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次日午后,柳生來到一村子。這村子不過十數人家,均是貧寒的茅舍。茅舍上雖有煙囪挺立,卻絲毫不見炊煙升空四散開去的情景。因為日光所照,道上蓋著一層塵灰,柳生走在上面,塵土如煙般騰起。道上依稀留有幾雙人過后的足印,卻沒有馬蹄的痕跡,也沒有狗和豬羊家禽的印跡。有一條短路從道旁岔開去,岔處下是一條澗溝。澗溝里無水,稀稀長著幾根黃草。澗溝上有一小小板橋。柳生沒有跨上板橋,所以也就不踏上那條小路。他走入了道旁的茅屋。
這茅屋是個酒店。柜上擺著幾個盤子,盤中均是大塊的肉,煮得很白。店內三人,一個店主身材瘦小,兩個伙計卻是五大三粗。雖然都穿著布衫,倒也整潔,看不到上面有補丁。在這大荒之年,這酒店居然如石縫中草一般活下來,算是一樁奇事了。再看店內三人,雖說不上是紅光滿面,可也不至于面黃肌瘦。柳生一路過來,很少看到還有點人樣的人。
柳生昨日黃昏離開那城,借著月光一直走到三更時候,才在一破亭里歇腳,將身子像包袱般卷成一團,倒在亭角睡去。次日熹微又起身趕路,如今站在這酒店門外,只覺得自己身子搖晃雙眼發飄。一日多來飯沒進一口,水沒喝一滴,又不停趕路,自然難以支持下去,那店主此刻滿臉笑容迎上去,問:
“客官要些什么?”柳生步入酒店,在桌前坐定,只要了一碗茶水和幾張薄餅。店主答應一聲,轉眼送了上來。柳生將茶水一口飲盡,而后才慢慢吃起了薄餅。這時節,一個商人模樣的人走將進來,這人身著錦衣繡緞,氣宇不凡,身后跟著兩個家人,都挑著擔。商人才在桌前坐定,店主就將上好的水酒奉上,并且斟滿一盅推到他面前。商人將水酒一飲而盡,隨后從袖內掏出一把碎銀拍在桌上,說:“要葷的。”那兩個伙計趕緊端來兩盤白白的肉,商人只是看了一眼,就推給了家人,又道:“要新鮮的。”店主忙說:“就去。”說罷和兩個伙計走入了另一間茅屋。
柳生吃罷薄餅,并不起身,他依舊坐著,此刻精神了許多,便打量起近旁這三人來。兩個家人雖也坐下,但主人要的菜未上,也就不敢動眼皮底下的肉。那商人一盅一盅地喝著酒,才片刻功夫就不耐煩,叫道:
“還不上菜?!”店主在旁屋聽見了,忙答應:
“就來,就來。”柳生才站立起來,背起包袱正待往外走去,忽然從隔壁屋內傳出一聲撕心裂膽般的喊叫,聲音疼痛不已,如利劍一般直刺柳生胸膛。聲音來得如此突然,使柳生好不驚嚇。這一聲喊叫拖得很長,似乎集一人畢生的聲音一口吐出,在茅屋之中呼嘯而過。柳生仿佛看到聲音刺透墻壁時的迅猛情形。
然后聲音戛然而止,在這短促的間隙里,柳生聽得斧子從骨頭中發出的吱吱聲響。因此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場所見的一切,此刻清晰重現了。叫喊聲復又響起,這時的喊叫似乎被剁斷一般,一截一截而來。柳生覺得這聲音如手指一般短,一截一截十分整齊地從他身旁迅速飛過。在這被剁斷的喊叫里,柳生清晰地聽到了斧子砍下去的一聲聲。斧子聲與喊叫聲此起彼伏,相互填補了各自聲音的間隙。柳生不覺毛骨悚然。然而看那坐在近旁的三人,全然不曾聽聞一般,若無其事地飲著酒。商人不時朝那扇門看上一眼,仍是一副十分不耐煩的模樣。
