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鄉(xiāng)間四月天
徐伯羽
侄兒建國要結(jié)婚了,兆喜哥要我給他找?guī)纵v小車迎親,日子定在四月二十二,農(nóng)歷三月十八
。雙日子。要想發(fā),不離八嘛!
鄉(xiāng)間四月,到處溢流著芳香。油菜籽噠菜籽都黃了,馬上要收割了;小麥正在灌漿,再有個把月也要黃了。將青苞的麥粒放入口中一嚼,滿口青漿。清清的,甜甜的。長嘴的秧雀子正在啾啾地叫,在秧底田里跳來跳去——已開始育秧了。
兆喜哥的家在離大營子大半里地一個背靠小山的小灣子里。坐東朝西的院落里鋪著地磚,上房是一通三間高大的新瓦屋,兩間北房是廚房,南房是兩間牛屋和豬圈、雞舍。旁邊有一小門直通后面的小山,站在小山向西望去,灣子前面是襄河?xùn)|岸方圓數(shù)十里的平疇麥田和村莊。兆喜哥有三個孩子,新郎建國是老大,在鄉(xiāng)糧管所工作。老二慶國高中畢業(yè)后去了廣東打工,小女兒還在讀高中。我們看了新房,貼著大紅喜字的新房布置一新,飄著濃濃的香水味兒。此時院里院個洋溢著喜氣。除門樓大門和上房的正間,連廚房的門上都貼著大紅的喜字。長著幾株桃樹和桔樹的院子里砌起兩口大鍋,鍋上架著高高的籠屜,香氣蒸騰;廚房是制作間,老賴歌和在部隊當(dāng)過炊事兵的四眼子是主廚掌勺的大師傅,此時正忙著烹制。院外長滿柿樹棗樹楝樹和刺槐。槐花正開著,白蓬蓬的很耀眼。樹間的場地上扯起遮涼的白棚布,棚布下擺滿桌子,上面放著茶碗和香煙。小孩們在桌子間串來串去玩耍。海國、保國、三桿子、老全叔、老壞嘴三伯都在忙著張羅,茶已沏好放在木茶桶里,黑臉老建和小禿忙著給客人斟茶遞煙。
車接新娘去了,兆喜哥和知客——胡子拉碴的拴柱哥忙招呼我們在院外棚布下坐下,小禿斟上一碗濃香馥郁的茉莉花茶水。
“叔,去年要不是兆喜叔領(lǐng)著我們跟老牌子(村支書)他們干,我們每家都要白白的多出大幾百上千的嘍。”剛坐下。海國就忙著向我訴說起來。
“怎么干?”我問道。
“叔,您不曉得.秋季提留的時候,農(nóng)業(yè)稅、特產(chǎn)稅、三提五統(tǒng)這加那加都按人頭地畝攤,人平大幾百呀!怎么得了?我們都抵住不交,要他們拿縣里的文件來我們才交。他們拿得出來嗎?就說兆喜叔的帳有問題,把兆喜叔的小隊會計給撤了。但查來查去又沒查到一點兒問題。兆喜叔找他們討說法,這不,到今兒的還在那兒擱著!”海國猛吸一口煙,長吐著說。
“老牌子他們又把派出所給找來了,所長開著警車、帶著兩個警察來了,狗日的想使厲害。兆喜叔說:‘你想咋弄?’‘我要抓人!你們抗稅不交,聚眾鬧事!’所長說著揚了揚手里的銬子,明晃晃的。兆喜叔說:‘好.你先把你的工作證身份證拿來。讓我們看看。’所長乜斜著眼半睜不閉地把警察證掏了出來。兆喜叔看了看說,好吧,先不說我們該交不該交,你先把抓人的手續(xù)拿來。‘什么手續(xù)?’所長還想使橫。兆喜叔說:‘拘留要有縣公安局的拘留證,逮捕要有檢察院的批捕證。有這兩證,我們跟你走。沒得這兩證,你是非法拘禁。對不起,我們不光要告你非法拘禁罪不說,等下群眾和你們對拼起來,我們攔不住了,打死你們,或把你們打個腿斷胳膊折的,可是你們活該,到時候你們可莫說我們拒捕羅!’所長見糊弄不過去,便支吾了兩句,找了個理由鉆進車跑了。”
海國說完,周圍一陣哄笑。
“哼,他們跑了,我們早準(zhǔn)備好了,只要他狗日的們敢動手,老子對他就不客氣,不把他往死里整也把他的腿扭斷,再把他那身假皮剝下來,讓他爬著回去交差,就像前年隨州老百姓那樣。”三桿子咬了咬牙,眼瞪得紅紅的。
“嗯,我們喝的時候,兩個警察不住地摸槍哩!”
