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因為山就在那里

想問大家一個問題：你為什么登山？

我想，對于本次參加秦嶺50km越野賽的所有選手來說，答案可能千差萬別。

有人可能會說“無挑戰，不認生”，也有人說“逃避城市紛繁欲望的圍困，于荒野中釋放靈魂的自由”，或許還會有人說“越野是跑步人最高的境界”……

我想所有的答案中，最經典的莫過于登山第一人馬洛里的那句名言：

因為山就在那里！

雖然他這句話是在記者采訪時，逼問煩了后，隨口說的一句話。但其因率性純真，直抵人心，卻成了近100年來登山圈內最流行的一句座右銘，甚至其風頭蓋過了馬洛里本人。

是的，山就在那里，而我喜歡登山，所以就去了。

但是馬洛里卻因為這么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在1924年6月8日中午12點50分，消失在了接近珠峰峰頂的云霧中。

雖然，他的尸骨在1999年，被美國登山家康拉德發現，但近100年來，馬洛里是否在生前真正地登頂珠峰，仍然是人類登山史上的一個未解之謎。

是的，山就在那里，所以我要去攀登。但這句發自馬洛里心底的話，真的可以代表我們每一位熱愛艽野，熱愛險峰朋友們的心聲嗎？

我不敢肯定。

自有人類以來，山一直是一種神圣的象征，它是連接大地和天宇的階梯，是庇護人類的神靈，“高山仰止”，是我們人類與山之間一直遵循的禮節。

但是隨著15世紀科技的興起，人類對全球的探險和征服范圍越來越廣，“能上九天攬月，能下五洋捉鱉”成為了人類夢寐以求的追尋。

之后，18世紀浪漫主義的興起，人們對于荒野山川的向往，對于靈魂自由的追尋也成為了文藝家們向普羅大眾宣揚的一種人性至境。

而近100年來，由于科技迅猛的發展，人類駕馭大自然的各種裝備和技術也得到了飛躍式的提升，這也助推了人類不斷膨脹的欲望，祖先們眼中曾經的神靈隱喻，在我們現代人的眼里，逐漸成為去征服去挑戰的精神制高點。

“人定勝天，人類是萬靈之首，人類是地球上最強大的種族……”這些讓人們興奮不已，熱血賁張的勵志格言也逐漸成為人類攀向食物鏈和自然界頂端的阻燃劑。

而我們這些看著英雄寂寞背影的吃瓜群眾們，也自然而然地相信，人類的強悍是無與倫比的。于是，上至蒼穹，下至幽海，開始遍布我們人類的足跡。

有人說，這是人類的天性，能夠居高臨下，俯視眾生，是每個人內心最原始的欲望，更是每一個英雄們九尊天下的帝王夢。

所以，當我們披荊斬棘，穿越荒野，在體力枯竭之時登臨山峰那一瞬，我相信，每一位俯視群山，遠眺云海的人的心底，都會在這種原始的欲望中自我淪陷。

而秦嶺，作為中國廣袤山河中的“龍脊”，能一覽真容，零距離親近，甚至能將其征服，自然而然是每一位戶外愛好者的心中向往。而綠奧體育2017年之前舉辦的兩屆50km山地越野賽由于良好的口碑，自然而然在今年吸引了更多的關注目光。

而我，只是其中一份子。

二、秦嶺兄，別來無恙

近年來，隨著國內跑步的興起，各種跑步比賽和跑步組織如雨后春筍般涌出，而本人，有幸加入跑步大軍以來，由從來不敢奢望的半程馬拉松到全程馬拉松，再到赤腳馬拉松，再到12小時超馬，一路走來，收獲了不曾想過的友誼、夢想、信念。每次在汗水滴入塵埃的剎那，精神的頭顱總會仰起，曾經萎靡頹廢的我，因為跑步，漸漸明白，如何在春秋冬夏中迎往晨昏，如何在風霜雪霧中仰望星空。

而從來不會在某一處駐留太久的我，今年開始嘗試山地越野賽，上半年，直接挑戰嶗山100公里，因為違反了循序漸進的原則，60km前，韌帶拉傷而退賽，下半年，本著科學謹慎的原則，在跑友百公里大神董哥的推薦下，報名了秦嶺50km越野賽。