隔壁的聲音開始細小下去,柳生分辨出是一女子在呻吟。呻吟聲已沒有剛才的兇猛,聽來似乎十分平靜,平靜得不像是呻吟,倒像是瑤琴聲聲傳來,又似吟哦之聲飄飄而來。那聲音如滴水一般。三年前柳生佇立繡樓窗下,聆聽小姐吟哦詩詞的情形,在此刻模模糊糊地再度顯示出來。柳生沉浸在一片無聲無息之中。然而轉瞬即逝,隔壁的聲音確實是在呻吟。柳生不知為何驀然感到是小姐的聲音,這使他微微顫抖起來。柳生并未知道自己正朝那扇門走去。來到門口,恰逢店主與兩個伙計迎面而出。一個伙計提著一把濺滿血的斧子,另一個伙計倒提著一條人腿,人腿還在滴血。柳生清晰地聽到了血滴在泥地上的滯呆聲響。他往地上望去,都是斑斑血跡,一股腥味撲鼻而來。可見在此遭宰的菜人已經無數了。
柳生行至屋內,見一女子仰躺在地,頭發散亂,一條腿劫后余生,微微彎曲,另一條腿已消失,斷處血肉模糊。柳生來到女子身旁,蹲下身去,細心拂去遮蓋在女子臉上的頭發。女子杏眼圓睜,卻毫無光彩。柳生仔細辨認,認出來正是小姐惠。不覺一陣天旋地轉。沒想到一別三年居然在此相會,而小姐竟已淪落為菜人。柳生淚如泉涌。
小姐尚沒咽氣,依舊呻吟不止。難忍的疼痛從她扭曲的臉上清晰可見。只因聲音即將消耗完畢,小姐最后的聲音化為呻吟時,細細長長如水流潺潺。雖然小姐杏眼圓睜,可她并未認出柳生。顯示在她眼中的只是一個陌生的男子,她用殘留的聲音求他一刀把她了結。
任憑柳生百般呼喚,小姐總是無法相認。在一片無可奈何與心如刀割里,柳生驀然想起當初小姐臨別所贈的一縷頭發,便從包袱中取出,捧到小姐眼前。半晌,小姐圓睜的杏眼眨了一下,呻吟聲戛然終止。柳生看到小姐眼中出現了閃閃淚光,卻沒看到小姐的手正朝他摸索過來。
小姐用最后的聲音求柳生將她那條腿贖回,她才可完整死去。又求他一刀了結自己。小姐說畢,十分安然地望著柳生,仿佛她已心滿意足。在這臨終之時,居然能與柳生重逢,她也就別無他求。柳生站立起來,走出屋門,走入酒店的廚房。此刻一個家人正在割小姐斷腿上的肉。那條腿已被割得支離破碎。柳生一把推開家人,從包袱里掏出所有銀子扔在灶臺上。這些銀子便是三年前小姐繡樓所贈銀子的剩余。柳生捧起斷腿時,同時看到案上擺著一把利刀。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場,所見婦人一刀刺死其幼女的情景復又出現。柳生遲疑片刻,便毅然拿起了利刀。柳生重新來到小姐身旁,小姐不再呻吟,她幽幽地望著柳生,這正是柳生想象中小姐佇立窗前的目光。見柳生捧著腿進來,小姐的嘴張了張,卻沒有聲音。小姐的聲音已先自死去了。柳生將腿放在小姐斷腿處,見小姐微微一笑。小姐看了看他手中的利刀,又看了看柳生。小姐所期待的,柳生自然明白。小姐雖不再呻吟,卻因為難忍的疼痛,她的臉越發扭曲。柳生無力繼續目睹這臉上的凄慘,他不由閉上雙眼。半晌,他才向小姐胸口摸索過去,觸摸到了微弱的心跳,他似乎覺得是手指在微微跳動。片刻后他的手移開去,另一只手舉起利刀猛刺下去。下面的軀體猛地收起,柳生凝住不動,感覺著軀體慢慢松懈開來。待下面的軀體不再動彈,柳生開始顫抖不已。良久,柳生才睜開雙眼,小姐的眼睛已經閉上,臉也不再扭曲,其神色十分安詳。
柳生蹲在小姐身旁,神色恍惚。無數往事如煙般彌漫而來,又隨即四散開去。一會是眼花繚亂的后花園景致,一會是云霞翠柱的繡樓,到頭來卻是一片空空,一派茫茫。然后柳生抱起小姐,斷腿在手臂上彎曲晃蕩,他全然不覺。走出屠屋,行至店堂,也不見那商人正如何興致勃勃啃吃小姐腿肉。他步出酒店踏上黃色大道。極目遠望,四野里均為黃色所蓋。在這陽春時節竟望不到一點綠色,又如何能見姹紫嫣紅的鮮艷景致呢?
