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氏之臣
這個故事的主角便是我們熟知的豫讓,他的祖父名叫畢陽,與魏氏的始君畢萬同氏,或許與魏氏還有一定的親緣關系。早年他曾是范氏手下的家臣,或許是因為當時他還太年輕,范氏并沒有給他展現才華的機會。等到范氏滅亡后,他便只能另尋出路。
當時最有尚賢之名的趙氏,其家長趙鞅在滅掉范氏和中行氏后,也有要收攏其余眾為己用的愿望。但趙鞅的侍從史黯卻說:“這些人并不能算作是良臣。如果是真正的良臣,就應該在君主得意的時候,諫過而賞善……勤之以力,致之以死。君主失意的時候就要追隨他們流亡,為其出謀劃策,讓他們在國外重新獲得封地和爵位。可如今的這些人,君主得意時未見他們匡正錯誤,失勢的時候又不能追隨其流亡,你收了他們又有什么用呢?”
趙鞅或許是對史黯的看法深以為然,又或者是擔心范氏和中行氏的死士會趁機混入,對自己進行打擊報復,終究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但這樣一來,就讓豫讓這些原本無用武之地的人,失去了可能投效趙氏,為趙氏展現才能的機會。在這些原本不得志的士人最為落魄、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那個家業鼎盛的趙氏,卻為他們關上了大門,迫使他們只能在另外三家中尋找依靠。
豫讓選擇了智氏。正是在智氏家中,智申和智瑤父子對其委以重任,讓他實現了個人價值,找到了人生的意義。豫讓在智氏家中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地服務了三十多年。看著智氏家族一天天壯大起來,他的心中滿是欣慰。
自己的才能或許并不出眾,對于智氏的貢獻或許并不突出,這一生或許還有很多事情不夠圓滿,但歲月不饒人,他畢竟已經不再年輕了。他決定放下包袱,回到自己的家里,含飴弄孫、安享晚年。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意外發生了。
“主失敗了?”
晉陽之戰失敗的消息,就像是晴空里的一個炸雷,仿佛將自己的人生完全拖入了黑暗之中。他不敢相信,家大業大的智氏,怎么會就在一夜之間敗亡,自己為之奮斗一生的智氏,怎么就能突然間崩塌。
他不斷地四處打探消息,所有人都給了他同樣的答案:主的確死了,而且他的頭顱被趙無恤刷了漆當作酒器用了!
他可以接受智氏敗亡的事實,但卻不能容忍主遭遇如此的褻瀆。便是如我這般的士都不能忍受羞辱,更何況是一個家族的宗主呢?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豫讓決定要為自己的主君復仇,不是為了他的殺身之禍,而是為了他身受之辱。
刺殺趙無恤
他在山里找到一個棲身之所,把自己打扮成受過刑的奴隸,委身混入趙氏宮中打掃廁所,等待著有機會能殺死趙無恤。
皇天不負有心人,機會終究還是讓他等來了。大概是因為臨時內急,趙無恤在出門前,突然朝著這個很少光顧的廁所走了過來。豫讓躲在廁外,透過垂下的茅草,緊緊地盯著眼前這個讓他恨之入骨的人,神情中充滿了倨傲,正高昂著頭顱向自己這邊走來。仇恨,讓他忘記了自己的處境,讓他身體劇烈的抖動,讓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凌厲的兇光。
趙無恤漸漸地走近,就在離他還有幾步遠的時候,突然漫不經心地朝這邊瞥了一眼——有那么一霎那,他們曾四目相對——又向前走了幾步。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趙無恤突然停了下來,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他停留了許久。
就是那漠然的一瞥,那轉瞬即逝的四目相對,讓他停下了。
趙無恤在不經意間,看到了一束凌厲的光芒——那束掩藏在黑色的皮膚和濃密發際之下的光芒,充滿了讓人戰栗的憤怒,和仇恨——讓他頓時心跳加速,呼吸緊張,面色腫脹,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向他撲面而來。
隨身的衛士們很快就察覺到了異樣,急忙奔上前來扶助趙無恤,他們聽到趙無恤有氣無力地從牙縫中擠出了三個字:有——刺——客!
衛士們很快就將豫讓抓了出來,并從他的身上搜出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年邁的豫讓在這些壯士的推搡之下,單膝跪在趙無恤的面前。
趙無恤剛剛緩過勁來,跪坐在內堂的榻上,聲音細微但透著嚴厲地問道:“你就是豫讓?為何至此?”
豫讓憤恨地回答說:“但欲為智伯報仇!”
