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見,夢中我的爺爺在給我和弟弟做紙風箏,爺爺糊了一把米漿在竹柄上,特意找來兩根絲帶做風箏的尾巴。爺爺說,有個尾巴,飛著好看……
我的爺爺在去年暑假過世了,他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身邊,當大嫂來我家告訴我和姐姐的時候爺爺已經閉上眼睛不再抽搐了。我依舊記得那個場景,昏暗的房間連燈光都選擇靜默,二哥趴在爺爺的床頭,眼睛里是野獸般的猩紅。家里最小的弟弟站在床腳,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哭泣,他只是一直站在那里,帶著畏懼與茫然。姐姐跑到床前,使勁地搖著爺爺干癟的身體,哭喊著:“爺爺,你醒過來呀,你醒過來呀……”爺爺依舊張著被白胡須爬滿的嘴,一動也不動。我知道爺爺走了,病痛再也不能侵蝕他了,悲痛再也不能侵蝕我們了。
我已經不記得爺爺的病是何時變得嚴重起來的,似乎高中后每一次放假回家都能聽到叔父們議論爺爺的病情。我也是時間越久,越不敢進爺爺的房間,因為我更寧愿是在房間外面看見他,這樣說明至少爺爺還可以出來活動。
記得一次放假,爸爸告訴我,爺爺經常問我什么時候回家。我心里愧疚,卯足了勁才去探望爺爺。我跨進房間,寒冬里爺爺弓著背坐在火桶上,頭埋得很深,不太亮的燈光下的爺爺似乎就像是無人問津的過時物什,沒有言語,兀自孤寂。我的心咯噔一下疼了。我知道,爺爺只想要陪伴。但我害怕與他獨處,因為我知道他可能隨時向我傳達離別的訊息。我寧愿是其他任何人告訴我,我也不愿爺爺自己告訴我。因為我覺得在爺爺面前我還是個多小的孩子呀,為什么要我獨自承擔這種分別的劇痛。可是,盡管我不愿正聽,不愿直視,爺爺還是向我說了。現在我想,他可能是覺得未來的某一瞬間會離開得太匆促,許多人來不及告別。
跨進房間后我開口喚了聲爺爺,他依舊埋著頭,沒有聽見。我竟然有種慶幸感,我可以暫且逃避這種壓抑的氛圍。可是我又是多么想陪伴爺爺,給他帶去最質樸的溫暖與感動,讓他知道:你的兒子們,孫子孫女們都是多么的熱愛您啊,他們都是您熟知的怯于表達羞于表達的您的孩子們呀!
我正在猶豫要不要悄然離開,奶奶卻進來了。她十分驚喜,笑得雙肩和白發都在抖動。她拉著我的手親切地說:“岳林回來啦,什么時候回來的?吃了飯嗎?啊,好,回來了好呀……”我連忙點頭,“下午回來的,剛吃了飯。”奶奶拉著我的手站了一會,這才想起爺爺。她走到爺爺的身邊,頗有幾分激動地喊:“牛哥呀,你孫女岳林回來看你了!”爺爺抬起頭,目光渙散,昏暗的眼珠就像是被無涯歲月蒙上灰塵卻久未擦拭的暗黃燈盞。他的身子這才動起來,就像是一臺廢舊的機器在被涂了一點潤滑劑后開始了緩慢卻又極不協調的運作。
我走到他的身邊,帶著畏懼和愧疚。他伸出手來,指骨分明、布滿褶子的手讓我不忍去觸摸。我還是伸出了雙手,爺爺竟是和我握了握手就放開了。我依舊不解,爺爺為什么要和我握手。不過我想,這種不解在時間的長河里,或許某一瞬間的閃光就會讓我懂得。奶奶招呼我坐下來,和爺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爺爺沒有說很多話,似乎每說一句話就要用好大的氣力。我焦慮著,急著離開卻又不愿離開。沒等多久,爺爺還是開口說了:“林啊,爺爺可能過不了多久了……爺爺啊,能看見你考上大學就心滿意足了……只是爺爺還沒喝到你事業有成孝敬我的酒……”我強忍著淚水,說:“不會的,爺爺,不會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已經忘記了我當時是怎么逃出來的,我只知道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愿獨自去爺爺的房間,不愿在爺爺面前流淚,不愿看見一天一天被病痛榨干的爺爺的佝僂身軀。可是一有人往爺爺的房間走去,我就小心地注視著,并小心地跟在后邊。在爺爺后面的日子里,我站的最多的位置便是掛著床簾的床腳了,在那個方向,只有我能看見他,他看不見我。
可是現在我又是多么后悔,我應該讓爺爺看見自己,應該讓他知道在他生命最后的時光里,他的孫女,熱愛他的孫女一直都守在他的身邊……
爺爺已經走了快一年了,可是我從來沒有夢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