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的陽光透過山頂的云層射到人的臉上格外刺眼,這就像人經過黑暗之后突見光明一樣,總有些短暫的不適。月奴把元清帶到山莊正廳之后,就一人回了小院。這一天中,她就如侍婢一般,照料元清的生活起居,也正因如此,她自是無資格出現在這樣的場合。
這山莊正廳建的甚是宏偉,幾十丈見方的地方顯得格外寬闊,四根三人合抱的柱子矗立兩旁,支起整個大廳。中央幾級石階之上豎著一張碩大的屏風。屏風上松柏蒼翠、鳥獸鳴啼,其間一人,雄壯偉岸,穿一身深色緊身服,正在舞刀,刀如新月,想必自是山莊某代當家。只見他刀法凌厲異常,順著刀的招式,畫出一道道暗暗的黑氣,映著日光,反映出隱隱的紅色。
屏風前面便是主人的座位,桌椅雕工精美氣派,用的是頂級金絲楠木,必是出自名家之手。主位前方,靠近四柱的地方,分別放著四張客桌和軟墊,客桌同樣是金絲楠木而制,軟墊是錦繡堂的料子,桌上放著杯筷,晶瑩剔透,一眼便知是上好的玉石雕琢而成。
此時廳上只有元清一人,因此他也正好有這份閑心仔細端詳這廳上的每一個物件,亦或出自行走江湖的本能,總會忍不住對周遭環境看個清楚。
想到萬中岳之死以及月奴昨夜所講,元清對當下的情況更是滿腹疑問。這墨月山莊為何就像早有預備一般邀自己前來,尚若沒有這份請柬,自己沒有主動來此又會怎樣?還有這聞所未聞的待客之道,以元清所知,縱使墨月山莊算不得名門正派,但也不至于有如此令人不齒的作為,因為他們有資本孤傲到不屑于此。還有,從進到山莊至今,無論是現任莊主裘一笑,還是少莊主都未露面,這也多少有違待客之道,更不符墨月山莊的作風。以墨月山莊的風格,自是不許任何人在任何事上有損山莊的顏面。說到這墨月山莊的少莊主更是神秘,元清自然未曾見過,甚至他的名字亦未曾聽過,江湖之上也少有他的傳聞,因此這少莊主為何請他到此,實在令他不解。
人在專心思考事情的時候,其它部位會顯得非常遲鈍,甚至忽略周圍的一切,無論是目之所視、耳之所聞還是四肢之所觸,都不會引起任何注意。待思考完畢,又極易引起過往與現實的交織,在一瞬間顯得格外靈敏,注意到一些不易察覺的細節。
就在這時,元清鼻子忽然隱隱問道一絲奇怪的味道,這種味道似曾相識,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聞到過。初時進到廳中未曾注意,此時卻讓他覺得有些異樣。
這幾天元清遇到的事情件件古怪,他早已不以為奇,自萬中岳的請柬開始,自己已經卷進了這是非之中,想置身事外已無可能。
“萬中岳!”元清想到此恍然大悟,“對,這味道不會有錯,那萬中岳中毒而死時,胸前流出的黑血就是這個味道!”
說話間,他的目光已經牢牢盯在了那張屏風之上。見四下無人,元清縱身一躍,跳到屏風前。
鼻子一聞便已不再懷疑,原來那道新月刀法打出的一道道黑氣,并不是用墨畫的,而是血!與萬中岳一樣,中了劇毒之后的血!毒血混著腐肉的味道!這也是為什么會映出隱隱紅色的緣故。
此時,元清才后悔自己怎么會如此大意,這黑氣若細端詳便不難發現是后畫上去的,與整幅畫并不協調,顯得有些突兀。
即便久歷江湖,此時元清整個人也已冰涼,一種對未知的恐懼剎那間襲來,迅速占據了他的全身。
如果這是墨月山莊所為,到底為何?難道是墨月山莊追殺的萬中岳?為何追殺?那封請柬又作何解釋?如果不是墨月山莊所為,江湖之上誰會想與整個墨月山莊為敵?這屏風上的血早已風干,并非剛剛發生,最遲也是昨天的事情,這么長的時間,怎么可能沒人發現?還有,這是誰的血,萬中岳的?不可能,聽他言語根本沒有到過山莊,必定是其他人的,那么到底是誰?