柳生朝前緩步行走,不時低頭俯看小姐,小姐倒是一副了卻了心愿的平和模樣。而柳生卻是魂已斷去,空有夢相伴隨。走不多遠,柳生來到一河流旁。河兩岸是一片荒涼,幾棵枯萎的柳樹狀若尸骨。河床里尚遺留一些水,水雖然混濁,卻還在流動,竟也有些潺潺之聲。柳生將小姐放在水旁,自己也坐落下去。再端詳起小姐來。身子上有許多血跡,還有許多污泥。柳生便解開小姐身子上的襤褸衣衫,聽得一聲聲衣衫撕裂的聲響。少頃,小姐身子清清白白地顯露出來。柳生用河中之水細心洗去小姐身上的血跡和污泥。洗至斷腿,斷腿千瘡百孔,慘不忍睹。柳生不由閉上雙眼,在昨日城中菜人市場所見的情景復現里,他將斷腿移開。
重新睜開眼來,腿斷處躍入眼簾。斧子亂剁一陣的痕跡留在這里,如同亂砍之后的樹樁。腿斷處的皮肉七零八落地互相牽掛在一起,一片稀爛。手指觸摸其間,零亂的皮肉柔軟無比,而斷骨的鋒利則使手指一陣驚慌失措。柳生凝視很久,那一片斷井頹垣仿佛依稀出現了。
不久胸口的一攤血跡來到。柳生仔細洗去血跡,被利刀捅過的創口皮肉四翻,里面依然通紅,恰似一朵盛開的桃花。想到創口是自己所刺,柳生不覺一陣顫抖。三年積累的思念,到頭來化為一刀刺下。柳生真不敢相信如此的事實。
將小姐擦凈之后,柳生再次細細端詳。小姐仰躺在地,肌膚如冰之清,如玉之潤。小姐是雖死猶生。而柳生坐在一旁,卻是茫茫無知無覺,雖生猶死。
然后柳生從包袱里取出自己換洗的衣衫,給小姐套上。小姐身著寬大的衣衫,看去十分嬌小。這情形使柳生淚如雨下。
柳生在近旁用手指挖出一個坑。又折了許多枯樹枝填在坑底和兩側,再將小姐放入。然后在小姐身上蓋滿樹枝。小姐便躲藏起來,可又隱約能見。柳生將土蓋上去,筑起一座墳冢,又在墳上灑了些許河中之水。
而后便是在墳前端坐,腦中卻是空空無物。直到一輪寒月升空,柳生才醒悟過來。見月光照在墳中反射出許多熒熒之光。柳生聽得河水潺潺流動,心想小姐或許也能聽到,若小姐也能聽到便不會寂寞難忍。
這么想著,柳生站立起來,踏上了月色溶溶的大道,在萬籟俱滅的夜色里往前行走。在離小姐逐漸遠去的時刻里,柳生心中空空蕩蕩,他只聽到包袱里筆桿敲打硯臺的孤單聲響。
五
數年后,柳生三次踏上黃色大道。
雖然他依舊背著包袱,卻已不是赴京趕考。自從數年前葬了小姐,柳生盡管依然赴京,可心中的功名漸漸四分五裂,消散而去。故而當又是榜上無名,柳生也全無愧色,十分平靜地踏上了歸途。數年前,柳生落榜而歸,再至安葬小姐的河邊時,已經無法確認小姐的墳冢,河邊驀然多出了十數座墳冢,都是同樣的荒涼。柳生佇立河邊良久,始才覺得世上斷腸人并非只他一人。如此一想倒也去掉了許多感傷。柳生將那些荒冢,一一除了草,又一一蓋了新土。又凝視良久,仍無法確認小姐安睡之處,便嘆息一聲離去了。
柳生一路行乞回到家中時,那茅屋早無蹤影。展現在眼前的只是一塊空地,母親的織機也不知去向。這情景尚在柳生離開時便已預料到了,所以他絲毫沒有驚慌。他思忖的是如何活下去。在此后的許多時日里,柳生行乞度日。待世上的光景有所轉機,他才投奔到一大戶人家,為其看守墳場。柳生住在茅屋之中,只干些為墳冢除草添土的輕松活兒,余下的時間便是吟詩作畫。雖然窮困,倒也過得風流。偶爾也會惦記起一些往事,小姐的音容笑貌便會栩栩如生一陣子。每臨此刻,柳生總是神思恍惚起來,最終以聲嘆息了卻。如此度日,一晃數年過去了。這一年清明來到,主人家中大班人馬前來祭掃祖墳。丫環婆子家人簇擁著數十個紅男綠女,聲勢浩蕩而來。滿目琳瑯的供品鋪展開來,一時間墳前香煙繚繞,哭聲四起。柳生置身其間,不覺淚流而下。柳生流淚倒不是為墳內之人,實在是觸景生情。想到雖是清明時節,卻不能去父母墳前祭掃一番,以盡孝意。隨即又想起小姐的孤墳,更是一番感慨。心說父母尚能相伴安眠九泉,小姐獨自一人豈不更為凄慘。
