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花落

七靈見到月初,是在夏天,雖然在這之前,她已經聽過他的名字很多年。七月的涼亭,桔梗花開的正艷。而那么巧,她叫七靈,他叫月初。這就是命中注定的姻緣吧。七靈在羞澀的低頭間,已經把未來都計劃好了。

七靈第一次聽到月初的名字,僅僅只有七歲。阿爹說,給她定了門娃娃親,和父親的摯友兼朝堂同僚陸大人家的公子陸月初。彼時七靈太小還不懂定親的意義,聽聽也就忘了,倒是娘親有點憂愁。偶然聽到阿爹和娘親的對話,方知陸家公子雖小小年紀就才思聰敏,卻天生體弱,京城有名的大夫都請遍了,都斷定他活不過弱冠之年。

這樣一個人,七靈豈不是注定一生孤苦。難怪娘親會面露憂愁。只是娘親本就是個溫婉的婦人,向來不干涉阿爹的決定。阿爹偏又是個重情之人,因受了陸大人之恩,就許了自己女兒的一生。不知該說他正直還是頑固。

當然這一切,七靈都不在意。這個時候的她,還未曾意識到,她不過七歲,卻已經把自己的一生許了出去。從此后,終此一生,她的生活,跟那個叫陸月初的男人,都再也扯不開關系。

一晃七年,再有四個多月,七靈就該及笄了。她和陸月初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那是一個夏日的清晨,陽光還未來得及展現它的熱烈。陸月初終于要來了。這個只存在在娘親和爹爹嘴里的人,這個七靈從未謀面卻要相伴一生的人,要來了。

素有慣例,未婚女子不可拋頭露面,因此一大早,七靈就被娘親再三叮囑待在房里。但少女的好奇心總是旺盛,更何況關乎自己的夫君。

在后院的涼亭,七靈見到了白衣如雪,玉冠束發的陸月初。只一眼,七靈就確定,這就是自己想要相伴一生的男子,而剛好那么幸運,這就是自己將要相伴一生的男子。

桔梗那么艷,清風那么柔,樹下公子無雙,對面佳人如玉。時光那么美好。

那天的最后,爹爹和陸大人定下了婚期,娘親前來告知。娘親的眉間隱著憂愁,“婚期定在半年之后的年關。那陸家的公子娘親見過了,實話說,若不是這病,本該是咱們高攀了人家。如今,這陸家公子雖命薄了點,但陸大人也答應,你若嫁過去,就是正妻,不管陸公子能活多久,你都是府里唯一的正妻。等個一年半載,生下子嗣,你這一生,也算是有依靠了。”最后,娘親嘆了口氣,“哎,孩子,委屈你了。”

七靈低眉斂首,心里有的卻只有欣喜。一想到半年之后就能跟那個溫潤公子舉案齊眉,相依相伴,心里的甜蜜就滿的快要溢出來。至于娘親說的之后,時光太遠,以后的事以后再說。也許那些大夫都錯了呢,也許奇跡發生了呢。少女的心中,希望永遠多于失望。

“靈兒,靈兒?”

“啊,娘親。靈兒一切聽父母之命,不敢有委屈。”

事情的變數出在定下婚期的第二天,陸家的聘禮吹吹打打的抬進了謝家的大門,也向城中所有人昭示謝家大小姐謝七靈成了陸家未來的兒媳婦。兩家人喜氣洋洋吃飯時,家丁來報,門外來了個云游道人,說要見陸家老爺,稱能醫治陸少爺的病。

彼時,七靈正和陸月初逛自家的后花園。因婚期已定,陸月初自然算不得陌生男子,是以阿娘讓七靈陪月初去看后院的桔梗花。

這樣一個溫文如玉,滿腹經綸的男子,七靈越看越喜歡。可能月初對她,也是有幾分歡喜的吧。不然怎會滿眼含笑,對她淺言低語。這樣一個笑意盈盈的男子,七靈看不出,他只是個寡命之人。

