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經無數次描述過黎明的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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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燃成灰燼落入倒映戰爭光景的湖泊,粗啞而尖銳的蟬鳴淹入夾雜火藥氣息的狂風,卷起一地落葉敲擊著碎窗,發出如猛獸嘶吼般可怖的聲響.南港上空的萬千星辰被碾碎化作塵埃,再被自東而來的鯨魚模樣的烏云緩慢吞吃掉.他的噩夢倏地被刀刃割裂.
自十分鐘前開始,我看著他從呼吸急促到眉角抽搐,最后驀地睜開那雙如生了一片海洋的藍眸,波浪未息,驚慌的海鳥俯身掠過湖面,瞭望塔的燈光忽明忽暗,直到剛才,那細弱的光芒才緩緩落入我的眼睛.我沉默著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他死死反握住我的手,換做平日里的力道估計會把骨頭都碾碎.他直直看著我,嘴唇一張一合卻難以吐出半個字,只能笨拙的向我比著嘴型,我除了我的名字以外看不懂其他.他有些泄氣,我撐著撒滿木屑的水泥地站起來,說.“在這里等我,我去幫你找水.”他點點頭,難得的聽話向后靠在了臨時搭的床鋪——用木板和全是彈孔的軍服.我估計我們是不會有機會再穿上了.
我把剩下的水索性一起拿了出來,他看著所剩無幾的水微微愣神,嘆了口氣,我們都心知肚明,嘴里雖仍談著永不放棄,但實際上我們都明白戰神會站在哪一方.被炸死和被渴死,后者看上去太無奈太窩囊,我相信他也會這么想,然后用手拍拍我的肩,可惜他的手再也無法抬起來了.我把壺口湊到他嘴邊,他只小心翼翼的喝了一點,然后朝我抬抬下巴,大概是留給我的.我一看還剩下四分之三,硬逼著他又灌了一口,甚至搬出了我也許不會用的長官口吻.他垂著腦袋開始笑,蔚藍的碎發在陰郁月光下變得黯淡.
他說,“維魯特,我做了個噩夢.”
“我知道,” 我擱下水壺.
“你夢見什么了?”
我的問題過于可笑.此時此刻將噩夢剖析開來只會濃郁失意的恐懼,不大像我會問的問題,也許是出于本能的想在生命的最后與他多說幾句話吧.我這么想著.
“還記得我小時候抓的一瓶子螢火蟲嗎?”我輕輕點了點頭,當然記得.他當時大概也就七八歲吧,被路普將軍厲聲訓斥后一個人闖進了森林,直到半夜也不見人影,隔壁的路普夫人哭得妝都花了,不停地與我母親訴苦,說著森林里有野豬怎么辦?老虎怎么辦?她的寶貝兒子怎么辦?最后也不知我那母親用了什么法子將她安撫了,待路普夫人抽噎的聲音逐漸退去,我關上房門拉開窗簾,只見他坐在窗子上晃蕩著腿,手里上下拋著一瓶子螢火蟲,笑得沒心沒肺的.
我問他為什么不回去,他還聳聳肩輕描淡寫的說,“現在回去老路普一定會打死我的.” 我有些無奈,既然知道下場就不要闖禍了啊?不過說來也罷,路普將軍一向把他的兒子當猴養.我瞥了一眼他滿身的泥土和沾著的野草,順手把他剛剛擱在窗臺的瓶子放到了書桌上.他兩手托腮若有所思的看著瓶子里飛舞的螢火蟲,突然抬起頭來問我,“維魯特,你說它們能不能點亮一片天啊?”
我頓了頓,不知道從何答起,他正準備還說些什么時,樓下突然傳來路普家老管家的尖利的聲音,指著他好似發現了新大陸——“啊賽科爾少爺!!!”他額頭冒汗一邊念叨著糟糕一邊翻下了窗戶,走時還不忘跟我說聲晚安祝你夢見我!
我搖搖頭,太過頑劣.路普將軍曾說過的話,如今看來也沒錯.夜晚被歸還了安靜,我的手停在瓶蓋上,最后還是擰開了,將它們統統放出了窗外.
“點不亮的,維魯特.”
我看著突然笑起來的他,明知故問:“什么點不亮?”
“天空.”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追逐光明.”
我再次醒來是清晨,太陽還未自夢鄉回歸世界,估摸著是四五點交接的時候.天蒙蒙亮,有些蒼白,希望是我眼睛不行了吧,我模模糊糊看見天邊的烏云拼湊出消亡的字樣.
我腦袋昏昏沉沉想起學生時代,他站在教室窗邊,三月的暖風透過飄動的窗幔親吻他的額發,他的視線飄向窗外,喃喃自語.
“我從未停止過追逐光明的腳步.”
哪怕我依然嘴角滲血渾身刀痕,步伐亂七八糟像是瞎子在陽光披拂的大道上跌跌撞撞,被冠以灰暗埋沒于無盡的黑暗之中.
而你于我而言,太過耀眼,足以令我粉身碎骨,你明白嗎,維魯特.
我不信這世界上還會有誰帶我去見光,可即便如此,我仍愿相信待我擁抱光明那日,你會在我身邊.
“也只有你會用那種笨拙的方式告白了.”
他笑了,一邊笑還一邊掙扎著起身摸索口袋里的煙,我把他按了回去掏出半癟的煙盒,不知道從哪找出來的打火機,我點燃我嘴里的,他低頭叼起最后一根煙,湊近我的動作有些吃力,靠近火星,煙霧氤氳著燃了.
我側過頭去,煙不時離開嘴唇,我想我的動作看上去是焦躁不安與慌亂,最后我捻熄了煙兩指抽掉了他的,對著那沒有半分血色的唇吻上去,煙草香在口腔里纏綿,分離,又擁抱,待我們真正分開之時,他望著我說,“上帝剛剛告訴我讓我吻你,現在.”“是嗎?” “逗你的.”
他漸漸地不再笑了,有些認真的看著我.“如果是當下的我編的,你還會接受嗎?”
“會的.”并非出自我口,而是他先搶了我的臺詞,像個得逞的小孩,我看他也一直不像個長大的樣子.
天邊霎時亮了.
就如同一夜暴雨后拉開窗簾,萬千碎金灑入陰沉沉的房間.還未有云朵敢遮擋她的光芒,就像她一天之中最輝煌的兩個時刻,都是如嫣紅色的恢弘而昌盛.玫瑰香蔓延天際化作海洋,濃金色的海浪輕輕拍打著蘇醒的世界.
“我就知道.”
“哪怕過往盡數被黑暗吞沒,帶我重新擁抱光明那日.”
他親吻我的眉心.
“你一定會在我身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