次日清晨,柳生不辭而別。他先去祭掃了父母的墳墓,而后踏上黃色大道,奔小姐安眠的河邊而去。
柳生在道上行走了數日,一路上盡是明媚春光,姹紫嫣紅的歡暢景致接連不斷。放眼望去,一處是桃柳爭妍,一處是桑麻遍野。竹籬茅舍在綠樹翠竹之間,還有澗溝里細水長流。昔日的荒涼景象已經銷聲匿跡,柳生行走其間,恍若重度首次踏上黃色大道的美好時光。昔日的荒涼遠去,昔日的繁榮卻卷土重來,覆蓋了柳生的視野。然而荒涼和繁榮卻在柳生心中交替出現,使柳生覺得腳下的黃色大道一會兒虛幻,一會兒不實。極目遠眺,雖然鮮艷的景致歡暢跳躍,可昔日的荒涼并未真正銷聲匿跡,如日光下的陰影一般游蕩在道旁和田野之中。柳生思忖著這一番繁榮又能維持幾時呢?
柳生一路走來,遇上幾個赴京趕考的富家公子,才驀然想起又逢會試之年。算算自己首次赴京趕考,已是十多年前的依稀往事。再思量這些年來的無數曲折,不覺感嘆世事突變實在無情無義。那幾個富家公子都是一樣的躊躇滿志。柳生不由為之嘆息,想世事如此變化無窮,功名又算什么。
道兩旁曾經是傷痕累累的枯樹,如今枝盛葉茂。幾個鄉里人躺在樹蔭下佯睡,這一番悠閑道出了世道昌盛。迎風起舞的青青芳草上,有些許牛羊懶洋洋或臥或走動。柳生如此走去,不覺又來到了岔路口,近旁的河流再度出現在他眼前。
那正是他首次赴京時留跡過的河流。河旁的青草經歷了滅絕之災,如今又茁壯成長。而長柳低垂的柳樹曾狀若尸骨,現在卻在風中愉快搖曳。柳生走將過去,長長的青草插入褲管,引出許多親切。來到河旁,見河水清澈見底,水面上有幾片綠葉漂浮。一條白色的魚兒在柳生近旁游來游去,那扭動的姿態十分嫵媚。這里的情形居然與十多年前所見的毫無二致,使柳生一陣感慨。看魚兒扭動的嫵媚,怎能不想起小姐在繡樓里的嫵媚走動?想到數年前這里的荒涼,柳生更是感慨萬分。樹木青草,河流魚兒均有劫后的興旺,可小姐卻只能躺在孤墳之中,再不能復生,再不能重享昔日的榮華富貴。柳生在河旁站立良久,始才凄然離去。來到道上,那城已依稀可見,便加快一些步子走將過去。柳生來到城門前,聽得城中喧嘩的人聲,又窺得馬來人往的熱烈情形。看來這城也復原了繁華的光景。柳生步入城內,行走在街市上,依然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金粉樓臺均已修飾一新,很是氣派。全不見金粉剝落、樓臺蛛網遍布的潦倒模樣。街市兩旁酒店茶亭涌出無數來,賣酒的青簾高挑,賣茶的炭火滿爐。還有賣面的,賣水餃的,測字算命的。肥肥的羊肉重新掛在酒店的柜臺上,茶亭的柜子上也放著糕點好幾種。再看街市里行走之人,大多紅光滿面,精神氣爽。幾個珠光寶氣的仕女都有相貌甚好的丫環跟隨,游走在街市里。一些富家公子騎著高頭大馬也擠在人堆之中。柳生一路走去,兩旁酒保小廝招徠聲熱氣騰騰。