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之城（23 ）上一章
老劉的報告會終于開始了。監獄非常重視這次報告會，要求全監民警職工只要不值班的都要參加，包括部分退休民警職工也要挑選代表來。吳憂一家就包括爸媽、吳憂夫妻倆、妹夫和弟媳婦6人，都坐進了監獄那個可以容納500人的大會場。用吳爸吳媽的話來說，他們在監獄半輩子也沒看到如此大規模的報告會。
因為不屬于一個基層單位，吳憂和程城各自坐在自己單位的區域里，隔著人群點頭微笑。
為了這次報告會，宣傳科費了老大勁，要從各方面、全方位展示老劉的英雄事跡。作報告的人分別是老劉的領導——監區長從領導角度講老劉如何踏實肯干，幾十年如一日扎根基層；老劉的同事講老劉日常工作如何認真負責、老劉的妻子則講老劉如何不管家不管孩子一直忘我的工作。
起初，她還有點放不開，但說著說著，那些別人寫的文字被她注入了感情，她自己開始感動了，聲音哽咽，眼圈發紅。
吳憂覺得很替她尷尬。她私心覺得，無論如何，一個成年人在大庭廣眾下暴露內心的感情都是一件尷尬的事，除了家人，誰會真正關心旁人的內心世界呢。克制內斂才是美德。
雖然領導強調了會場紀律，但吳憂仍不時聽到接打電話聲、手機微信聲、QQ聲。心蘭聽得又是打呵欠又是捶打肩背，一幅百無聊賴的樣子。
吳爸吳媽聽得非常認真，作為工作了一輩子的監獄人，離開崗位后最關心的就是現在的監獄工作，能作為退休民警代表坐在大禮堂，他倆覺得是種榮譽，因此兩人一直坐的端端正正，豎起耳朵聽。
終于輪到壓軸的老劉上臺了。吳憂已經看到過那篇修改多次、把宣傳科小帥哥折磨得生不如死才得以通過的宣講稿。她想看看，老劉將如何把這篇集整個宣傳科智慧于一體的稿子表現出來，因此一直強打精神撐著聽。
老劉看起來似乎有些緊張，他大聲地清了清嗓子走到了宣講臺前，敬禮、禮畢。然后從荷包里掏出稿子來，開始說話：“尊敬的各位領導、同事們，你們好！”
然后他停了下來，環顧全場，沒有繼續說下去。打電話的、刷微信和QQ的、說小話的人們都盯著老劉，心想，該不會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了吧。
老劉又大聲地清了清嗓子：“各位領導、還有吳科長啊，對不起了，我不打算念你們辛辛苦苦寫的稿子，我自己有許多心里話想對大家伙說，我還有一個月就退休了，非常感謝領導給我這個機會在這里和大家說話。請大家放心，我只說幾句話，不會耽誤大家太多時間。”
會場一陣巨大的嗡嗡聲，吳憂看到前排坐的領導們竟然都鎮定地沒有作任何反應，似乎是幾秒鐘后或者是一分鐘后，整個會場又忽然靜下來。
吳憂簡直驚呆了，真正想不到這個看起來平淡無奇的老劉居然會來這一出啊，真正是人不可貌相。
“我工作了40年，還有一個月就退休了，說實話我非常舍不得。我這個人沒什么文化，做不了其他事，好在管教罪犯不僅僅需要文化，更需要付出感情，更需要堅持，這個我還做得到。40年，我手下管的很多罪犯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了；尋死覓活的罪犯開始認真生活，順利服完刑了；當然也有不少罪犯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我也是沒轍了；但是這40年，我可以自豪地說我盡力了，我對得起每月領的工資，對得起穿的這身警服，對得起當初在黨旗下發的誓言。我知道有些同志，不喜歡當監獄警察，覺得是為生活所迫；還有些同志不愿意接觸罪犯，一見罪犯就煩。我想說，如果你有本事就趁年輕趕緊轉行別做了，不要一邊干一邊瞎叨叨苦了自己；如果沒本事走的就先把手上的事做好了，不然混天度日哪天出了事，這身警服都穿不了了。我也想對領導們說，基層一線的同志真不容易，你們要多關心下他們，就比如我，不是出這件事，你們知道這個監獄有我嗎？知道我在一線干了40年嗎？知道就是我們這些基層民警任勞任怨、盡職盡責你們才能穩穩地坐在那個位子上嗎？我也想對那些一直好好干的同志們說，你們是好樣的，人一輩子總要做點事，既然我們當了監獄警察了，我們就把它當好，不是為別人，是為我們自己。希望我們有一天盤算自己一輩子做了什么，不臉紅、不害臊、不發虛。好，今天，我靦著個老臉在這里把心里話說出來，對不對大家多包涵。謝謝大家”
……
老劉給大家敬了個禮，開始收拾手上的講稿。還是吳科長反應快，使個眼色，一邊站著的禮儀女警趕緊上去獻花。然后坐在前排的監獄長帶頭鼓起了掌，接著，會場開始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就在這掌聲中，在全場的注目中，監獄長上臺做總結發言了，可是手上原來準備好的稿子肯定沒法念。當然領導就是領導，雖然還一臉復雜表情，仍是很快就組織好了語言。
“同志們好，我也和老劉一樣手上有辦公室同志辛辛苦苦準備好的講話稿，不過我也不打算念了。抱歉啊。”
臺下大家一陣哄笑。
“我感謝老劉今天說的一席心里話。確實我們對基層民警關心不夠，正像老劉說的，不是這件事，我還不知道我們監獄有老劉這名好同志。在我們監獄，肯定還有很多和老劉一樣，一直默默無聞在努力工作的好同志，因為沒有一個契機我們根本就關注不到他們。我要代表監獄黨委做個檢討，也做個表態。會后，我們就馬上組織專班，研討傾斜基層的具體工作措施，多關心基層同志，盡量讓基層同志的付出得到相應的回報！”
這一次的掌聲越來越多、越來越熱烈，持續很久才停止。監獄長一臉滿意的表情走下來。
散會后，果然不少人在議論老劉的講話，有人說“他以為自己當了個先進就可以教訓別人了，真是管得寬”；有人說“看不出老劉還這么虛榮，給個梯子就順桿爬”；還有人說“老劉真是一大把年紀還沒活明白，出這個風頭”……
吳憂沒有發表意見，還有許多人也沒有發表意見。吳憂知道，有人會聽進去，有人會思考，有人或許會改變，這就夠了，老劉，你真是個孤勇的人啊。
這一天，修正了吳憂的許多觀點。之前，她一直覺得這個四四方方的小地方，許多人都面目平淡，言語乏味。從不曾發現，原來即使是這么一個小地方里，也有一些特別的人一直在我們身邊，他的內心豐富精彩，像一座無人挖掘的富礦，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要了解他、走近他。
原來，生活一直給了我們許多機會，只是我們將它白白浪費。
老劉，我不知道別人怎樣，反正我是會努力向你學習的，希望有一天退休的時候，我也能對自己說，我對得起自己的40年。吳憂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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