“個舅子,姓徐的又不是沒見過槍的。”年近七旬的老壞嘴三伯瞪了瞪眼說,“解放前徐家林子有幾個沒摸過槍?”說話間,老壞嘴三伯眼也紅紅的。
“他們又把司法所的老張給找來了。老張一來也想狐假虎威地使厲害,我們問他:‘你代表誰來的,是代表鄉(xiāng)里還是法庭?’老張說:‘我代表法律!’‘你代表哪家的法律?’‘我代表國家的法律’兆喜說,‘好。你代表國家法律也好,代表法庭也好,代表國家法律,你就給我們把國家關(guān)于農(nóng)民三提五統(tǒng)和特產(chǎn)稅的征收法律說說,看我們該交多少?你代表法庭,你就把誰起訴我們的訴狀傳給我們,通知我們啥時開庭,我們找律師,好準(zhǔn)備應(yīng)訴答辯,聽候判決。開庭要有國徽,審判員、書記員和旁聽席,否則為非法,是私設(shè)公堂’。見糊弄不過,老張又灰溜溜地走了。”老全叔說,“東湖西湖,他真不知他算哪一湖(壺)?”
“真是狗屁不通還喳五兒喳六兒的?”保國補了句,又引發(fā)一陣哄笑。
太陽當(dāng)頂了,人們收工了,村子里的人幾乎都來了。大人孩子鬧哄哄的。腳上腿上都沾著星星點點的濕泥。眼下人們都忙著移秧。拴柱哥、小禿和黑臉老建忙不迭地發(fā)煙倒水。個個還沒坐下,都先咕咚咕咚地灌下一大碗涼茶。“老牌子他們請不動派出所,又想搬鄉(xiāng)里的棒子隊。那更好。他們來橫的老子們也來橫的。只要他們來,老子非把他們揍橫在這兒不可。讓他知道姓徐的厲害!”三桿子喝下半碗茶狠狠地說。
“還想來這兒發(fā)毛,真是莫想活了。個舅子!”老壞嘴三伯吐了口煙說。
“連派出所非法拘禁老子們都敢捶,還莫說他們幾個龜兒子!”
十幾年前換親來到這里的四川小何鄉(xiāng)音未改。
迎親的車子回來了,早已攤放在門前樹下的幾千響鞭炮噼哩叭啦響了起來。新娘被伴娘和姑嫂們簇?fù)碇叫路咳チ恕?/p>
婚宴正式開始了。
“涼菜!”小禿、三桿子、黑臉老建手端方托盤逐席放菜。“涼拌豬耳,涼拌牛肉,涼拌粉絲……”“熱菜!紅燒肉、米粉蒸肉、清蒸排骨、糖醋鯉魚……”
這邊邊吃邊談著。
“老牌子他們沒招了,只差到法庭起訴了。他們敢去嗎?我們倒很希望他們?nèi)チǎ『米尫ㄍ韽氐讓徱粚彛次覀兊降自摻欢嗌伲俊焙闪吮朴值馈?/p>
“他們不敢去,法庭也不會審。特產(chǎn)稅是‘有產(chǎn)就征稅,無產(chǎn)不征稅’,三提五統(tǒng)不超過年純收入的5%,政策說的清清楚楚,一審不就露餡了嗎?真要按政策法律一審,這些年多收了我們多少?退給我們還退不清呢?”
