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0年,馮應京接任湖廣僉事,以“維持風化”之名,與麻城縣韓僉可,雇用流氓打手,燒塔毀寺,毀掉了芝佛院。
初春寒意襲人,74歲高齡的李贄,拖著孱弱貧病的身軀,開始亡命天涯,向地處大別山腹地的黃柏山逃遁······
盡管圍剿李贄的陣營十分龐大,但朝野上下營救的力度也不小。一些仁人義士如山西劉東星、北京馬經綸、安徽新安汪本鈳、公安“三袁”、麻城周思久、周思敬等一眾好友,都在為他大聲疾呼,奔走相告。其中最正直無畏、俠肝義膽的當數馬經綸。
這位1589年的進士,仰慕李贄日久,他冒著風雪,跋涉幾千里,向大別山奔赴。幾經輾轉,最終成功營救出李贄,并將他安置到了他順天通州的家中,以避楚難。
當然,對李贄恨之入骨的的政治勢力并未因此停下迫害他的腳步。1602年二月,禮科都給事中張問達上疏劾李贄,極盡污蔑之能事:
“······,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游于庵,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庵觀者,一境如狂。……”
這姓張的當然不會就此罷休,不會忘記強調現實的危險性,因此在奏疏的最后舉報說,李贄如今移居通州蓮花寺,而通州離帝都僅四十里之遙,“倘一入都門,招致盡惑,又為麻城之續”。
這還了得?
結果,那位曾經一度勵精圖治中后期卻荒淫怠政的萬歷皇帝朱翊鈞(1563—1620年)下令:“李贄敢猖(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衛五城嚴拿治罪。其書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盡搜燒毀,不許存留。如有徒黨曲庇私藏,該科及各有司訪參奏束并治罪。”
實際上,李贄為人看上去狂放不羈,卻不同于那些表面上守禮而內心污濁骯臟暗中縱欲的茍且之徒,被指責為“異端之尤”的他,在生活上是個自覺的禁欲者。他同女弟子的交往,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完全基于正常不過的人性人情,但偏偏就招來了流言蜚語乃至最后的殺身之禍。
······
令人魂飛色變的特務來了。正臥病在床的李贄不明就里,問馬經綸:“他們是誰?”答曰:“是錦衣衛的衛士來了。”
李贄一下明白了眼下的處境。他自然不想連累好友,于是從床上硬撐著爬起來,搖晃著走了幾步,大聲疾呼:“快取下門片!”躺在門片上后又催促馬經綸:“快走,我是罪人,不宜留。”
此刻的馬經綸表現出了男人足夠的血性和友人的鐵肩道義,他俯下身大聲說:“朝廷以先生為妖人,那么我就是藏妖的人。要死就一起死,決不讓先生一個人去坐牢,我卻留在世上。”
就這樣,馬經綸義無反顧陪同李贄上了路。到了通州城外,京中一些勸告馬經綸不要隨李贄入京的好友紛紛而至,他家中的幾十個仆人,奉其老父之命,也哭著勸留。但馬經綸都不為所動、不聽勸告,依然一路陪伴李贄入京。
就這樣,李贄被投入了詔獄。李贄入獄后,他坦然說道:“名山大壑登臨遍,獨此垣中未入門。病間始知身在系,幾回白日幾黃昏。”顯現出一如既往的淡定灑脫之風。
但,李贄畢竟是名士,影響力太大,估計朱翊鈞也不愿背負殘殺名士的惡名,所以,并沒有太多為難李贄,后者在監獄也沒受皮肉之苦。根據審訊結果,他原本可以放回福建原籍,由地方看管。這,類似于今天的“假釋”,將這一看似嚴重的案件,輕輕地處理了過去。
但詭異的是,這次,李贄反而不淡定了,他慨嘆道:“我年七十有六,死以歸為?”
也是,一生不羈、酷愛自由的斗士,直到中晚年才好不容易實現了夙愿的他,怎么可能忍受即將到來的管束,何況還要讓他回到一輩子想逃離的故土?
不,決不能!自此,這位勇敢的老人抱了必死之心。
于是,就出現了本文第一章節開頭的那幕壯烈畫面。
根據袁中道記載,李贄自刎兩天后,才終于告別了這個“世不我知,時不我容”的悲慘世界。
馬經綸獲知消息,悲抑難耐,遂將李贄的遺骸葬于通縣北門外迎福寺側(現北京通州西海子公園內),并在他的墳上建造了浮屠。馬經綸對李贄的救難、收留、辯誣以及歸葬,情義之重,堪稱義薄云天,歷來令人敬仰萬分。
李贄一生著述頗豐,著述先后數次被禁毀,民間盜印、假托者不絕,門人汪本鈳說:“(卓吾)一死而書益傳,名益重……漸至今日,坊間一切戲劇淫謔刻本批點,動曰卓吾先生。”
縱觀李贄的一生,可以看出,他是一個真正的不惜性命的自由捍衛者,一名痛苦的先知先覺者。為了自由,他棄官、棄家、棄發,到最后的棄命,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那么的無怨無悔。
或許,我想,他惟一的遺憾是,他未能實現自己死后葬身龍潭湖的夙愿。那么,在拙文的結尾處,讓我們去看看袁宏道筆下的龍潭湖-釣魚臺吧:
······龍湖,一云龍潭,去麻城30里。萬山瀑流,雷奔而下,與溪中石骨相觸,水力不勝石,激而為潭,潭深10余丈,望之深青,如有龍眠。而土之附石者,因而夤緣得存,突兀一拳,中央峙立。青樹閣紅,隱見其上,亦奇觀也。潭右為李宏甫精舍,佛殿始落成,倚山臨水,每一縱目,則光黃諸山,森然屏列,不知幾萬重。那“突兀一拳,中央峙立”的,就是釣魚臺······
四百余年過去了,龍湖潭早已面目全非,但人們不會忘記一位蓄須剃發的老者,曾在這里發出過自由、獨立和追求個性解放的呼聲。
如今,很大一部分年輕人肯定以為,自由、個性是與身俱來的東西,還用得著苦苦追求和向往嗎?但集體主義時代過來的人,都應懂得李贄的勇氣和不易。
在萬馬齊喑,只允許一種聲音、一種腔調、一種是非的時代,你去追求自由、崇尚個性試試?
單憑這點,我也得要向孤膽英雄李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