說起昨天七靈溜出去撞見他的事,男子笑的肆意,“早就猜到是你,以謝大人的嚴苛,府中丫頭哪會毛手毛腳的,打翻我的茶盞不說,還敢盯著我直瞧,發髻亂了都不會梳,攏的亂七八糟的。恩,別說,昨天后來那一頭亂發,還挺有一番風情。沒想到素以端莊有禮著稱的謝家小姐,還有這樣可愛的一面。”

七靈羞的低下了頭,想起昨天不小心踩到裙子,一盤茶水濺得到處都是,連發髻都摔亂了,貼身侍女又不在,自己只能用手攏了兩下,弄得歪歪扭扭。臊的滿臉通紅中,又聽到他說可愛,甜蜜絲絲的涌出來。

“……來之前我本是不愿的,我本就沒幾年活頭,何必娶個未曾謀面的姑娘,耽誤人家一輩子,也委屈自己不多的時日。是以昨天我和我爹來的目的,本是來退親的。一個娃娃親而已,退了也不會耽誤你以后婚嫁。但看見你之后,我突然改了主意,可能還是心有不甘吧,上天只給了二十年的壽命,以至于我文不能出仕,武不能安邦,立業成家于我都是奢望。本來我已經認命,想要一個人迎接最后的離去,但看見你我還是動搖了,想要有個人聽我講詩詞歌賦,陪我看云卷云舒。我終究還是自私了點,沒我想象中那么淡然,你若是不愿……”

“我愿意的,真的愿意的。”七靈抬頭亟不可待的答應,又迅速低頭,耳根子都紅透了。

亭子里也栽了幾盆桔梗,陸月初摘了一朵,別到七靈的發間,“桔梗花的花語是永恒的愛,我不知道我能陪你幾年,但有生之年,必不相負。”

說話間,家丁來報,老爺請小姐和姑爺過去。七靈轉頭,發間的花朵沒夾好,輕飄飄的墜地。七靈突然有很不好的預感,下意識的就蹲下去撿,被陸月初攔住了,“一朵花而已,掉了就掉了,要是喜歡,以后我種滿院的桔梗給你。走吧,伯父還等著呢。”

七靈被陸月初拉著走,回頭,地上那朵花被風一吹,不知去了哪個角落。七靈緊了緊握著的手。陸月初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安慰。

云游道人說南方有個神醫,醫治疑難雜癥無數,興許可以救陸月初的病。但神醫從不入世,且此去路途遙遠,再加上陸月初的病是從娘胎里帶來,已纏身十多年,要痊愈不知幾何,是以這一去,三年五載也是有的。

剛訴了衷腸,愛人就要遠行,七靈一時亂了分寸。“你信口一說,我們如何相信。”

“靈兒。”

聽到阿爹的斥責,七靈方知逾越,覆緊了面紗,退到阿娘的身后。阿爹這才開口,

“大師,小女雖逾規,但說的也是事實,你這信口一說,我們確實沒法相信啊。"

那邊,陸大人也從欣喜變成了忐忑,嘴唇顫抖著,想問不敢問。既怕他是騙子,兒子這一去不回,又怕錯過這唯一的機會,最后白發人送黑發人。

此時這屋子里,最淡定的,該數陸月初本人了。他不緊不慢的走上前,“不知大師和那位神醫,是何關系?”

“沒關系。”

“我剛進來,大師就借讓我遞茶水之名探了我的脈象,然后才說我的病神醫能救,連預估時間都說出來了,若說大師和神醫沒關系,在下是怎么都不信的。或許,大師就是那位神醫?”