知客拴柱哥忙乎中不時過來插上一句。
“可農(nóng)民提留負(fù)擔(dān)這樣的事法庭偏偏不受理!你說咋搞?”“……”
兆喜哥在和我們碰過酒后又到別的席上去了。作為一家之主,他有很多事要操持應(yīng)酬。
“我們徹底勝利了,直到年底我們也不交一分。他們沒法,鄉(xiāng)里也沒法,只好把多加的碼子都給刨下去了。哈哈哈哈!”海國臉紅紅的,不知是喝酒喝的還是高興的。
酒過幾巡,老表和小叔子們便嚷著要新娘出來陪酒。新娘出來了,新郎新華是小學(xué)教師,高挑身材,很漂亮,白皙的臉上打著淡淡的胭脂,胸前佩著小花。新郎建國是糧管所工人,細(xì)高個,兩人很般配。
新娘新郎挨個給客人斟酒,每人四杯——四(事)四(事)如意。
“輪到我們進攻了。今年一開年,兆喜叔、我、保國、三桿子、老全爺、四眼子我們六人聯(lián)名給鄉(xiāng)里寫信,要求鄉(xiāng)里來村里查賬。十幾年,村里的賬就沒認(rèn)真地查過。說沒查吧,查的回數(shù)倒也不少,每回群眾要求查,他們就盡安排幾個吃家子、喝家子海吃海喝幾天,吃罷了喝罷了,胡亂翻翻就算查了。再說這幾個吃家子喝家子根本就不會查賬,也根本不懂得賬,我們幾個懂賬的他們一回也不安排我們查。你說氣人吧?”海國放下酒杯又點上支煙。
“書記、主任、站長(大隊會計)老牌子他們幾個,家家樓房蓋的比誰都漂亮,屋里家俬比誰的都好,都值錢。垛門樓,鋪地磚,打機井,比哪家都闊氣。買140的買140,買翻斗車,大隊的工程活兒都叫他們給攬了。娃子們個個騎摩托,又是BB機,又是大哥大。他們天天吃喝,以前還吃東家嘬西家。現(xiàn)在嫌檔次低了,一弄就坐摩托上街下館子,快跟得上胡漢三了。他們有啥本事呢?地就那幾畝,牛就那兩頭,又沒見他們經(jīng)營個啥名堂,買車的錢打哪兒來,他們會造錢?個舅子!”老全叔越說越越氣,狠狠地喝干了杯里的酒。
“你媽耶?能一家伙把他們都給踹下來才好呢?……”
“都踹下來誰上?好人上不去,上面的他們都買活了,過來過去還不都是他們那些貨。照樣吃、照樣喝、照樣往腰里揣。貢個豬殼還不如貢個肥豬,反正他們已養(yǎng)肥了,撈的差不多了。”
嘰嘰喳喳一陣,又書歸正傳。
“干脆再來一次打土豪分田地,日本鬼子---通通的!”
“咿呀,難為你,我可不想再分地了,連這幾畝我就想丟,不想種了。種的越多,交得越多,累一年上頭還不夠給他們的了。”
嘰嘰喳喳一陣,又書歸正傳。
“書記倒是批示了,馬上去查,要辦公室主任負(fù)責(zé)落實。辦公室主任答復(fù)我們說已安排鄉(xiāng)經(jīng)管站來查,三天內(nèi)進村。我們聯(lián)名的六人作群眾代表參加。說的是三天,可我們一直等了快三個月。我們二月十八號寫的信,書記20號批的,可經(jīng)管站的老劉他們直到前幾天才來。正趕上移秧,馬上又要割菜籽,家家都忙的不得了,誰還有空兒呢?莫說查十年,就是查三年,三天兩天能查清嗎?這還不說,一天三頓酒飯招待,他們還要上午八點上班,十一點下班;下午三點上班,五點下班,中午他們還要午休。說他們是會計師,是腦力勞動者。還沒過“五一”哩?叔.您說,這幫人請得起嗎?來,叔,喝!”保國磕了磕煙灰,一揚脖,又干下一杯酒。.
老表和小叔子們要看新娘新郎喝交杯酒,可建國不知到哪兒去了。可能是不勝酒力,頂不住這些人的進攻,躲到一邊去了。
“不行,新郎倌不在,要瓢把子代替!”老表和小叔子們哄笑著,不依不饒。聽說要和瓢把子喝交杯灑。本來很大方的新華臉紅了,不好意思起來。
那邊鬧著喝交杯酒,這邊談興正濃。
“還有氣人的事呢,叔.”保國接著說:“查帳的老劉找到兆喜叔說:兆喜.你不也當(dāng)過會計嗎?哪有一點問題都沒得的呢?哪個有那么干凈?叔,您聽這是啥話,這不明擺著包庇他們嗎?叫他們這些人來能查出名堂來嗎”
“不光查不出名堂,有問題還反過來千方百計地鬼化符幫他們捂。看,鄉(xiāng)經(jīng)管站是管會計的,平時他們就勾的緊,吃喝、報條子。今兒的這條子,明兒的那條子,連買幾角錢的青菜蘿卜都恨不得打個餐館招待費發(fā)票拿列各村里去報銷。村里會計哪個和他們撕得開?現(xiàn)在他們都玩精了,吃也好,喝也好,給上面送禮也好,往腰里揣也好,洗頭按摩捶背,吃喝嫖賭,啥子都不寫,盡寫招待費,就餐發(fā)票。日本鬼子——統(tǒng)統(tǒng)的——招待費的干活!”老全叔說著,大家又大笑起來。
“要他們來查帳,不是叫黃鼠狼來查偷雞子的?個舅子!”