如此情景,全是十多年前的布置。柳生恍恍惚惚,仿佛回入了昔日的情景,不曾有過這十多年來的曲折。片刻,柳生來到那座廟宇前。再看那廟宇,金碧輝煌。廟門敞開,柳生望見里面的百年翠柏亭亭如蓋,磚鋪的地上一塵不染,柱子房梁油滑光亮,也與十多年前一模一樣。荒年席卷過的破落已無從辨認,那雜草叢生,蛛網懸掛的光景,只在柳生記憶中依稀顯示了一下。柳生解開包袱,故伎重演,取出紙墨硯筆,寫幾張字,畫幾幅花卉,然后貼在墻上,賣于過往路人。一時間竟圍上來不少人。雖說瞧的多,買的少,可也不過片刻功夫,那些字畫也就全被買去,柳生得了幾吊錢后心滿意足,放入包袱,緩步離去。
不知不覺,柳生來到那曾是深宅大院,后又是斷井頹垣處。走到近旁,柳生不覺大吃一驚。斷井頹垣已無處可尋,一片空地也無蹤跡。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座氣派異常的深宅大院。柳生看得目瞪口呆,疑心此景不過是虛幻的展示。然而凝視良久,眼前的深宅大院并未消去,倒是越發實在起來。只見朱紅大門緊閉,里面飛檐重疊,鳥來鳥往,樹木雖不是參天,可也有些粗壯。再看門前兩座石獅,均是兇狠的模樣。柳生走將過去,伸手觸摸了一下石獅,覺得冰涼而且堅硬。柳生才敢確定眼前的景物并不虛幻。
他沿著院墻之外的長道慢慢行走過去。行不多遠,便見到偏門。偏門也是緊閉,卻聽得一些院內的嬉鬧之聲。柳生站立一會,又走動起來。不久來到后門外,后門敞著,與十多年前一般敞著,只是不見家人走出。柳生從后門進得后花園。只見水閣涼亭,樓臺小榭,假山石屏,甚是精致。中間兩口池塘,均一半被荷葉所遮,兩池相連處有一拱小橋。橋上是一涼亭,池旁也有一涼亭,兩側是兩棵極大的楓樹。后花園的布置與十多年前稍有不同,然而楓樹卻正是十多年前所見的楓樹。楓樹幾經災難,卻是容貌如故。再看涼亭,亭內置瓷墩四個,有石屏立于后。屏后是翠竹數百桿,翠竹后面是朱紅的欄桿,欄桿后面花卉無數。有盛開的桃花、杏花、梨花,有不曾盛開的海棠、蘭、菊花。柳生止住腳步,抬頭仰視,居然又見繡樓,再環顧左右,居然與他首次赴京一模一樣。繡樓窗戶四敞,風從那邊吹來,穿樓而過,來到柳生跟前。柳生嗅得一陣陣襲人的香氣,不由飄飄然起來,沉浸到與小姐繡樓相會的美景中去。全然不覺這是往事,仿佛正在進行之中。
柳生覺得小姐的吟哦之聲就將飄拂而來。這么想著,果然聽得那奇妙的聲音從窗口飄飄而出。又四散開去,然后如細雨一般紛紛揚揚降落下來。那聲音點點滴滴如珠璣落盤,細細長長如水流潺潺。仔細分辨,才聽出并非吟哦之聲,而是瑤琴之音。然而這瑤琴之音竟與小姐的吟哦之聲毫無二致。柳生凝神細聽,不知不覺匯入進去。十多年間的曲折已經化為煙塵消去,柳生再度佇立繡樓之下,似乎是首次經歷這良辰美景。雖然他依稀推斷出接下去所要出現的情形,可這并未將他喚醒,他已將昔日與今的經歷合二為一。
柳生思量著丫環該在窗口出現時,一個丫環模樣的女子果然出現在窗口,她怒目圓睜,說道:
“快些離去。”柳生不由微微一笑,眼前的情景正是意料之中。丫環嚷了一聲后,也就離開了窗口。柳生知道片刻后,她將再次怒目圓睜地出現在窗口。瑤琴之音并未斷去,故而小姐的吟哦之聲仍在繼續。那聲音時而悠揚,時而遲緩。小姐莫非正被相思所累?
