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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軋江樓角一聲,微陽瀲瀲落寒汀。不用憑欄苦回首,故鄉七十五長亭。---- 唐代 · 杜牧《題齊安城樓》
此詩首句“嗚軋江樓角一聲”中的“一聲”兩字很有可玩味。本是暮角聲聲,斷而復連,只寫“一聲”也就是第一聲,這顯然是強調它對詩中人影響很大。他一直高踞在城樓,俯臨大江,憑欄回首,遠眺通向鄉關之路。正出神的時候,忽然一聲角鳴,使他不由驀然驚醒,這才發現天色已晚,夕陽已沉沒水天之際。這就寫出一種“苦回首”的情態。象聲詞“嗚軋”,用在句首,正造成似晴空一聲雷的感覺。
由于寫“一聲”就產生一個特殊的情節,與“吹角當城片月孤”一類寫景抒情詩句同中有異。嗚咽的角聲又造成一種凄涼氣氛,那“瀲瀲”的江水,黯淡無光的夕陽,水中的汀洲,也都帶有幾分寒意。“微”、“寒”等字均著感情色彩,寫出了望鄉人的主觀感受。
暮色蒼茫,最易牽惹鄉思離情。詩人的故家在長安杜陵,長安在黃州西北。“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宋張舜民《賣花聲》)“微陽瀲瀲落寒汀”,正是西望景色。而三句卻作轉語說:“不用憑欄苦回首”,似是自我勸解,因為“故鄉七十五長亭”,即使回首又怎么能望盡這迢遞關山?這是否定的語勢,實際上形成唱嘆,起著強化詩情的作用。這首詩是宦游思鄉之作,贊許者都異口同聲地稱引其末句。
按唐時計量,黃州距長安二千二百五十五里(《通典》卷一八三),驛站恰合“七十五”之數(古時三十里一驛,每驛有亭)。但這里的數字垛積還別有妙處,它以較大數目寫出“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的家山遙遠的情景,修辭別致;而只見歸程,不見歸人,意味深長。從音節(頓)方面看,由于運用數字,使末句形成“二三二”的特殊節奏(通常應為“二二三”),聲音的拗折傳達出憑欄者情緒的不平靜,又是一層妙用。
唐代有的詩人也喜堆垛數字,如駱賓王,卻不免被譏為“算博士”。考其原因,是因為他運用的數字多是為了屬對方便,過露痕跡,用得又太多太濫,也就容易惹人生厭。而此詩數字之設置,則是出于表達情感的需要,是藝術上的別出心裁,所以驅使而讓人沒有察覺,真可夸口“雖‘算博士’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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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連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見酒痕。細水浮花歸別澗,斷云含雨入孤村。人閑易有芳時恨,地迥難招自古魂。慚愧流鶯相厚意,清晨猶為到西園。---- 唐代 · 韓偓《春盡》
這是韓偓晚年寓居南安之作,與《安貧》表現同一索寞情懷,而寫法上大不相同。《安貧》直抒胸臆,感慨萬端;此篇則融情入景,興寄深微。
春盡,顧名思義是抒寫春天消逝的感慨。韓偓的一生經歷了巨大的政治變故,晚年寄身異鄉,親朋息跡。家國淪亡之痛,年華遲暮之悲,孤身獨處之苦,有志難騁之憤,不時襲上心頭,又面臨著大好春光的逝去,內心的抑郁煩悶自不待言。郁悶無從排遣,唯有借酒澆愁而已。詩篇一上來,就抓住醉酒這個行為來突出“惜春”之情。不光是醉,而且是連日沉醉,醉得昏昏然,甚且醉后還要繼續喝酒,以致衣服上濺滿了斑斑酒痕。這樣反復渲染一個“醉”字,就把作者悼惜春光的哀痛心情揭示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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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蝶去紛紛,香風隔岸聞。欲知花島處,水上覓紅云。---- 唐代 · 韓愈《花島》