恰在此時,只聽見門外步履之聲,元清一回頭,但見一白衣男子邊說話邊引了三個人進來。
這男子面白瘦長,錦衣玉飾,舉止莊重,不茍言笑,說話間透出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想必這就是裘少莊主了,若他不是,在這山莊誰還能有如此的氣派。而他后面三人自然就是剩余的客人了。
看此三人樣貌,其中一人生的五大三粗、絡腮胡子,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高八尺有余,看上去力大無比,兵器是一根足有六七尺長的鐵杖。另一人是位老者,頭發胡須灰白,背有些駝,背了一對鐵爪鋼杖,聲音聽上去細聲細氣。最后一位年紀比老者稍小,個頭不高,面皮黑硬如鐵,目光如炬,顯得精壯異常,腰間別了一對金鞭,似是一個烈性子,聲音也格外洪亮。
為首男子看見元清,拱手行禮道:“在下裘青云,元兄光臨敝莊,有失遠迎,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元兄擔待。”
元清還禮道:“少莊主客氣,元某何德何能,蒙少莊主邀請,實在榮幸的很。”
二人說話時,那三人圍著裘青云絲毫不動,只是冷眼盯著元清,也不搭話客套,這意思就像元清的名望地位不配與他們結識一般。
寒暄完畢,分主客入座。不一會兒侍女便端了酒菜上來,并分別斟滿了酒。斟酒時,那五大三粗之人直勾勾的盯著侍女,手不住的在她身上摸來摸去,目露淫光,發出一聲聲露骨的笑聲。侍女若無其事,就像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般。
那老者見了,譏笑道:“我說錢老三,你這好色的本性不能改一改嗎?昨夜那女娃還不夠你消遣的?也不看這是什么地方,還這么放肆無禮。”
那錢老三臉一紅,怒道:“老子的事你少管,你這快入土的人還是管好自己要緊,省的哪天死了都不知道為何。”
那矮個子道:“錢老三,你這話就不對了。在這墨月山莊,豈是你那山野僻壤,你以為哪兒都是你玩女人的地方嗎?”
那錢老三更是惱怒,道:“雷老二,你也管的太寬了,我喜歡玩女人怎么了?少莊主都沒說什么,哪兒輪得著你說話?”
那雷老二聽的此言,瞬間眼冒火光,一股怒氣沖了上來。
裘青云見狀勸和道:“各位都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何必因為這點小事吵鬧,傷了和氣不說,傳出去也有損各位顏面。”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再言語,仿佛這句話是一條自己無法也不敢違背的命令一般。
裘青云又道:“各位昨日可休息的好?”
錢老三笑道:“好!當然好!那娘們兒長得真是水靈靈的可人,那眼睛一眨一眨直勾人心魄,小嘴一說話,我整個人都酥了。那白白的身子、高高的胸脯子,摸上去又滑又軟,透的像那剛出籠的粘糕,讓人真想一口生吞了下去。若少莊主不嫌棄,我真想在此長住下去,夜夜讓那娘們兒伺候,就算死在她身上,我這輩子也值了。”
說話間口無遮攔,全不顧有外人在場,或者說他平日霸道慣了,也不屑于在乎別人如何。
裘青云又轉向元清問道:“元兄呢,可還習慣?”