秦嶺，何許人也？

它是橫貫中國大陸東西，隔斷九州南北氣候的龍脊。

它是韓愈“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的感嘆。

它是戶外登山者“情之向往，心之敬畏”的神山。

它是終年風雪無情，經常奪人魂魄的一位古怪老人。

但對于我們這些來自五湖四海，卻未曾與其謀面的人來說，它是一位道貌仙骨的隱者，更是一處遺世獨立的桃花源。

今年之前，綠奧體育已經成功舉辦兩屆50km山地越野賽，在很多參賽跑友眼中，秦嶺青山綠水，幽澗碧溪，險峰怪崖，野徑深谷，那是戶外愛好者心之向往之所。再加上西安悠久的歷史文化底蘊，“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民間小吃，簡直讓人一朝聽聞，便有夕之將至的沖動。

于是，在秋風漸起，秋雨迷蒙的10月13日，我和老董哥踏上了西去的列車。

10月14日凌晨4點，我們入住了西安書院南城門青年國際旅店。9點去綠螞蟻體育場店領取參賽裝備，適逢凱樂石跑步裝備打折促銷，搶得一雙跑鞋和一件軟殼沖鋒衣。

10月15日2點，起床、洗漱、排空，小黃車直奔接駁車發車點，4點40到達本次賽事起點高冠瀑布景區。參加比賽很多次，第一次吃到組委會提供的早點，包子雞蛋稀飯管飽，分發早餐的志愿者熱情好客，真誠洋溢的笑容，讓人心生溫暖。

5點30分，天空飄起雨滴，起點廣場上跑友們躁動跳躍的身影熱情似火。

6點鐘，發令槍響，幾百名跑者潮水般涌向秦嶺幽深的懷抱。

黎明前的秦嶺，依然在沉睡，而山澗轟鳴的瀑布聲已然向跑者們發出召喚。

于是，紛亂的雨絲，雜亂的腳步，搖晃的燈光中，五百名跑者，開始了渴盼已久的征程。

三、當人類和高山相遇，那就是最重要的一刻

當我坐在窗明幾凈，陽光溫暖的辦公室里寫下這些文字時，回想起4天前的經歷，依然心潮難平。

雖然從起跑前，天空就開始下雨，但很多人都相信它不會一直不停。面對幾百名熱愛它的跑友的造訪，大秦嶺不至于這么不給情面吧。

現在想來，這純粹是想當然的文藝病，大自然的心思，豈是我們能懂？

起跑后，大約4公里，規整的景區路結束，開始了延伸入秦嶺腹地的野路。

此次賽道全程52.5公里，分5各打卡點，7個補給點。很多跑友沒有想到，第一個打卡點cp1之前的16公里，就讓人心生恐懼。

賽前，我最擔心的是，cp1和cp2之間淌河濕了鞋，如果那樣，全程一天下來，被冷水泡一天腳，肯定跑起來不爽。但上了賽道1個多小時后，我就發現，之前擔心的事情不僅已經發生，而且雙腳和小腿已經被泥漿蹂躪的面目全非，但所有的這些，在險象環生的賽道上，根本不叫事兒。cp1之前的賽段，雖然爬升不大，但其一側是山高林密的陡坡，一側是幾十米垂深的懸崖，崖下還是咆哮怒吼奔騰湍急的高冠河水，而左山右崖之間的賽道僅僅三四十公分寬，加上霪雨浸泡多日，以及前面幾百名選手的足踏腳踩，不但已經泥濘不堪，而且濕滑異常，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落崖入河。

賽前，我準備了一顆大飽美景眼福的心，如今，卻只能在擁堵的賽道上，全神貫注地盯著腳下的路，跑了這么多年的步，讓人心里發怵且無奈的賽道這還是頭一次。

cp1打卡點前1公里，路況稍微改善，我加速跑了起來，結果打卡時，差3分鐘被關，好驚險。賽后，聽說這個點被關掉200多人，占了參賽人數的40%多，下雨天造成的賽道難度可想而知。

cp1之后，是傳說中的“虐驢坡”，雖然“之”型的大泥坡迂回曲折無數次，爬起來的確費力，但相比cp1之前令人驚悚的懸崖，還是不錯的，在這一段我超了一些選手，賽后看東軟賽客的數據分析，cp1打卡時，我是245名，cp2打卡時是183名。

