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夢醒的時候,我回味良久,陌生的熟悉。
有人說,夢到很久不聯(lián)系的人,是他正在忘記你,在和你告別。
與你無關(guān)。
米蘭·昆德拉說,這是個容易告別的時代,可我們都不懂得告別。
所以韓寒給他的電影取名叫《后會無期》,說告別的時候要用力一點,因為你不知道多看的這一眼,可能就是最后一眼,多說的這一句話 可能就是最后一句話。
但是,人是說不出告別的,也畫不出告別,也寫不出告別……
那些“再見”不是告別,只是平常的習(xí)慣。
告別之后,有些東西永遠(yuǎn)的消失了,我們?nèi)詴詾樗鼘⒗^續(xù)存在,所以我們從來也不急于說,永別了。
就無聲無息,在顛倒的、來回交錯的時間中磨平記憶的平靜的慘烈。
死而無覺。
二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再沒有比古人將更多的情感投入告別之中了。
告別對古人來說都意味著太多,是年輕的妻子送丈夫出征的,“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送友人的“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送情人趕考的“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等待,思念,甚至于永別。在絕望與希望之間。
告別,是靈魂的凋謝。
所以,他們每一次都是用力在告別、用生命力。
我們不會。
那天和郭爹在教堂后面小花園里聊了很久,他說,人與人之間的某些東西已經(jīng)喪失了。
我說,恩,是真實的熱情。
歷史上的人類再沒有比現(xiàn)代人更活的更真實、現(xiàn)在的了。他們信仰理性、必然,忽略偶然。
在通訊日益發(fā)達(dá)的今天,永別了是多么遙遠(yuǎn)的事、只有死別。
甚至連等待、思念都成為笑話。
你不會給他打電話啊?
或者古人太在意告別中蘊含的心酸傷感與絕望,所以他們才選擇“再見”這個飽含希望的詞。
再見不是GOODBYE.
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
而我們是,號碼不改,流量長流,后會無期。
三
班里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姑娘輕聲說,我要講安妮寶貝小說中的告別。
我才意識到原來“告別”早已失去意義。
告別原是用來紀(jì)念離開、彼此的過去和未來的懷念。
但記憶里的我們從未曾離開,你的名字安靜的趟在我的手機里,代替 我永遠(yuǎn)想著你、代替 你永遠(yuǎn)陪著我。
我們從來也不用那種撕心裂肺的告別,沒有灞陵青柳,也不需要十里長亭。
告別成為自己和自己的對話:告別某人、告別某城、告別一段時光、告別過去的自己……
而真正的告別卻開始于某個未知的角落,某個無人能知的時間,悄然發(fā)生。
所有的相遇都是猝不及防,所有的告別都是蓄謀已久。
一句無心的話、一個無意的動作,甚至一副廣告,一個微笑,如果不能釋懷,都會成為告別的萌芽、成為永恒的初始。
然后緩慢、成為一種習(xí)慣。
緩慢如此、不曾驚動任何人。
很久的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
所謂的慘烈早以被漫長的時間分解成無力……。
依舊沒有誰說,永別了。
這是一個信息蜂擁的時代。
也是一個輕易告別的時代。
告別的樂聲響起,告別的節(jié)慶已經(jīng)開始,我們?nèi)急谎麉⒓印Ec他人告別、與過去告別,與自己告別。
有些東西繼續(xù)存在,有些東西已然消失。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也沒有什么堅固的內(nèi)心。
魯迅說,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
四
北島說,你并未如期歸來,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
《黑蝙蝠中隊》里記敘了一個告別場景:
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 ,在空軍家眷村里,一位飛將軍接到任務(wù)正準(zhǔn)備告別,而他的妻子,一位女老師,卻正要告訴他,她懷孕了。
她聽了他的話支支吾吾再說不出口,他一著急出門就走。
她們結(jié)婚一年多,這只是一場簡單的告別,但是:飛將軍他一去再也沒有消息
這場告別突然變得荒涼、無助而漫長。女老師心碎萬分,獨自忍著萬分的傷痛撫養(yǎng)著孩子成長。
于是又有了歸來的場景:三十年后,他回來了。
她和三十歲的孩子去機場迎接她從未謀面的父親。
這種見面的場景真的無法描述、表達(dá),所以歌里這么說:有一句話,女老師她 三十年前說不出口,有一句話,女老師她,三十年后,說不出口。
故事結(jié)束了。
三十年前的那場告別也終于就此而止。
三十年,他們一直在告別。
三十年,他們也是一直在回歸。
有一種告別,還沒有開始就是永別
有一種告別,從一開始就是回歸
后記
當(dāng)然,故事終究只是故事,那位飛將軍其實并沒有回來過。
1953年朝鮮戰(zhàn)爭結(jié)束,東西方進(jìn)入冷戰(zhàn)時期,美國渴望搜集中國大陸的電子情報,國民黨當(dāng)局剛撤退到臺灣,為了維系“美臺關(guān)系”,雙方以“西方公司”為掩護(hù),由美方提供飛機及必要器材,成立34中隊(黑蝙蝠中隊)和35中隊(黑貓中隊),專門替美國搜集情報。
1959年5月29,34中隊飛行官李德風(fēng)照例和妻子孟笑波話別。隨后他駕駛的“八一五”號機進(jìn)入大陸后被發(fā)現(xiàn),先后兩次中彈。最終墜落于恩平與陽江兩縣的交界山區(qū),飛機起火撞山爆炸,機員全部罹難。
“八一五”號機失事,當(dāng)時臺灣軍方的說辭是飛機在執(zhí)行空投任務(wù)中,在廣東上空失蹤,機員生死未卜。在資訊封閉、軍方刻意隱瞞下,家屬總存著一絲希望,或許跳傘逃生、或受傷被俘。三十幾年過去了,家屬期待的奇跡并沒有出現(xiàn),直到他們自己開始找尋事實真相。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中人。
所謂告別、終不過是場虛偽的儀式。
而明白的告別之后的等待、懷念、無奈、虛無、憂傷、絕望等等之所有,才是告別的意義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