那邊鬧的正歡。
“跟一個瓢把子喝交杯酒,我喝四個;跟一個叔公喝交杯灑,我喝五個。哎,干脆六個,六六大順。你喝不喝都行,隨你便,只要把胳膊跟瓢把子勾一下就行。怎么樣,新娘子,這條件可優(yōu)惠吧?”老表明生又在叫板。
“喝!喝!老賴叔呢,您帶個頭,就跟侄兒媳婦喝一個,好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放倒。”三桿子大聲鼓勁兒。
“你媽耶,凈是些半吊子!”叔公老賴罵道。
“三天無大小嘛!”院里院外一陣大笑。有人起哄鼓勁打氣,有人折衷調(diào)解笑罵,哄鬧進入高潮。
“看這樣子查也等于白查,我們決定不查了。我們對老劉說,不要他們查了。老劉說:‘兆喜,你天天哭著喊著要告狀要查帳,我們來了你又不查了,你是啥意思?下回再要我們來,我們可不來了。’兆喜叔說: ‘開了年,正月間我們就寫信,書記批示要你們?nèi)爝M村,可你們一直三個月才進村。現(xiàn)在正移秧的時候,馬上又要割菜籽,接著又要割麥子、栽秧。一年上頭望的就是這幾天。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你們來了。不過,既然勞你們的大駕來了,我們就是再忙也不耽誤你們。但有一條,你們既然來查,那就把縣里鄉(xiāng)里關(guān)于村組干部的工資標(biāo)準(zhǔn)和招待費標(biāo)準(zhǔn)的文件帶來我們才查。’老劉一會兒說鄉(xiāng)里沒得村組干部工資標(biāo)準(zhǔn)的文件,各村組干部工資按各村組實際情況自己比照執(zhí)行。一會兒又說文件沒帶,文件是好些年前的,現(xiàn)在不生效了。兆喜叔說:‘咋會沒得文件呢?準(zhǔn)也不是憨子傻瓜,你也莫想糊弄我們。村組干部的工資標(biāo)準(zhǔn)和招待費標(biāo)準(zhǔn)任何時候都有文件,就是一紙空文也算文件。你說時間長了不生效了,我們承認(rèn)。就是時間再長,十年、二十年我們也承認(rèn),但一定要有文件。沒帶文件我們堅決不查,你們查了我們也不承認(rèn)。我們算請不起你們,等這一陣子忙活過了,我們請會計師事務(wù)所來查,請城里的會計師來查,費用我們自己掏。見我們硬頂著不查。老劉他們幾個氣得鼓鼓的,吹豬般地拎起包走了。”海國一口氣說完,長長地噴了一口煙霧。
“四眼子開始和我們聯(lián)了名,老劉他們一來,他忽然變褂了,宣布他退出六人聯(lián)名。不知老牌子他又給他許了什么愿,給了啥好處?”
“寫的時候我就說要你們莫找他,莫找他,可你們還要找他。看他那德性你們又不是不曉得?”四眼子父親——老壞嘴三伯又瞪了瞪眼說。
“菜籽割了割麥子,麥子割了要栽秧。我們打算等麥子割了,秧栽了就去樊城,請城里的會計師來查,錢我們自己掏。前兒的在營子里隨便吆喝了一聲:‘同意掏錢查賬的簽名!哄的一下幾乎家家都要簽。’”保國說著神色飛揚,得意的放下筷子,頭靠在椅背上,翹起了二郎腿,悠然地吸著煙,慢慢地噴著。
“老牌子他們聽說我們要到縣里請人查賬,嚇的不得了,說要找人在半路打斷我們的腿。管他真的假的,我和兆喜叔馬上到派出所報了案,要派出所的記錄備查。從派出所一回來,我們就對他們說:‘你們不是說要打斷我們腿嗎?我們已報了案,對不起,不管誰打了我們就要找你們,是你們干的找你們,不是你們干的也要找你們。因為你們放了話,嘿嘿嘿嘿。’”
說到這里海國很得意,笑得瞇縫著眼,臉也更紅了。
“前幾天來了街上的幾個半頭鬼,說是來釣魚的。在營子里串了串又溜了,也不曉得是不是他們找來打架的,反正沒敢駕試就跑了。”黑臉老建笑得臉上橫肉擠在一起。
“幾個毛賊娃子還想來作死!”不知誰在一邊嚷了一句。
新娘被老表們擁到新房去了,說要躺在床上和新娘喝交杯酒,醉死都行。………
夜幕降臨了,我們告辭了。車在蜿蜒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行馳,車燈一閃一閃的。清涼的四月晚風(fēng)吹拂在臉上身上,讓人有說不出的舒服和愜意。隨風(fēng)飄來的陣陣菜籽香麥清香,還有路邊坡旁的艾蒿馨香,讓人有些薰薰欲暈。秧雀子歇息了,秧田和水塘里傳來咕咕呱呱的青蛙叫聲。回頭再看,灣子里燈火通明,仍沉浸在喧鬧中,大概最為熱鬧的鬧新房已開始了。鄉(xiāng)間四月天,真好!年青,真好!
2000年四月于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