聽到這話,屋內所有人眼睛都亮了,齊刷刷的盯著道人。

“是個聰慧的小子,看來今天沒來錯。小子,你拜我為師,跟我一起把道家發揚光大如何。”

陸月初搖了搖頭,瞥了一眼紅了眼眶的七靈,又看著道人開口,“佳人難負。大師謬贊了。”

那天的最后,陸月初還是答應了,明早就走。七靈一直沒再開口。她既說不出不讓他走的話,也難瀟灑的送他走。那晚,七靈熬夜繡了個香包,上面是一朵紫色的桔梗花。右下角還用線勾了“七月”兩字。

等待的時間,過的既慢又快,院里的花落了又開,五年過去了。七靈從待字閨中的少女,成了遠近聞名的老姑娘。也曾有媒人來說過親,說那陸月初到現在還未回來,怕是命薄無福,畢竟算來,他已經過了弱冠之年,若是道人不曾醫好他,這時怕已經化為黃土,勸七靈早作打算。就連陸大人,半年前也來過一趟,說已經很長時間沒收到陸月初的平安信,讓七靈另許人家。

七靈不信。其實她也不知道,不過見了兩面,如何會愛一個人至此,以至于所有等待都是心甘情愿。她只是等,因為那個人曾把她的雙手包進他的大手里說,“等我回來。”

也許真的該死心了。七靈也這樣告訴自己,只是總騙不過自己的心。如果這一生都等不到他回來,以后的漫長歲月該怎么過呢。七靈突然意識到,原來她對他的了解竟然這么少。甚至連他住過的地方都沒見過,連他喜歡的東西都不知道。

她突然想去看看他住過的地方。這念頭剛一冒出來,就如野草瘋長。一刻都不曾停的,去找阿爹,費了足夠的耐心,終于說服他帶她去陸府。

軟驕停在陸府的大門時,七靈深呼吸了很久,才抬腳進去。這里仿佛還留著他的氣息,讓她迷戀的氣息。她憶起那天亭子里,他笑的肆意,說她的糗事。他滿目深情,許此生不負。

不是說好不負的么,怎么能夠輕易離開。他還沒娶她呢,他怎么可以走。

七靈又想起那天的前廳,如果她開口挽留,如果她任性一點說不讓他走,是不是他們之間,還能留下更多的回憶?是不是道人沒來他沒走,今天的結果,她就容易接受一點,不會有這么漫長的等待,不會有希望一天天破滅的絕望。

陸大人看到他們來訪,很是驚訝。得知七靈的本意,本是不愿,說陸月初討厭別人動他的東西,除了他自己挑選的書童,就連灑掃的侍女,都不讓進去。

七靈眼睛都要紅了,再三表示只是看看,絕不妄動東西,阿爹也出言幫腔,最后陸大人勉強同意,讓侍女帶她過去。

屋子很整潔,并不像久沒人住的樣子。書還攤在桌上,仿佛主人下一秒就要回來。七靈下意識的想幫忙收起來,被面無表情的書童制止,方反應過來,尷尬的收回了手。轉身抹掉眼眶的淚水,內心有了決定。

得知七靈要嫁進陸家,守在這里等著月初回來,阿爹和陸大人都瞪大了眼睛,連言不可。看見七靈堅定的眼神,阿爹終于還是愛女心切,嘆了聲“罷了”,幫腔說服陸大人。

正僵持間,一人進來了,還攙著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

謝七靈坐在窗前,修剪那盆桔梗花。自從被爹爹強行帶回來之后,就一直坐在這里,不吃不喝。她不懂不相信,為什么他回來了不告訴她,為什么會有一個陌生的女子,為什么她的等待突然變成了笑話,為什么這一切都是為什么。她甚至忘了,怎么哭。

不知道過了過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兩個時辰,也許是一整個夜,爹爹傳來消息,說陸家退婚。窗臺精心呵護,剛綻了半苞的桔梗花,瞬間走完了它短暫的一生。

其實,在看見他攙著那個女子走進來的時候,她就猜到了吧,連欺騙都不肯了么。七靈不懂,為什么詩書上寫的是“長命無絕衰”,而現實中人心可以善變至此。為什么認真許下的誓言,成了一紙空話。為什么可以在跟她說完“絕不相負”后,轉身就把其他人擁入懷抱。既然不確定娶她,為什么又要給她希望說什么“等我回來。”還是說,當時生命無多,所以可以任性的欺騙他人,許下誓言不用兌現。而如今還有大把的時光可以揮霍,所以就后悔當時沖動,毫不留戀的轉身翻開新篇章。那她呢,她算什么,徹頭徹尾的笑話么。

