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濤開學報道的第一天,我知道,我有麻煩了。
新生報道時間是八點半,他遲到了差不多八個小時吧。當他推開門走向我,蓬亂微黃的發梢仿佛帶來了夏天的蟬噪和暑氣,我一眼認出了他,我遲到的學生。他捏著一張報道單,背上的書包空空癟癟的,垂手站在我面前,眼睛木訥,沒有看我。
我略微停頓思考了一下,說:“你遲到了,你知道今天開學報道的時間嗎?“
他說他知道,然而睡過去了。
我接受這個回答,不知是因為他后腦勺翹起的幾根頭發,還是他臉上懵懂如天地未開的表情。
看上去不是個會撒謊的學生。
“好,你先填好這張信息登記表,明天教官會在八點鐘進教室,所以你一定一定要在七點五十之前坐在教室里面。還有費用要交一下,校服已經發完了,你需要到科技樓前面……”語氣急促地交代好事情,我接過他的表,視線在中考成績那一欄有短暫的停留,果然……是體育生。
我抬眼看掛鐘,催促他去買校服,他轉身要走,又被我不放心地叫住,再次強調了明天集合的時間。
“……何濤,很高興認識你,雖然晚了一點點,但是好的東西值得等待。還有,不要因為成績而有負擔,你有自己的特長,這很棒。軍訓時,請好好表現吧!”
我微笑,微笑。心想,很好,賞識教育,情感攻勢。
他說:“那老師我走了。”
第二天,我在隊列里找到了他。瘦瘦的,從半舊不新的初中校服里露出兩支少年的手臂,各拿著一堆行李,有被褥涼席桶子。
軍訓時,他也果然有好好表現,和另外一個西瓜頭男生并稱為“桶哥”和“水哥”,大汗淋漓地抱著水桶跟在隊伍后面在毒辣辣的太陽下安靜地走,手臂被沉甸甸的大號礦泉水桶墜得發青。
我喜歡看他站在整整齊齊的隊列里,仰著頭跟著主席臺上的教官做手語操的樣子。
“世間自有公道,付出總有回報。說到就要做到,努力做到最好……”
他嘴唇微張,眼睛追隨教官的動作,汗順著眉骨往下流,手臂時而伸直打開,時而回到胸前畫圈,那種認真著急泛著光的眼神,回到學校之后,我再也沒有看到。
“步步高!!!”所有的孩子把手伸直,舉到了頭頂,這首歌歌詞很勵志,但所有人都被曬得很累很茫然。
正式上課了。
不記得是從第幾天起,他開始遲到,上課睡覺。
蘇聯一個有名的教育家說,所有的學習問題都可以用閱讀來解決,我深以為然。從圖書角選了一本比較淺顯故事性強的書,語重心長循循善誘苦口婆心一番,轉過身來,他已經枕著書入夢了。
每堂課,在其他同學像春天第一聲雷后的小筍吸足了雨水開始瘋長的時候,他是一枚緊緊關閉了的蚌。
我在班上放《地球上的星星》《風雨哈佛路》,講《墊底辣妹》的逆襲故事,這個時候,他會抬起頭來看著我,眼里一片大霧。
有時候,我在教室的后窗,看見老師在講臺上捧著書走下來,走過他的課桌,開始還會拿書恨鐵不成鋼地敲一敲,然后同學哄笑一陣,后面老師會眼皮也不抬地經過他,同學們埋頭做筆記,撐著腮走神,在空白處畫小人,何濤枕著手臂,側著臉,背脊一起一伏,發出均勻呼吸。
我會想起那個小孩站在沙灘上往海里扔小魚的故事,“那么多魚,你扔得完嗎?”“至少,對這條魚,很重要。”小孩回答。
何濤就是那條被困在沙灘上的,被放棄了的那條小魚。
黃昏的光線把主教學樓的紅色瓷磚渲染成鏡頭里的柔和背景,我沖鏡頭對面喊:”好!看我這里!一二三——茄子!“
咔嚓,畫面里定格住1616足球小將們英氣莽莽的笑臉,他們像《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那部電影里那樣坐成一排,伸出手臂攬住彼此的肩,何濤在笑起來的時候也仿佛帶著羞怯,眼睛像只溫順的兔子。
但他在球場上顯示了專業少年球員的冷靜,粉紅色球衣把他襯得更黑,黑黑的一張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只在進球時,當熱情的小伙伴像小狗一樣撲上來擁抱他的時候,會露出潔白的牙齒。十幾歲的少年為了追求率性不羈,常把臟話當發語詞掛在嘴邊,球場上更加,但我從來沒聽過何濤說這些話。
我有時候會站在球場邊帶領女生喊加油,暮色降臨,路燈從林蔭道上投射過來的光霧被一聲聲歡樂的吶喊震動,單薄的被學業填滿的青春,哪怕是在籃球場上倉促而業余的班級足球賽也足以讓這些少年少女們興奮起來。在那些閃閃發亮的眼神里,足球隊員們用帥氣的奔跑發泄多余的熱情,而在這小小的散發著熱浪的風暴中心,何濤享受著這被需要被注視被崇拜著的快樂
哨聲響了,我迎上去,他身體微微僵住,看我走過其他人身邊,一直走向他,然后輕輕拂亂那汗濕了的額發,他乖乖站在那里,聽我說一句:"你好厲害”。
我以為足球會讓他更快樂一點,那么至少他可以像其他體育生一樣找到自己在雅禮存在的意義,并靠此升入大學。
可是教練無奈又憤怒地告訴我,他已經缺席好幾次訓練了。我轉著筆,揉揉眉心,靠在椅背上,對教練說:“他已經缺了兩天課了。……還有好幾堂考試。“
我一通通電話打給家長,母親的無法接通,父親的終于接通了,那邊是一個鄉音含糊的疲憊而蒼老的聲音,”老師,我也沒得辦法啊,他就是不想去讀書了。“
作為班主任,我勢必要把逃學的學生抓回來,聯合家長嚴肅批評教育,押送至學習教導處,由領導拍著校規再教育一番,然后寫下檢討書,保證洗心革面。
但作為一個老師,我最真實的想法是,隨他去吧,他呆在這里有什么意思呢?
讀不了書,聽不懂課,受不了足球訓練的辛苦,而在雅禮哪怕是自稱學渣的那群娃也是從前初中的尖子生,他哪里又能在這里找到真正勢均力敵的友誼?
我們所驕傲的教育,對他來說,只是讓他痛苦自卑的一套評價體系。
我也沒有權力讓一個人用痛苦的方式去改變從而滿足我的期許。
如果,他坐在教室里,而只是昏昏沉沉地睡過三年,那我更希望他離開,找到屬于自己的一片天。
作為班主任,我還是把他抓了回來。
周一早上,他父親把他送來了學校,在辦公室里,他父親瘦瘦地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木訥的歉疚的表情訴說著他的無能為力。
何濤捏著一張語句不通順的檢討書,站在我桌子旁,不看我,整個人好似還在夢里。
好的教育是一種啟迪,它讓你發現了自己,點亮自己,好的學校應該至少有一位讓你整個人都燃燒起來的老師。
曾經有過那樣一個時代,讀書的人都是主動尋求知識的人,他們會走過很多陌生的村莊城鎮,在廣場上大樹下聆聽智者的教誨,或與之辯論,他們跋山涉水,去尋找能夠點亮自己的導師,他們所做的,都是為了尋找和完成自己的天命。有一天,他發現自己更喜歡打鐵,那么他就會停留下來,去當地最好的鐵匠鋪學習,用余生做一個快樂的打鐵匠。
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何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