上午10點50到達cp2，草草補給之后，開始了cp3的征程，進入cp3賽段不久之后，我就摔了一腳，雖然不重，但被泥漿徹底地戲弄了一番。可能是沒有在雨天經歷過這樣的賽道，cp2-cp3這一段我爬的很辛苦，草深林密沒野徑，亂石險峰入天穹，山上淌下的雨水和著泥巴，讓人步履維艱，爬一步滑半步，體力消耗很大，很多地方，登山杖也派不上用場，只能手抓樹枝野草，匍匐前進，而且還要留神忽然橫空斜插進來的斷樹亂枝，我的臉頰額頭不知道被襲擊了多少次，幸虧帽子外邊還有雨帽，否則早已破了相。

賽前，在我腦海里浸淫無數次的高山草甸、冰川遺址、原始森林，以及山間的碧溪、鹿角梁上的云海、箭竹林里的迷境，此刻都變成了舉步維艱的爛泥路、寒冷的冰雨和能見度極低的山霧。“詩和遠方”原來是如此的殘酷現實，不由地喟嘆幾許。

山里的雨時大時小，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雖然穿了沖鋒衣，擋住了外邊的大雨，但身體出的汗也排不出去，渾身上下被雨水和汗水里外夾擊，如果不是時刻保持身體的運動，冰冷濕透的衣服早已讓身體失溫。賽前，只準備了一副線手套，在中途小解時，也不知道怎么弄丟了，cp3之前，我的雙手有很長一段時間冰冷到麻木。而且由于爬山，速度起不來，身體的熱量也揮發不出來，難以抵抗冷雨持續的低溫，漸漸地，在快要到達cp3之前，我感覺到身體開始有了失溫的征兆，就是牙齒開始打顫，呼吸道開始有輕微的咳嗽癥狀，我想，這樣下去不行，cp3一定要把背包內的抓絨衣換上，否則后面的20公里，輕則難以為繼，重則會出現生命危險。而當我拖著僵硬的下肢在下午13點40分左右到達cp3時，忽然聽志愿著說，因為山頂開始飄雪，天氣過于惡劣，組委會已經決定終止比賽。

什么？...（可能是天氣過于冷，我的大腦也有點僵硬，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當我再次詢問志愿者，確定這不是“愚人節”的玩笑時，竟然忽然有一種放松下來的竊喜。是的，我剛剛經過一路子痛苦的思考，準備破釜沉舟抗戰到底的決心，竟然就這么被云淡風輕地清零了。

但是當我在cp3遇到很多牙齒打顫，渾身發抖的跑友，體會到停下來漸漸深入骨髓的寒冷時，我忽然明白，組委會這個決定的無比正確性。

賽后，看到賽事微信群里，大家就這次比賽褒貶不休的爭論，有的跑友埋怨cp1前賽道上的擁堵，有的遺憾賽前制定的目標被“臨時終止的比賽”所扼殺。

但是，我想，組委會其實和我們一樣，都未曾經歷過這樣惡劣天氣下的比賽，即使整個賽事的組織和流程存在一些瑕疵，但是和“及時終止比賽，以保護絕大多數參賽選手不至于因惡劣天氣而導致身體失溫”的決定相比，所有的瑕疵都微不足道。一個賽事的舉辦，組委會的肩膀上承擔著幾百人的生命安全，所以回想起逆鱗在起點出發時，對所有跑友大喊：大家要注意安全啊！現在回想起來，這是整個賽事中，最溫暖的一句話。是的，的確有很多跑友如果繼續，肯定會完賽，也可能取得不錯的成績，但是賽事規則不是為部分人制定的，它必須既要對每個人做到盡量公平，更要保護大多數的利益，甚至生命安全。這個世界上，什么都可以重來，唯有時間和生命不可以重來，所以，我非常贊同組委會在維護賽事榮譽和保護參賽選手兩者之間做出的明智和理性的選擇。