呵,退婚,然后和她雙宿雙飛么,就這么迫不及待,連等她死心嫁人之后都等不及么。這世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我不同意。”七靈站在所有人面前,挺直了肩膀,“我不同意。這婚事既然定了,你陸家說退就退,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陸月初,你說定親就定親,說退婚就退婚,把我謝家當什么了,把我謝七靈當什么了。就算是退婚,也是我謝家,退了你們陸家的婚事。”

“那就當是我被退婚,是陸家對不起謝家。造成的傷害,我會盡力補償。”

“補償?”七靈看著曾經言笑晏晏的男子,如今面無表情的站在那里。那個命運不公卻自有傲骨的男子,如今連面子都不要了,只為了跟她退婚。只為了跟她退婚。呵,好可笑啊。七靈控制不住的笑起來,不知是在笑他還是自己。“你怎么補償。你要送走她么?你要兌現有生之年絕不相負的誓言么,你要為我種滿院的桔梗花么?你說啊。”

七靈閉了閉眼,壓下眼底的濕意,盯著陸月初的眼睛。你說啊,你說啊,只要你說,我就原諒你。就算是我求求你,求求你愛我,你說啊。

“我做不到。”

“做不到?那你怎么補償?我謝家,缺你那點銀子吃飯還是缺你那點布裁衣?好啊,補償,補償。你做不到,我換一個就是了。那就請陸大公子,封住城中的悠悠眾口,然后還我五年的青春年少。”

“靈兒。”

“住口,你有什么資格,叫我靈兒。你不就想退婚,然后娶你的美嬌娥么。陸月初,我偏不讓你如愿。爹,女兒年紀大了,又被退婚,就算日后成親,也是低人一等。還請爹爹成全,助女兒嫁入陸家。陸大人,不知你當年的承諾,還作不作數。”

兩個月后,紅妝十里,八抬大轎,七靈嫁入了陸家,嫁給了這個她愛的至深,卻也傷她至深的男子。既然我已經傷痕累累,你們又憑什么雙宿雙飛。只要我一天不死,我就一天還是這陸府唯一的少夫人,你們就休得開顏。

一路上,七靈的心中都是怨恨。及至入了洞房,看著蓋頭下滿眼的紅色,這是她夢想了很久的日子,如今終于到了,只是為什么會以這樣的方式到來,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有人推門進來,微醉的酒氣很好聞,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的味道。罷了罷了,陸月初,我想和你好好的,好好的過日子。我什么都不計較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當看不見,聽不見,不去管不去問。我可以當做不知道府上還有一個女子,不知道她還懷著你的孩子。我就做個瞎子聾子,甚至我還可以接受那個孩子。不,我還可以試著接受她,只要你心里有我的一片地方,我們好好的過日子好不好。

紅紅的蓋頭掀開,七靈慢慢的抬起頭,看著她記憶里快要模糊的容顏。大紅的衣服,趁得微醺的面容,都泛著粉紅。七靈剛壓下的眼淚,突然就滾了下來。這是她等了五年的人啊,是她從七歲就預訂的未來夫君啊。她生命里接觸最多的男人,除了父親和弟弟,就只有他了。如果他都不要她了,那她這一生,又該怎么過呢。

“月初,我不計較了,我也會慢慢接受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只要你以后陪在我身邊,我們好好的過日子,好不好。”

對面的男人笑了,眼淚卻掉了下來,把她擁入懷里,“好,我們好好的過日子,靈兒,我會好好對你的。”

七靈接過男人遞來的合巹酒,看著男人的眼睛,遞到唇邊,兩人相視而笑。

“不好了,少爺,不好了,少夫人嚷著肚子疼,好像要生了。”