趙無恤端起幾案上得酒樽,放在嘴邊,既沒有飲酒,也沒有說話。有衛士主動請纓,要將豫讓處死。趙無恤擺了擺手,說道:“能為其主致之以死者,義士也。智瑤死而無后,臣子能為其盡忠至此,便是天下之賢士。寡人以后避開他就是了。”
漆身吞炭
趙無恤將自己釋放,并沒有讓豫讓消解對他的仇恨,他只是不明白趙無恤為何會識得自己。在被一眾衛士推搡出門時,他便想到,若是毀掉這張臉,恐怕就不會這么容易就被發現了吧。
離開趙家,豫讓找到自己的好友,讓他為自己置辦了許多的東西。回到山中的住所后,他開始了為自己毀容的歷程。他將熱漆澆在自己的身上,毀掉了皮膚;用烙鐵在自己的頭上燙出一大片瘢痕,他剃掉了自己的眉毛和胡須,整個人變成了另外的一副模樣。
為了保證不會被人認出來,他化作乞丐回到自家門前去乞討。他的妻子在出門時,猛然聽到了他的聲音,但當她轉過頭來時,看到的卻是一個乞丐。幾次三番下來,她感到很是疑惑,便特意走過來,仔細地對著這個乞丐端詳了一番。豫讓聽到她離開時說道:“只是聲音有點像,應該不是他。”
豫讓為了改變自己的聲音,他故意吞下了許多炭末,把自己的嗓音變啞,終于讓他的妻子也辨認不出來了。
他特意又去拜訪了自己的好友,等他說明原委后,好友不無痛惜地嘆道:“你這樣很難成功的!你的做法,可以稱得上是一名志士,但你的做法卻很難稱得上是明智的。我早就聽聞,趙無恤很欣賞你的才華,你可以借此取得他的信任,然后在合適的時機實現你的計劃,何必非要如此糟踐自己呢?”
豫讓用嘶啞的聲音回答說:“我之所以要這么做,就是為了告訴趙無恤,什么是君臣之義,并不想貪圖捷徑。如果我委身趙氏,做了趙氏之臣,卻只是為了殺他,那就是在為先知殺后知,為故君殺新君,是大亂君臣之義的做法。如果真這樣的話,我的所作所為,還有什么意義呢?”
好友聽罷,深為豫讓的理想而感到折服,便不再解勸。
豫讓之死
豫讓以乞丐的身份混跡在邯鄲的街頭,苦苦尋找著機會。過不多久,趙無恤只帶了幾個隨從外出巡視,豫讓探查了他的行蹤后,便躲在他所必經的一座橋下,準備再次刺殺趙無恤。
然而意外又發生了。就在趙無恤接近這座橋時,突然間有一匹馬受驚了,差點把趙無恤掀倒在車下。隨從急忙扶住趙無恤,趙無恤悻悻地自嘲說:“不會又是豫讓吧!”說完便笑了起來。
但身旁的幾個人卻不知是自嘲,頓時神情緊張,急忙四處搜查,結果真就在橋下找到一名身帶利器的乞丐。豫讓神情凌厲,讓這幾名衛士感到不寒而栗,他們在與豫讓的對峙中,漸漸地退到了橋上。
這可讓趙無恤吃驚不小。盡管豫讓把自己的面容完全毀掉了,但趙無恤卻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因為他看到了同樣的眼神——那個讓他一想起來就感到驚悚的目光。
他很是憤怒地質問豫讓:“以前你也曾侍奉過范氏,可我從來都沒有聽說你為范氏有過如此的舉動!智瑤可是你的仇人,可是你不但不怨恨他,反而屈節忍辱去侍奉他!他現在已經死了那么久了,我不知道,他究竟對你做了什么,讓你至今難忘,心心念念地要為他報仇呢?”
豫讓以他嘶啞的聲音回答說:“范氏將我當普通人一樣看待,我就用普通人的態度報答他們。智伯以國士待我,我便以國士的態度報答他。——這難道不夠嗎?”
這番話讓趙無恤聽了很不是滋味,眼中似乎也含滿了淚水。他長嘆一聲:“唉,豫讓啊!你為——”他哽咽了一聲,繼續說道:“智伯報仇,能做到如此程度,可以稱得上是忠義之士了。但寡人待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既然如此,寡人也不能再寬恕你了,自求多福吧!”
說罷,趙無恤就背過身去,等待著衛士們和豫讓打斗。
或許是因為這滴眼淚,讓豫讓感覺到了趙無恤的愛賢之心,他突然說道:“您之前已經寬恕過我一次,天下莫不為君之德義而感動。如今我再次行刺于你,便是抱定了必死之心。我死不足惜,但若不能完成心愿,便是死也不會安生。我聽說明主不掩人之義,如果您能讓我在您的衣服上刺幾下,能夠了此心愿,也就死而無憾了。”
趙無恤并沒有回頭,他長嘆了一聲,便張開雙臂,讓侍從將自己的衣服取下,遞給了豫讓。豫讓將趙無恤的衣服掛在灌木之上,然后跳躍呼號著,將那件衣服砍成了碎片。
在場的所有人都為此而感動不已,忍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只見豫讓仰天長嘯,發出了陣陣的悲鳴:“臣無能,只能以此報主知遇之恩了!”話剛說罷,豫讓便飲刀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