丫環又來到窗口:“還不離去?”柳生仍是微微一笑,柳生的笑容使丫環不敢在窗前久立。丫環離去后,瑤琴之音戛然而止。然后柳生聽得繡樓里走動的聲響,重一點的聲響該是丫環的,而輕一點的必是小姐在走動。柳生覺得暮色開始沉重起來,也許片刻功夫黑夜就將覆蓋下來,雨也將來到。雨一旦沙沙來到,樓上的窗戶就會關閉,燭光將透過窗紙漏出幾點絲來,在一片風雨之中,那窗戶會重新開啟,小姐將和丫環雙雙出現在窗口。然后有一根繩子扭動而下,于是柳生攀繩而上,在繡樓里與小姐相會。小姐朝外屋走去時像一條白色的魚兒一般嫵媚。不久之后,小姐又來到柳生身旁,倆人執手相看,千言萬語卻化為一片無聲無息。后來柳生又攀繩而下,離去繡樓,踏上大道。數月后柳生落榜歸來,再來此處,卻又是一片斷井頹垣。
斷井頹垣的突然出現,使柳生一陣驚慌。正是此刻,繡樓上一盆涼水朝柳生劈頭蓋腦而來,柳生才驀然驚醒。環顧四周,陽光明媚,方知剛才的情景只是白日一夢。而那一盆涼水十分真實,柳生渾身滴水,再看繡樓窗口,并無人影,卻聽得里面竊竊私笑聲。少頃,那丫環來到窗口,怒喝:
“再不離去,可要去喚人來了。”
剛才的美景化成一股白煙消去,柳生不禁惆悵起來。繡樓依舊,可小姐易人。他嘆息一聲轉身離去。走到院外,再度環顧這深宅大院,才知此非昔日的深宅大院。行走間,柳生從包袱里取出當初小姐臨別所贈的一縷黑發,仔細端詳,小姐生前的許多好處便歷歷在目。柳生不覺淚流而下。
六
柳生出城以后,又行走了數日。這一日來到了安葬小姐的河邊。且看河邊的景致,郁郁蔥蔥,中間有五彩的小花搖曳。河面上有無數柳絲碧綠的影子在波動。數年時光一晃就過,昔日的荒涼也轉瞬即逝。柳生佇立河邊。水中映出一張蒼老的臉來,白發也已清晰可見。繁榮的景象一旦敗落,尚能復原,而少年青春已經一去不返。往昔曾閃爍過的良辰美景也將一去不返。如今再度回想,只是曇花一現。柳生環顧四周,見有十數座墳冢,均在不久前蓋上過新土,墳前紙灰尚在,留下清明祭掃的痕跡。然而哪座才是小姐的墳冢?柳生緩步走去,細心察看,卻是無法辨認。可是走不多遠,一座荒墳出現。那荒墳即將平去,只是微微有些隆起,才算沒被雜草野花淹沒。墳前沒有紙灰。柳生一見此墳,胸中驀然升起一股難言之情,這無人祭掃的荒墳,必是小姐安身之處。一旦認出小姐的墳冢,小姐的音容笑貌也就逃脫遙遠的記憶,來到柳生近旁,在河水里慢慢升起,十分逼真。待柳生再定睛觀看,卻看到一條白色的魚兒,魚兒向深處游去,隨即消失。柳生蹲下身去,一根一根拔去覆蓋小姐墳冢的雜草和野花。此后又用手將道旁的一些新土灑在墳上。柳生一直干到幕色來臨,始才住手。再看這墳,已經高高隆起。柳生又將河水點點滴滴地灑在墳上,每一滴水下去,墳上便會揚起輕輕的塵土。看看天色已黑,柳生遲疑起來,是在此露宿,還是啟程趕路。思忖良久,才打定主意在此宿下一宵,待明日天亮再走。想到此生只與小姐匆匆見了兩面,如今再匆匆離去,柳生有些不忍。故而留下陪小姐一宵,也算盡了相愛的情分。
