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板兒說要娶我,姥姥笑瞇瞇地看著,眼神好像在說:“這樣最好。”
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被姥姥救出來,就像將死的人被從泥潭中拽出來一樣,又開心又感激。我應該報答他們的,報答他們的救命之恩。可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嫁人。
娘親已經不在了,剩下的親眷我再也不想見到他們,現在我還能依靠誰呢?
姥姥是個大好人,當年她給了我名字,如今又給了我一個家。板兒也很好很好,他很木訥,很老實,看上去值得托付,而且他對我也很好很好,不似當年,他老是搶我東西。現在家里凡是好吃的好玩的,他都盡讓著我,只怕我受委屈。可我還是有點害怕,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我的人生到此也就結束了,沒有什么以后了。
園子里的姑姑小姨們,她們已經都不在了,我知道的只有三姑姑遠嫁在外,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有時候我很想過去找她,她不會不記得我吧?她不會不管我吧?可是姥姥說,三姑姑嫁的地方很遠很遠,要渡過一片大海,那邊的人又很兇很兇,怕是還沒見到三姑姑我們就沒命了。我信姥姥,她是經年的老人家,見多識廣。而且,真要去那么遠的地方,姥姥的身體怕是撐不住吧?!
昨兒下了一夜的雨,淅淅瀝瀝總也不停。娘親曾說,園子里最會做詩的要屬黛玉姑姑,她的才情最好,人又聰明。只是身體不大好,性子也古怪,喜歡傷春悲秋作踐自己。娘親說,才學上我可以學她,做人上一定不可以學她,倒是寶釵小姨的品格更好些。如今,黛玉姑姑已經走了,寶釵小姨又不知道人在哪里,寶玉叔叔出家了。他們?唉......
我總問姥姥,我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為什么死的死,散的散,還會不會有人來接我。姥姥說,這世上的事,很難說清楚,活著就得靠自己。她讓我不要想太多,車到山前會有路,好人都會有好報。
可我這一生,真的只剩最后這個“巧”了嗎?
這會兒雨漸漸地停了,我也該起來跟姥姥學織布了。她說,我有一雙巧手,將來我織的布說不定會像當年老太太屋里的那架屏風一樣,千金難求。我想,若真如此,那是極好的,至少我還能摸到曾經的日子,還能留給別人一個念想。讓人知道,賈家還有一位姑娘,她活得好好的......
【留余慶】
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姥姥有話說
十二釵里的巧姐兒是個真正沒有什么存在感的姑娘,作為賈鏈與鳳姐的唯一骨肉,她的一生似乎只跟她的名字有關,“凡事打巧字上來”。
巧姐兒的名字是劉姥姥給起的,彼時劉姥姥二進榮國府,得觀大觀園,和老太太與眾姑娘玩的不亦樂乎。那時候巧姐兒還是抱在懷里的幼童,連名字都沒有呢。印象中只有兩個畫面最為清晰,一是她與板兒交換佛手,一是所謂的沖撞了“花神”,得劉姥姥施治,并且依據名字賜名,成為她終身的讖語。打那后,這個孩子似乎就沒再出現過,只活在各種人的口中,直到后四十回,她被狠心的狠舅奸兄出賣。
關于巧姐兒的最終歸宿,版本各有不同,但基本認同的觀點是最后劉姥姥將她從虎口里搭救了出來,并帶回了自己的家。我猶記得87版《紅樓夢》劇中,年邁的劉姥姥帶著長大了的板兒趕著馬車拉著巧姐兒走在荒草路上,那一刻,看著那個畫面,心里說不上是欣慰還是心酸。呼啦啦大廈傾,一世風光無限的鳳姐死在風雪中,一張破席卷盡風流,身后自己的獨女卻無依無靠,所幸當年滴水之恩落下人情,得以回報。
依據曹公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筆法,當年巧姐兒與板兒的相遇似乎預示著兩人最后會走到一處。電視劇里沒有表明,但基本意思相通。有人說,巧姐兒相較于紅樓夢中其他人,結局到底是好的。畢竟生命沒有受到威脅,人格沒有受到侮辱,身邊有恩人照拂,板兒看上去至少是老實可靠的。可是,對于一個侯門千金來說,這樣的歸宿到底還是凄涼的,更何況,我總覺得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
如果世事有因果,人生有輪回的話,我常想,巧姐兒的出生時辰與她的命運必是息息相關。想當年,賈母有一心愛之物,喚作慧繡,只在中秋夜里擺出來給大家欣賞。縱觀紅樓夢全書,晴雯最擅長針線,但似乎其身份與慧娘有些距離。想來想去,只有巧姐最為吻合。一則,她生于乞巧節,正是古時女子非常重要的節日,這一天她們通常都會設酒擺宴,向上天乞求自己能象織女一樣心靈手巧,祈禱自己能有如意稱心的美滿婚姻。巧姐作為賈府的名門閨秀,其身份貴重,堪比天上仙姝,所以,她注定會有一雙巧手。另一則,巧姐的判詞上有所明示,“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紡績”,這既說明巧姐最后落腳貧苦農家,另一方面也說明她有一雙巧手,可以織就錦繡。這兩點似乎無意中與賈母的愛好相重疊,而慧繡中的慧娘,十八歲上便死了,這是否也在暗示巧姐也可能早夭呢?
若真如此,金陵十二釵里的一眾姑娘,除卻李紈,真的就沒有一個善終了。
每思及此,心中哀慟。尤其名為劉姥姥的我,同理想去,自己辛苦救出并且疼愛有加的孩子最后還是死在了自家,劉姥姥該有多難過?那時的她已是八旬老人了,一場風波,散盡家財,千里勞頓,只怕巧姐一死她也難活了吧?!
紅樓夢將醒,唯有深困其中的人,細思此中滋味,百感交集,熱淚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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