這首詩描寫一座開滿鮮花的江中小島的美麗景色,卻并未正面描繪,而是通過細微的觀察、敏銳的嗅覺以及豐富的想象來加以表達,構思甚為奇特,極具藝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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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連江 一作:連天)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丹陽城南秋海陰,丹陽城北楚云深。高樓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唐代 · 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二首》
第一首寫平明送客,臨別托意。”寒雨連江夜入吳”,迷蒙的煙雨籠罩著吳地江天(江寧一帶,此地是三國孫吳故地),織成了一張無邊無際的愁網。夜雨增添了蕭瑟的秋意,也渲染出了離別的黯淡氣氛。那寒意不僅彌漫在滿江煙雨之中,更沁透在兩個離別友人的心頭上。”連”字和”入”字寫出雨勢的平穩連綿,江雨悄然而來的動態能為人分明地感知,則詩人因離情縈懷而一夜未眠的情景也自可想見。 但是,這一幅水天相連、浩渺迷茫的吳江夜雨圖,正好展現了一種極其高遠壯闊的境界。中晚唐詩和婉約派宋詞往往將雨聲寫在窗下梧桐、檐前鐵馬、池中殘荷等等瑣物上,而王昌齡卻并不實寫如何感知秋雨來臨的細節,他只是將聽覺、視覺和想象概括成連江入吳的雨勢,以大片淡墨染出滿紙煙雨,這就用浩大的氣魄烘托了”平明送客楚山孤”的開闊意境。清晨,天色已明,辛漸即將登舟北歸。詩人遙望江北的遠山,想到友人不久便將隱沒在楚山之外,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在遼闊的江面上,進入詩人視野的當然不止是孤峙的楚山,浩蕩的江水本來是最易引起別情似水的聯想的,唐人由此而得到的名句也多得不可勝數。 然而王昌齡沒有將別愁寄予隨友人遠去的江水,卻將離情凝注在矗立于蒼莽平野的楚山之上。因為友人回到洛陽,即可與親友相聚,而留在吳地的詩人,卻只能像這孤零零的楚山一樣,佇立在江畔空望著流水逝去。一個”孤”字如同感情的引線,自然而然牽出了后兩句臨別叮嚀之辭:”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詩人從清澈無瑕、澄空見底的玉壺中捧出一顆晶亮純潔的冰心以告慰友人,這就比任何相思的言辭都更能表達他對洛陽親友的深情。
早在六朝劉宋時期,詩人鮑照就用”清如玉壺冰”《代白頭吟》來比喻高潔清白的品格。自從開元宰相姚崇作《冰壺誡》以來,盛唐詩人如王維、崔顥、李白等都曾以冰壺自勵,推崇光明磊落、表里澄澈的品格。王昌齡托辛漸給洛陽親友帶去的口信不是通常的平安竹報,而是傳達自己依然冰清玉潔、堅持操守的信念,是大有深意的。
詩人在這以晶瑩透明的冰心玉壺自喻,正是基于他與洛陽詩友親朋之間的真正了解和信任,這決不是洗刷讒名的表白,而是蔑視謗議的自譽。因此詩人從清澈無瑕、澄空見底的玉壺中捧出一顆晶亮純潔的冰心以告慰友人,這就比任何相思的言辭都更能表達他對洛陽親友的深情。
即景生情,情蘊景中,本是盛唐詩的共同特點,而深厚有余、優柔舒緩。“盡謝爐錘之跡”(胡應麟《詩藪》)又是王詩的獨特風格。此詩那蒼茫的江雨和孤峙的楚山,不僅烘托出詩人送別時的凄寒孤寂之情,更展現了詩人開朗的胸懷和堅強的性格。屹立在江天之中的孤山與冰心置于玉壺的比象之間又形成一種有意無意的照應,令人自然聯想到詩人孤介傲岸、冰清玉潔的形象,使精巧的構思和深婉的用意融化在一片清空明澈的意境之中,所以天然渾成,不著痕跡,含蓄蘊藉,余韻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