簡陋的不能再簡陋了,非常不具有“可視性”:
一對一談話的形式顯得枯燥,鏡頭的視角也沒有變化過,這簡直是綜藝節目的大忌,但節目組仍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成員們感受到了安慰,彈幕上有人說“無限挑戰十年了,這是最令人感動的一期”,有沒有達到普及心理咨詢的目的很難考證,但至少沒有起到負面效果——也就是像國內某綜藝那樣讓人誤解心理咨詢。
“媒體是一面鏡子,它映射出整個社會對心理疾病和心理治療的理解與態度”——美國心理學會媒體觀察委員會、媒體心理學與技術協會主席James ?C . Kaufman
節目組只是通過節目制作建構出自己作為非專業人士對心理咨詢的認識。所以才導致國內心理咨詢與電視節目的結合都不太成功,總是會讓觀眾產生“誤解”,以為心理咨詢就是催眠、沙盤、空椅子、原生家庭、童年經歷……這一問題背后的關鍵在于,我們太過于追求形式了。
這個“我們”范圍很大,觀眾喜歡形式花哨的所以節目組追求形式,來訪者喜歡形式新穎的所以咨詢師就用,領導喜歡能展現政績的,所以學校建心理咨詢中心就得有沙盤,而沙盤這項原本專業性要求非常高的技術,卻因其美好的外在,而被當做“花瓶”濫用。
但心理治療及咨詢本身的邏輯就是有悖于形式主義的,人們說出口的僅僅是冰山一角,海平面之下說不清道不明——“無形”的那一切才是真正需要被關注的。
最后再邀請咨詢界同行來反思一下我們自己,其實人們對于心理咨詢與治療的誤解,從心理學圈子里就開始了。大家總想著“心理咨詢意義非凡,我們要好好的宣傳”,卻對于咨詢帶來的效果不夠自信,于是尋找一切外部線索拿來展現,急于把“效果”拿出來給大家看,又把“效果”誤解為“抓到根源創傷”。我們不用這樣急于求成,就像這期“壞記憶橡皮擦特輯”一樣,讓正困于苦惱的人們感受到安慰,就夠了,心理咨詢與治療本身就是一件要慢慢來的事,時間會釀出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