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4是風云巨變的一年。這一年,歷史賜予崇禎一條雪白的綢緞,像臍帶一樣,斷送了大明王朝的胎盤,傳來了李自成的廝殺聲,然而,正當人們翹首企盼這個新生兒的降臨時,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一個帶著辮子的孩童被歷史的大手緩緩托出,掩埋了激昂亢奮的廝殺聲,清理了慘敗不堪的胎盤,平撫了蒼老母親的劇痛。由此,紫禁城大門迎來了新的主人——大清王朝。
這一年,北京城的人們見證了成敗轉念空的歷史定律,他們在李自成洶涌的鐵騎聲中,目睹了大明王朝的傾塌,又于辮子軍的戰(zhàn)火中,嗅到了農(nóng)民政權的腐敗氣息,最后在自己的頭上,看到了新生政權的模樣,削掉了高高的發(fā)髻,墜上了沉重的辮子,拍著禿禿的腦門,恍然大悟的嘆道:“沒轍兒!命!”
公元1644年,崇禎、李自成、多爾袞這三張王牌操縱著歷史的棋局,每一步都牽涉著中國命運的走向。然而,這盤棋局的背后,卻隱藏著無數(shù)不為人知的偶然性。
如果說中國歷史上的皇帝像一株大樹上茂密的樹葉,各有不同的生命紋路,那么崇禎可謂是一片極具復雜性的枯葉。他一面寬厚,一面殘忍,一面高亢,一面萎靡,一面自尊,一面自卑,一面依賴順從,一面剛愎自用,這樣的人格特征使得他更加無法力挽狂瀾,拯救一個在萬歷王朝就已積弊甚重的大明王朝,畢竟歷史已不再垂青于朱姓的天下了。崇禎一度將所有的賭注押在了袁崇煥的身上,賜予其尚方寶劍,可以不受制于君命,親手為他披上裘皮大衣,鼓勵其再戰(zhàn)清兵,然而,袁崇煥畢竟不懂政治,確切的說是不懂帝王之心,濫用崇禎對自己的信任,斬殺了毛文龍,退守北京城,這一切讓同樣剛愎自用的崇禎無法容忍,下令囚禁袁崇煥。獄中的袁崇煥怎么也想不到,馳騁戰(zhàn)場多年的他,得到的卻是千刀萬剮的悲慘命運。同樣,龍顏大怒的崇禎也無法意識到,這一刀刀割下去的不僅僅是君臣之間的信任,更割掉了大明王朝最后的一根稻草。從此,尚方寶劍不再是炫耀的資本,裘皮大衣也喪失了應有的溫度,崇禎在無形中為自己編織了命運的白練。
然而,虎踞東北的清軍卻在蓄勢待發(fā),多爾袞利用吳三桂的請兵信,探明了李自成和吳三桂的矛盾,先是屯兵山海關,望而不發(fā),坐山觀虎斗,盡收漁翁之利,后趁虛而入,一舉殲滅李自成的農(nóng)民軍,闖入紫禁城,如入無人之境。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才智出眾的青年,卻死于一位少年之手,最讓人想不到的是,這位少年不但抹平了他生前的一切功績,還將這位他曾敬畏的叔父逐出宗廟,掘其墳,拋其尸,這一切恐怕是多爾袞無法預料的。
每每朝代的更替總會有直接代表底層人民利益的起義者出現(xiàn),李自成就是一例,然而對一個志向不大的西北漢子來說,一夜之間,黃袍加身,這種命運的獎賞,無疑過于沉重,也許是因為黃土高原憨厚質(zhì)樸的氣息無法包裹住京城皇家園林的氣派,過于戀家的農(nóng)民起義軍,在劃西北而治不成后,勉強登上帝位,卻又在短短的幾天中被辮子軍打了個措手不及,倉皇而逃。最可笑的是,在逃走的途中,他們還不忘滿足自己的私欲,裹挾著搶來的美女珍寶,一路奔往西安,后死于湖北農(nóng)民起義軍之手。可悲!可嘆!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三張王牌的背后,還有一顆棋子引人注目,他就是吳三桂。提起吳三桂,人們腦中便浮現(xiàn)出這樣幾個字眼:名妓陳圓圓、康熙平三藩。然而,我們卻很難真正地走進他,人們無法體會一夜之間喪國、喪家、又賣國的悲慘命運,而這一切卻被年僅三十出頭的他嘗盡了。