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每逢節假日,外漂的游子難得回鄉小住,吃著鄉村的土菜,粗茶淡酒,雖不夠檔次,不夠有面子,但是絕對的安全放心。餐桌上鄉親們都為此引以為自豪。食材從菜園到飯桌都在父母親人的視線下。除非被騙買到假油之外都是干凈的。油然產生的感受是:鄉村是安逸的,溫馨的。它有種種的好處:陽光、空氣、水都是都市無法比擬,也沒有朝八晚六。歸家的游子言語之外總是透露著對自給自足的小農生活的向往。大伙的共識是:不求大富大貴,在鄉下其實是安逸的。
小富即安,胸無大志似乎總是被人不齒。有意思的是知足常樂也是常被人宣揚的一種生活境界——人總是這樣自相矛盾,舉棋不定的,咋說都有理。
面朝黃土背朝天,是我們上輩的寫照,基本是負面的形象了。我們一輩都不甘于與土地為伍,紛紛逃出土地,淹沒到都市的繁華中。世紀之交的外漂打工一族,如今多已人到中年。歷經職場變幻,商場沉浮,多數人看起來雖已擺脫了對土地的依賴,但說到底,我們骨子里還是農民。雖然不少人頭上都戴著總經理、經理、科長、總監、主任……林林總總的職場頭銜,但是哪個都不如“農民”來得貼切。
從時間上算,我和土地直接接觸的時間不長。我體質不好,上學時只是農忙時的幫忙,工作后也就不再怎么與土地打交道了。我至今田間耕作的技術局限于小時候父親的口傳手教。對于土地,我的感情是復雜的——恐懼、逃避、思戀……但他就是那么真實的存在,就如父母在我生命中的存在一樣。
二十年前,面對成家立業的壓力,我深感除了土地別無出路,也是自然而然地把希望寄托在土地身上。在農村,種植和養殖是最現實的事了(我如今還是對此情有獨鐘)。我花了好些時間把村子周圍的山地都“考察”了一番。心里一遍又一遍鉤畫著農莊的藍圖:種果樹,間作,蓋座小屋,建個養殖場,用禽畜的糞肥地……夢想過著詩意的農莊生活……
我最終選在離村幾公里外的甜泉水庫邊上的一個山頭上開荒。那時候家鄉推廣種植油萘(李和桃嫁接成的水果)和板栗。棠口村一帶已經開發了大片大片的油萘園。我買了些種植方面的書學著,利用假期和周末(那時我上高三補習班)去開荒。只要天氣不壞,早上就帶上些飯,扛著柴刀出工(鋤頭多是就地藏在山上免得來回拿),傍晚才回家。就這樣到第二年春天,終于種上了百來棵油萘苗,也算是種上了希望……
現在想來我覺得自己當初真是浪漫。那個山頭其實是十分貧脊的。有經驗的老農一般不會選這種地開荒。看見我在這里開荒的同村的長輩也曾建議我另找地方,說這里“土太衰”,可我最終沒有換地方,只因為我覺得這里地勢好(一個小山包),風景好,視線開闊,不陰森(雖然在背陰的一面也有一個墳地),靠近公路,我一個人開荒的時候不害怕。土衰就勤施些肥吧,再說我還要搞養殖呢,我這樣想。
兩三年后,萘樹也長得有些模樣了,春天里也花開滿樹,看著滿心歡喜。山上也有幾棵野生的柿子樹,我也把它嫁接了,成活了幾棵。每到空閑時我就到山頭上鋤草,剪枝,施肥……我還想著建個木屋或磚房,再種些竹子之類的。似乎詩意的生活不遠了……
可是這終究只是我內心的理想,現實并沒有這么美。當時基本就靠我一雙手。如今算計起來,我自以為在這塊土地上投入很多精力、體力,可除了勞作外也沒有太多的成本投入。肥料、農藥都少得很,因為沒什么錢可以投進去。油萘剛結果的那幾年,采了一些。因缺管理,長得不多也不好,賣不了什么錢,基本自家零吃了。另一年父親在園地里種上些蘿卜,收了一些。后來似乎油萘行情不好。即使別家種得很好的也賣不了好價格。許多人都砍了萘樹,改種板栗了。我外漂打工后,山地交給弟弟管。他也沒太大興致,看到別人都把萘砍了種別的,他也把萘樹砍了,種上了杉樹,也沒管它,如今整個山頭看上去已是一片荒蕪。
我曾經是想著讓這園地圓我的發財夢的。可事實是它不堪重負,承載不了我的夢。它也沒給我多少金錢上的收入,更沒讓我發財,哪怕是在故鄉娶妻生子,男耕女織的夢。我是真切地體會了農民從土地上掘取財富的艱難。
故鄉的土地,想說愛你不容易!我終于半推半就,依依不舍地退卻了……
我曾經十分疑惑:我們為何對土地如此恐懼,失望,無奈? 或許因為土地能給我們的太少太少?……可是干百萬年來,土地是一如即往地養育著子民的。在土地上安居樂業是先民的理想,可不知為何到了我們這一輩就不屑于這樣或變得更難以實現,以致到了紛紛逃離的地步。
若回過頭用功利的眼光來審視一下這片土地所給我的,確實是不多。但是從當時來說,它也是給我帶來快樂和希望的。在失意的歲月里,至少也算畫餅充饑吧。在揮汗如雨中,我也得到成長和經驗,感受土地的溫情和冷峻,也許比實物的收入更重要吧。
我常想,面對土地,我們常常感到無奈失落,只是因為我們奢望太多。貪婪,攀比。若是生活能夠簡單一點,其實千百年來我們只要有幾分田地也就足夠。我們如今的追求似乎總是遠超土地能夠給予,以至它不堪重負。土地其實已經滿足了我們最重要的口腹之欲,我們卻沒有知足,老指望著靠土地發大財,為此常常不惜違背土地的自然規律,也就難免受挫痛苦!---這就是我們背叛土地的代價。
如我一般的進城農民工在城市職場商場沉浮起落,每到失意時,常憤而放言:“……大不了回家種地去……”土地已成了我們最末的選擇了。但也確實算是我們最后的一道屏障了。在我們年輕氣盛,被世俗的欲望無情裹挾的時候,我們對土地是淡漠和輕蔑的。也許當我們慢慢成熟,直到繁華落盡,看盡虛名浮利,鉤心斗角,才能再回頭來尋找土地與鄉村那一方清靜。當我仰望都市上空,把我這許多年的都市生活如抽絲剝繭般層層剝開,發現能真正沉淀的已所剩無幾。最終只剩下故鄉那一片日漸荒涼的土地。我想到了《人生》中的高加林和《亂世佳人》思嘉麗的結局,無不是土地給了他們最終的安慰。千帆過盡,我們終將明白土地是根。土地,才是世上唯一真實的東西,那是唯一留下的東西 ……
? ? ? ? ? ? ? ? ? 高世麟(2015)本文入編《文筆薈萃》2014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