元清淡淡道:“很好。”那三人聽元清如此說話,不約而同的冷眼看了他一下,心想:既入得山莊,裝什么君子。
裘青云道:“裘某只顧說話,還未曾給各位介紹。”順手指了指那錢老三道:“這位是西北擎天神杖錢奎,錢兄。”說話間,這錢奎端正身子,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元清早已聞得此人,只是從未見過而已。這“擎天”二字自然說的是他的個子高,神杖便指的是他的兵器和武功造詣。聽說這人一根鐵杖橫霸西北,草菅人命無惡不作,少林、武當看不過眼,派出十幾名高手遠赴西北,欲替民除惡,不曾想錢奎卻一人力敵十幾人,打了幾天幾夜,竟然把這些人全部殺死,自此神杖之名便在江湖上傳了開來,其后在西北招兵買馬,聚了惡徒數千人,為害益甚。由于遠在西北,中原武林即便想除惡揚善,也力有不及。不知一向獨善其身的墨月山莊為何將他奉為座上賓,實在令人不解。
裘青云指著老者道:“這位是南海風雷二老中的老大風不及,風老前輩”,又指了指雷老二道:“這位是老二雷一閃,雷老前輩。”
這兩位雖然依舊擺出一副冷眼孤傲的神情,不過卻不似錢奎這樣全無禮數,輕輕拱了一下手道:“幸會。”
這風雷二老在江湖上成名已久,門派淵源卻無人得知,也無任何弟子傳人,數十年來只二人行走江湖,行蹤飄忽不定,做事詭異難測,非正非邪。單說二人這外號和姓名,便是大有來由,端的是二人武功之快,其快如風、其敏如雷,江湖上鮮有敵手。
裘青云又指著元清道:“這位便是人稱‘凌云劍’的元清,元兄。”
聽到“凌云劍”三個字,三人同時一怔,頓時收了剛才的冷眼冷色,多出來幾分驚訝和忌憚。
錢奎惡狠狠的道:“你便是近幾年江湖上風頭正勁的‘凌云劍’?”
元清笑道:“不敢當。”
錢奎道:“有什么當不當的,這外號叫起來好聽,本事多大又未曾親眼見過,是不是名副其實只有試過了才知道。”
風不及細聲細氣的接道:“老朽兄弟二人久未在江湖上走動,不過這‘凌云劍’三個字近幾年卻是經常聽到。五年前,獨柳幫幫主柳成林垂涎致仕在家的前兵部尚書李守文三女兒的美貌,欲帶人強搶了去做夫人。李家自然不從,結果全家上到九旬老太,下到吃奶的嬰兒,都被殺了個干干凈凈,李家莊也被一把火燒了個徹底。可僅一周之后,獨柳幫包括柳成林在內凡是參與此事的人都被人一夜殺盡,斬去頭顱。次日,幾十顆頭顱盡數出現在李家墳塋,聽人說這件事是你干的。三年前,你以一人之力盡滅江南臭名昭著的云水莊。那云水莊莊主盧良玉也是江湖頂尖的高手,莊上徒子徒孫數百人之多,這些人合起來竟不是你一人敵手。還有前年,你獨闖西域,殺了青海五毒門的掌門丁萬鵬,這丁萬鵬用毒極是厲害,放眼武林難有敵手,武功也深不可測,竟被你百招之內擊敗,斃命當場。”
聽了風不及的話,錢奎不覺又驚又俱,臉上變得汗涔涔的。心想:這柳成林、盧良玉、丁萬鵬都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竟然都命喪此人之手,若是因我所作所為,哪日此人往西北來尋我麻煩,這便如何是好。想到此,臉上不覺露出一份含著幾分懼怕的奇怪的笑意。
元清一笑道:“多是傳言,前輩又何必盡數當真。”
風不及道:“縱使有幾分傳言,但總不會差很多。如若不是,這幾件全江湖叫好的事情怎么沒落到老朽兄弟二人身上呢?”
裘青云道:“諸位既已認識,那我們就同干一杯!”說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四人也陪著飲了一杯。
裘青云又道:“此次邀諸位到本莊來,實在是本莊近來有一件大事,這件事可以說是自本莊創立以來之未有,因此才會招諸位前來相商,看如何解決。”
風不及道:“少莊主姑且說來聽聽。”
裘青云道:“諸位說我墨月山莊的立莊之本是什么?”
風不及道:“自然是墨月刀和新月刀法了。”
裘青云道:“不錯。那前輩可知這世上還有與墨月刀匹敵的兵器嗎?”