吳三桂是明朝將領吳襄的后代,出身名門之后的他,從小就被忠君愛國,戰(zhàn)死疆場的思想所束縛,就像是一只活躍的鳥兒,被綁縛在牢籠之中而不自知,他的完美理想可以想見:忠君報國、加官進爵、家庭和睦、妻良子孝,何況還有曠世佳人陳圓圓的陪伴,更是讓無數(shù)男兒羨煞不已。然而1644年農(nóng)民起義軍的一生號響,無情地粉粹了他的美夢,三萬遼東鐵騎在趕往京師營救的過程中,接到了崇禎自掛煤山的噩耗,擊垮了他忠君報國的美夢。雖無國亦可有家,抱著最后的底線,吳三桂投降了李自成,希望其保全自己的小家,然而命運又一次嘲弄了他,李自成的手下?lián)尳倭藚歉幼吡烁赣H吳襄,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愛妾陳圓圓也落入虎口,這樣一位氣血方剛,正值壯年的男兒如何咽得下這口氣,怒氣沖冠的吳三桂與李自成徹底翻臉,并忍痛拋下了忠君愛國與孝敬尊長的仁義道德,投降清軍,趕跑李自成,而盛怒之下的李自成,殺死了吳襄,殺光了吳府上下三十余人。我們可以想象,面對這樣的人生慘劇,吳三桂的內(nèi)心是怎樣的悲痛!國滅、家亡、叛國、偷生,這一系列的詞匯操控了吳三桂命運的方向盤,而進入暮年的他,在康熙的平剿下,又一次重演了幾十年前的這一幕。命運是如此的無情,有些人的一生可以平穩(wěn)度過,而有些人的一生則注定是一場悲劇,正如崇禎在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女前,聲淚俱下地吐出那句真言:“奈何生我家!”如果命運可以倒轉,也許吳三桂不會選擇這樣的身份,他寧愿永居村野,和自己的紅顏知己過著自由平淡的生活。
現(xiàn)在,讓我們回過頭來,重新審視這一系列事件,就會于個體的偶然性中發(fā)現(xiàn)某種歷史的必然。
不得不說,君臣關系的惡化是崇禎走向悲劇的根源之一,而這種關系的形成與崇禎本人的個性不無關系,剛愎自用、急躁狂妄、孤僻自卑、鉆營權術,控制欲強,這使得崇禎沒能在帝國傾塌的關鍵時刻找到值得信任的人,遷都南京一再延遲,為的是保全自我的名節(jié),拒絕李自成的劃西北而治,為的是挽回皇帝的面子,殺光子女和愛妻,為的是宣泄心中的悲憤,這一切都將他推上了一條不歸路。然而,妄圖力挽狂瀾的崇禎皇帝,恐怕至死也無法明白大明王朝頃刻崩塌的原因,“眾臣誤朕!”像魔咒一樣栓死了崇禎的理智,他沒能悟到自我性格的弊病,也沒法看清一個王朝無法逃脫的宿命。為何大臣貪污腐敗?為何無人承擔南遷的責任?為何王朝會毀于一旦?這些問題崇禎似乎都沒有深入考慮過,或者說從不敢直面自我的內(nèi)心,不敢承認自己身上的性格缺陷。剛愎自用,用人多疑,反復無常,種種弊端讓他和大臣之間的關系越來越遠,以致于大臣們只想著中飽私囊,為自己鋪后路,無人替朝堂分憂。起義軍一路北上,幾乎沒有得力的明朝將領愿意為王朝效力,再加上明朝末年積弊甚重,百姓生活于水火之中,明朝的滅亡只是時間的問題。表面上看只是崇禎與大明王朝的死亡,根源上則是明朝腐朽的內(nèi)核與崇禎性格深處的弊端而導致的管理失范。
相比于崇禎的不幸,年少的多爾袞則表現(xiàn)出非凡的膽識和魄力,歷史給予多爾袞的機會稍縱即逝,稍不留意就會錯失良機,他卻善于抓住時機,利用矛盾,把握主動權,高瞻遠矚,切中靶心,雷厲風行,出色的完成了歷史賦予他的使命。這一切都是源于多爾袞性格的核心優(yōu)勢,然而在這個核心的背后則是他與愛新覺羅氏兩代人的野心,沒有入主紫禁城的野心就不會有大清王朝的崛起。可以這樣說,多爾袞憑借智慧戰(zhàn)勝了崇禎,憑借野心戰(zhàn)勝了李自成,憑借實力操控了吳三桂。然而命運總是幽默的,歷史上也不乏這樣的事例,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正是多爾袞的智慧、野心和實力叩響了紫禁城的大門,但也正是他的這些素質(zhì)致使他喪命,一旦觸及最高統(tǒng)治者的利益,這些優(yōu)秀的素質(zhì)反而成為死亡的加速器,就像身體中的惡性腫瘤,總有一天會奪走自己的性命。