夜晚十分寧靜,只聽到風吹樹葉的微微聲響,那聲響猶如雨沙沙而來。又聽到河水潺潺流動,似瑤琴之音,又似吟哦之聲。如此兩種聲音相交而來,使柳生重度昔日小姐繡樓下的美妙光陰。柳生坐在小姐墳旁,恍惚聽得墳內有輕微的動靜,那聲響似乎是小姐在繡樓里走動一般。
柳生一夜未合眼,迷迷糊糊墜入與小姐重逢的種種虛設之中。直到東方欲曉,柳生始才回過魂來。雖是一夜的虛幻,可柳生十分留戀。這虛幻若能伴其一生,倒也是一樁十分美滿的好事。
片刻,天已大亮。柳生覺得該上路了。他環顧四周,芳草青青,綠柳長垂。又看了看小姐的墳冢,旭日的光芒使其閃閃發亮。小姐安身在此,倒也過得去,只是有些孤寂。想罷,柳生踏上了黃色大道。
柳生行走在黃色大道上,全然不見四野里姹紫嫣紅鶯歌燕舞的歡暢景致,只見大道在遠處消失得很迷茫。柳生走不多遠,不禁自問:此去將是何處?
若重操看守墳場的舊業,柳生實在不愿。守候的盡是些他人的墳冢,卻冷落了父母和小姐。而另尋差使,也無意義。這么想著,柳生不覺止步不前。思量了良久,終于決定返回小姐身旁。想父母能相伴安眠,唯小姐孤苦伶仃,不如守候著小姐了卻殘生,總比為他人守墳強了許多。
柳生重新回到小姐墳旁。主意一定,柳生心中覺得十分踏實。于是他折了樹枝,在道旁蓋了一間小屋。見不遠處有些人家,柳生又過去買了一口鍋來,打算煮些茶水賣與過往路人,也好維持生計。待一切均已安排停當,這一日的暮色開始降臨。柳生也已十分疲乏,便喝了幾口河水,又吃了一張薄餅。然后在水旁草叢里坐落,看著河水如何流動。
漸漸地,一輪寒月懸空而起。月光灑在河里,河水閃閃爍爍。就是河旁柳樹和青草也出現一片閃爍。這情形使柳生不勝驚訝。月光之下竟然會有如此的奇景。
這時柳生突然聞得陣陣異香,異香似乎為風所帶來,而且從柳生身后而來。柳生回首望去,驚愕不已。那道旁的小屋里竟有燭光在閃爍。柳生不由站立起來,朝小屋走去。行至門前,見里面有一女子,正席地而坐,在燈下讀書。女子身旁是柳生的包袱,已被解開。書大概就是從里面取出的。
女子抬起頭來。見柳生佇立門前,慌忙站起道:
“公子回來了。”柳生定睛觀瞧,不由目瞪口呆。屋中女子并非旁人,正是小姐惠。小姐亭亭玉立,一身白色的羅裙拖地。那羅裙的白色又非一般的白色,好似月光一般。小姐身著羅裙,倒不如說身穿月光。見柳生目瞪口呆,小姐微微一笑,那笑如微波蕩漾一般。小姐說:“公子還不進來?”柳生這才進得門去,可依然目瞪口呆。
小姐便說:“小女來得突然,公子不要見怪。”
柳生再看小姐,見小姐云鬢高聳,面若桃花,眼含秋水,櫻桃小口微微開啟,柳生不覺心馳神往。可他仍滿腹狐疑,不由問:“你是人?是鬼?”一聽此話,小姐雙眼淚光閃爍,她說:
“公子此言差矣。”柳生細細端詳小姐,確是實實在在佇立在眼前,絲毫不差。小姐左手還拿著一縷發絲,正是十多年前小姐臨別所贈的信物。想必是剛才從包袱之中找出的。
見柳生凝視手中的發絲,小姐說:
“還以為你早把它丟棄,不料你一直珍藏。”
說罷,小姐淚如雨下。
這情形使柳生胸中波浪翻滾,不由走上前去,捏住小姐握著發絲的手。那手十分冰涼。兩人執手相看,淚眼矇眬。