風不及道:“恕老朽孤陋,前朝傳下來的寶器雖然不少,但是能敵上墨月刀的并不多,至于留到現在的,估計也是沒有了。”
雷不聞道:“大哥這話說的對,若真有敵過墨月刀的兵器,這許多年來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
裘青云笑而不語。
錢奎急道:“少莊主別賣關子了,快些告訴我們。”
裘青云道:“我既如此說,自然是有了。”
眾人一驚。聽他又道:“正如風前輩所說,前朝留下來的寶器敵過墨月刀的不多,但并不是沒有,據我開莊先祖留下的書籍記載,在他得到墨月刀時,與刀一起還有一本小冊子。這小冊子是一本兵器譜,其中不僅記錄了墨月刀,還有其它三件與墨月刀不相上下的寶貝。”
眾人聽聞此言,都伸長了耳朵,生怕自己聽錯了或者有所遺漏。
裘青云繼續道:“青翎劍、墨月刀、白玉神針、赤焰錘,這是一百多年前叱咤武林的四大兵器。”
眾人聽完此言,都瞪大了眼睛,茫然若失,久久無言。
好一會兒,風不及回過神道:“這么說現在其它三件兵器還存在于世?”
裘青云一字一頓道:“不錯。”
風不及道:“少莊主可知它們的下落?”
裘青云道:“不知。”眾人閃光的眼睛又暗淡了下來,心道:即便知道,憑墨月山莊的實力,哪輪得到我們。
元清問道:“既然不知道它們的下落,少莊主是緣何而知它們還存在于現世呢?”
裘青云道:“這自然不是信口,證據就在接下來要說的這件事。”
他又繼續道:“一個月前,本莊突然有一個怪人來訪,這人滿頭棕色的卷發,長得像是西域之人,武功奇高,聞所未聞,用一把泛著青光的長劍,那劍身很寬,上面陰刻著羽毛式的花紋,劍氣舞動處,猶如飛鳥振翅一般。即便家父憑借著墨月刀拼盡全力,也完全落在下風,僅能自保而已。”
眾人聽聞大驚,放眼當今武林,能勝得過裘一笑的,即便存在,也不過是寥寥數人而已,而且必是一場惡戰,這西域之人竟然輕易就占得上風,武功之高,著實讓人駭然。
裘青云繼續道:“想來那人也并非有意傷人性命,否則家父那日早已殞命。待那人勝了家父之后,譏誚道:‘你們裘家可真辱沒了這墨月刀的威名,給你們一個月的時間,去替我找一個人。否則,全莊上下一個也別想活。’ 說完就揚長而去。經此一役,家父羞愧憤懣,元氣大傷,又怕有仇家趁此前來挑釁,因此這件事嚴格保密,禁止對外人說道,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風不及道:“聽少莊主此言,想必那人所用就是青翎劍了。”
裘青云道:“正是,這青翎劍為四寶之首,最為前朝武林所推崇。當年殘湖主人冷無情便是憑此劍傲視武林,無人能及。”
眾人聽聞“冷無情”三字,不覺又是一驚但又多出幾分心馳神往,只恨未曾親眼見得此人,從而心有所憾一般。盡管前朝歷時已久,諸事早已鮮有耳聞,但這個名字仍像傳說一樣震爍著當今武林。凡是久歷江湖之輩,無不知曉冷無情的絕世武功和無人企及的江湖威望。但卻鮮有人知道原來他所用兵器正是“青翎劍”。
雷一閃嘆道:“世上竟真有這般武器,想來那碧玉神針和赤焰錘也是有可能了。”
裘青云道:“不錯,確實如此。”
風一閃道:“那少莊主接下來計劃如何?”
裘青云道:“自然是找那人所找之人,然后查清那西域之人的來頭。”
風一閃道:“那人現在可有下落?”
裘青云道:“現在已經找到。”
風一閃道:“但不知這人尋找的是何人?”
裘青云看著元清,一字一句道:“‘凌云劍’元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