在吊詭無情的大自然面前，人類永遠是渺小的。每年都很有多在出發前自認為很牛逼的戶外愛好者，結果把命留在了雪山荒野上。當《北壁》里的托尼被繩索吊掛在冰冷的懸崖上，面對近在咫尺的愛人，卻無法自救，只能說“我好冷，我不想死”時，我們知道，生命如果能重新來一次，有多好；當《冰峰168小時》里，西蒙因為自救，不得不割斷吊著自己親密搭檔喬的繩索，而他的余生，僅僅因為自保而陷入他人道德的泥潭里無法自拔時，我們知道，在無情的大自然面前，有時，你怎么選擇都是錯的。

我相信，每一個崇尚自由的戶外運動愛好者，在聽到里奧站在珠峰峰頂上的那一句“這就是天地間的至頂嗎？好酷，好安靜。”時，都會為站在高山之巔，放眼云海和人間，而心生感動，但是我們更要明白：真正的高山永遠是孤獨的，它是不可能被人類征服的，它只是在某一瞬間，寬容地接納了登山者，讓你在它頭頂歇息片刻，這只是一次機緣巧合的邂逅，是一次慈悲和恩賜。如同一只鳥在樹梢鳴叫，誰敢說，這只鳥把大樹征服了？山的存在，只是讓我們保持謙遜和恭敬的。

這讓我想起第一個完成14座8000+攀登的意大利偉大登山家梅斯納爾，他說：“我的所有攀登都不值得驕傲，登頂世界上全部8000米級的山峰都不值得驕傲；我所有的成功都不值得驕傲；唯一值得我驕傲的只有一件事，我生存下來了。”

梅斯納爾說：“50歲以后我開始決定要把我登山的感受傳遞給每個人，那不僅僅是登山，更是關于人性，關于思想，關于人類和山的共存，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是布萊克的一句詩，‘當人類和高山相遇，那就是最重要的一刻。’”

四、秦嶺兄，后會有期

雖然今年的兩次山地越野賽都沒有順利到達終點，雖然秦嶺迷人的風景，依然在腦海中揮散不去，但我相信，這兩次的所謂“失敗”讓我引發的思考和對人性的探索，或許比我勝利沖過終點更有價值。更何況，在此次比賽中，我還遇到了那么多可敬可愛的人：在cp3補給點，有些志愿者不顧自己被雨水淋濕，脫下衣服披在了渾身發抖的跑友身上；在從cp3撤離到山底的路上，有些跑友為了保護秦嶺的美麗，不顧身體的疲憊，隨手撿拾路上的垃圾；在終點，像鄰居大姐一樣的志愿者，對饑寒交迫跑友無微不至的關懷；在返程車上，與英雄一般歸來的男人分享賽事獎牌的孩子和女人......所有這些，讓你莫名地感動。而一路上的艱辛，忽然覺得，其實沒有那么重要，相比這世上很多人遭受的苦難，這根本不算什么，既然如此，我們還有什么值得義正言辭的聲討和爭論呢？

當晚上8點30分，乘坐組委會的大巴從賽事終點蒿溝返回到西安城里的賓館時，我脫下濕冷的跑鞋看著自己被泥水泡的溝壑縱橫的腳底時，忽然想起今年夏天，老馬哥征戰喀納斯330公里后，發給我的一張照片，照片上那雙裂隙密布的腳底比我此時的腳底更加恐怖。

為什么很多人要忍受萬般苦痛，即使歷經煉獄之難，也要走在通往夢想圣殿的剃刀邊緣呢？就像此次的秦嶺賽事，即使惡劣的天氣扼殺了很多人的夢想，但我相信，他們依然會風雨無悔，稍作休息，重新出發。這是因為，大自然雖然無情，但她的美麗卻因為這無情才更加動人；一個人雖然不愿意跌倒失敗，而成功卻因為那些篳路藍縷的經歷才彌足珍貴；每個人都會在生活里因為遭遇痛苦而詛咒世事不公，但幸福卻因為這些痛苦才更暖人心。這個世界，丑陋和美麗，卑下和高尚，無趣和有意義，平庸和神圣.....，永遠是相互依存，相互襯映的。沒有失去，沒有遺憾，沒有苦痛，生命的畫卷將因為顏色單一而失去光華和彈性。雖然此次凱樂石-秦嶺50km越野賽，因為天氣的緣故，而錯過了一睹秦嶺絕世容顏的機會，但我會對他說：秦嶺兄，我們后會有期，來年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