小姐長袖一揮,燭光立刻熄滅。小姐順勢倒入柳生懷中。柳生覺得她的軀體十分陰冷,那軀體顫抖不已。柳生聽到小姐的抽泣聲。聲音斷斷續續,訴說柳生離去后終日佇立窗前眺望的往事。柳生此刻如醉如癡,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美好時光。接著兩人跌倒在地。后來柳生沉沉睡去。待他醒來,天已大亮。再看身旁,已無小姐蹤影。然而干草鋪成的地鋪上,卻留下小姐睡過凹下去的痕跡,那痕跡還在散發著陣陣異香。柳生拾起幾根發絲,發絲輕柔地彎曲著。接著又拾起小姐昔日所贈的那一縷頭發,將它們放在一起。幾乎一樣,只是小姐昨夜留下的那幾根發絲隱約有些熒熒綠光。柳生來到屋外,見河流在晨光里顯得通紅一條,兩旁的樹木青草也有著斑斑紅點。柳生來到小姐墳冢旁,墳上的新土有些潮濕,夜露尚未完全散去。細細端詳墳冢,全無一點破綻。柳生心里甚奇,回想昨夜情形,一絲一毫均十分真實,無半點虛幻。況且剛才初醒之時,也見小姐昨夜遺留的痕跡。柳生在墳旁坐下,伸手抓一把墳土,覺得十分暖和。小姐就安睡在此?柳生有些疑惑。莫非小姐早已棄墳而去,生還到世上來了。這么思量著,柳生疑心眼下只是一座空墳。
柳生在墳旁端坐良久,越想昨夜情形越發覺得眼前是空墳一座。終于忍耐不住,欲打開墳冢看個究竟。于是便用雙手刨開泥土。泥土被層層刨去。接近了小姐。柳生見往昔遮蓋小姐的樹枝早已腐爛,在手中如爛泥一般。而為小姐遮擋赤裸之軀的布衫也化為泥土。柳生輕輕扒開它們,小姐赤裸地顯露出來。小姐雙目緊閉,容顏楚楚動人。小姐已長出新肉,故通身是淡淡的粉紅。即便那條支離破碎的腿,也已完整無缺,而胸口的刀傷已無處可尋。小姐雖躺在墳冢之中,可頭發十分整齊,恍若剛剛梳理過一般。那頭發隱約有絲綠光。柳生嗅得陣陣異香。眼前的情景使柳生心中響起清泉流淌的聲響。他知道小姐不久將生還人世,因此當他再端詳小姐時,仿佛她正安睡,仿佛不曾有過數年前淪落為菜人的往事。小姐不過是在安睡,不久就將醒來。柳生端詳很久,才將土輕輕蓋上。而后依然坐在墳旁,仿佛生怕小姐離墳遠去,柳生一步也不敢離開。他在墳前回顧了與小姐首次繡樓相見的美妙情形,又虛設了與小姐重逢后的種種美景。柳生沉浸在一片虛無縹緲之中,不聞身旁有潺潺水聲,不見道上有行走路人。世上一切都在煙消云散,唯小姐飄飄而來。
柳生那么坐著,全然不覺時光流逝。就是暮色重重蓋將下來,他也一無所知。寒月升空,幽幽月光無聲無息灑下來。四周出現一片悄然閃爍。夜風拂拂而來,又潮又涼。柳生還是未能察覺天黑情景,只是一味在虛設之中與小姐執手相看。
恍惚間,柳生嗅得陣陣異香,異香使柳生驀然驚醒。環顧四周,才知天已大黑。再看道旁的小屋,屋內有燭光閃爍,燭光在月夜里飄忽不定。柳生驚喜交加,趕緊站起往小屋奔去。然而進了小屋卻并不見小姐挑燈夜讀。正在疑惑,柳生聞得身后有聲響,轉回身來,見小姐佇立在門前。小姐依然是昨夜的模樣,身穿月光,渾身閃爍不止。只是小姐的神色不同昨夜,那神色十分悲戚。
小姐見柳生轉過身來,便道:
“小女本來生還,只因被公子發現,此事不成了。”
說罷,小姐垂淚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