李自成的命運正如千千萬萬的農(nóng)民起義軍一樣,致死的原因無外乎自身素質(zhì)的低下和目光短淺的弊病。素質(zhì)低下,故縱容手下霸占人妻,拷掠重臣,掠奪百姓,燒殺搶劫。目光短淺,故散沙一盤,懶惰怠慢,不圖長遠,只管眼前。這種情況并不是史無前例的,唐末黃巢的農(nóng)民起義軍,清代天平天國農(nóng)民起義軍等都表現(xiàn)出這樣的特征,從某種程度上來看,這是農(nóng)民階層自身不可逾越的弱勢。深諳歷史之道的人往往能夠根據(jù)起義軍入關后的表現(xiàn)來給這支力量把脈,世人往往感慨于霸王項羽別姬的悲壯,憤慨于亭長劉邦的小人得志,然而歷史早已在兩人入關后的不同表現(xiàn)中給出了答案,項羽一把火燒的是已死的秦王朝,而劉邦一紙文捧的是千萬百姓的心。李自成在入住皇朝之后,燒殺搶掠,在百姓那里失了民心,拷掠大臣,在人才那里丟了情義,既無民心又無人才,試問如何建立起一個國家?
最后,說說吳三桂。吳三桂的命運似乎早已注定,出身名門,手握重兵,意氣風發(fā),風流倜儻。然而,在這種光鮮的外表下,卻隱藏著危機,出生名門必然要受到家族的制約,手握重兵必然牽涉到一個王朝的命運,意氣風發(fā)必然易走極端,風流倜儻必然為情牽絆。這一切的優(yōu)點在明朝大廈即將崩塌的節(jié)骨眼上,全部變成了劣勢。我們可以這樣假設,若不是出身名門,他便可拋棄家族名譽的制約,獨占一方;若不是手握重兵,他便可逃離棄家賣國的命運,逍遙自在;若不是意氣風發(fā),他便可忍下拷掠族人的惡氣,伺機而動;若不是風流倜儻,他便可放下霸占愛妾的底線,另謀出路。可惜,這一切,對他來說都太困難。于是,在這個特殊的年份里,吳三桂犧牲了家,背叛了國,訣別了父親,剪割了頭發(fā),背井離鄉(xiāng),遠赴滇國。如果說李自成的悲劇在于歷史給與他的獎勵過重,那么吳三桂的悲劇則在于命運給與他的獎勵過早。無論是無法承擔的重還是無法擔負的早,一切與自然相抗衡的力量,必不會存在太久。
由此來見,在起落明滅的歷史長河中,人們似乎窺探到了個人力量的渺小,然而正是這種渺小,才使得人類前赴后繼的翻騰,試圖與之抗拒,偶爾有一兩個弄潮兒,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湮滅,不滅的似乎只有歷史本身。是非成敗轉頭空,這一個空字,道出了多少人的喟嘆!
人類用盡無數(shù)智慧,希望于歷史中窺探出某種必然性,指導當今,引領未來,然而,在歷史長河的明滅起伏中,又有誰能逃過時間的裁決呢?從某種角度來說,任何人或事都有其局限性,想要利用某種定律而一定乾坤者,必然為歷史所用,成為后世的借鑒,只有以不變應萬變之舉,在靜與動的制衡中,方能規(guī)避某種必然性的魔咒,走出一條嶄新的大道,然而這條大道能夠存在多久?以什么樣的形式存在下去?還得交給歷史來裁定。這便應了蘇子所言:“后人視今,亦猶今人視昔夫。”
轉念想想,我們的人生不也如此嗎?一代帝王,不免以自盡告終;滿清后裔,不免被族人殘殺;領袖統(tǒng)帥,不免死于他人之手;一代名將,不免困于命運的牢籠。是的,也許只有強者,才能造命,大多數(shù)人,難免無法逃脫自身與時代的局限性。但何謂強者?強者非強勢者,恰恰相反,他們懂得平衡,會使用人生的加減法,融通于宇宙萬物之中,不為暫時的成敗所困,起于應起之時,落于應落之際,在起與落中把握生命的平衡。
然而,大多數(shù)人們,要么渾渾噩噩,要么投機取巧,渾渾噩噩者是庸人,投機取巧者是小聰明。能夠抓住關機,洞察事態(tài)者是聰明人,然而只有經(jīng)歷過一切、看空一切、放下一切而與自然萬物化而為一者,方為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