七靈跌坐在地,看著打翻的合巹酒。地上鋪了薄薄的紅毯,酒水打翻在上面,只留下一點濕潤。七靈伸出手去,卻什么也收不到。覆水難收啊,古人誠不欺我。七靈雙手抱膝,靠在桌子上,任眼淚流個徹底。

次日,七靈認真的梳洗打扮,撲了三層脂粉遮掩浮腫的面容。一個人扶著丫鬟,去了陸夫人那里請安。想必昨晚的事,全府的人都知道了。陸老爺對這個自己親自定下的兒媳婦,還是有幾分愧疚,忙讓人攙扶,陸夫人也滿臉歉意,只說些關心的話。

“靈兒剛到府里,昨晚睡得可好?”剛說完,陸夫人猛意識到不妥,急忙補救,“娘是說,靈兒剛入府,要是有什么不適應,都可以來告訴娘,有什么想吃的想穿的,盡管吩咐下人去做。要是有哪個下人不聽話,或者伺候的不周到,就來娘這里,娘給你挑幾個得心的。”

七靈卻是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回娘的話,妾身一切都好,有勞爹和娘掛心了。”

“靈兒,你剛來府里還不習慣,以后就不用來請安了。好好照顧自己就行,我和你娘都知道你的心意。”

“謝爹體恤,只是出閣前,阿娘教育妾身,要孝順公婆照顧夫君,妾身不敢忘,規矩不能廢。”

又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七靈起身告退。出門間,遇到衣衫凌亂,匆匆而來的陸月初。七靈躬身見禮,面無表情,不動聲色的避過了他伸過來的手。

“等等。”

“夫君還有什么吩咐?”

“今天敬茶,怎么沒等我就來了?”

“妹妹生子是喜事,想必夫君徹夜勞累。妾身不敢再勞煩夫君。”

“你,罷了。那個,她剛生過孩子,身子不適,以后就不去給你請安了。雖說你位分比她高了一點,但我陸家,沒那么多規矩。”

“什么叫以后不去,夫君這話說的,好像她之前來給我請過安似的。她誕下長子,功不可沒,身子自然是要嬌貴些的,夫君既已有了決定,妾身聽從就是。夫君還有其他事吩咐么,沒事的話妾身先告退了。”

“靈兒,我知道你心里難受,但昨夜事出突然,你何必夾刀帶棒的。”

“夫君說的對,都是妾身的錯。是不是還要妾身把她供起來,日日三叩九拜,就是不知她們母子,受不受得了這福氣。”

“靈兒,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陸月初嘆了口氣,轉移話題,“不是男孩,是個千金,小小的粉撲撲的,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很可愛的。”

“妾身既已出嫁,夫君再喚妾身乳名,于理不合。至于夫君說的事,妾身會聽從的,得空會去看看,替夫君好好照顧她們。對了,煩勞夫君轉告妹妹一聲,我既已進了門,就是這府里唯一的少夫人,她的侍女再口誤的話,妾身體諒她辛苦,要是沒空,可以替她教訓下人。”

那天晚上,七靈早早就睡下了,聽得門外丫鬟的聲音,說少夫人已睡,聽得熟悉的腳步聲遠去。眼淚濕透了枕巾。不是說好死心了么,不是說好不哭了么,為什么還是這么不爭氣。

次日,七靈還是沒讓他進門。

一日,又一日。轉眼半月過去,七靈每晚都早早睡下,不曾讓他進門。連續幾日,早晨去請安時,陸夫人的臉色都有點不對,句句暗示,七靈只當沒聽懂。

那晚,七靈跟往常一樣,早早睡下。然后聽著遠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本以為跟往常一樣,停一會就會走,但這次明顯不同。門口的丫鬟攔了一下,然后聽見他的怒斥,然后是什么東西摔碎的聲音。而認識他這么久,他從不發火的。想到這,七靈笑了,呵,認識他那么久,哪有那么久,真正相處過的時間,不過幾天而已。其實,她從來都不曾了解過他。

房門被重重的踢開,七靈躺著沒動。然后是濃重的酒氣。他喝了酒,很多,爛醉,而洞房之夜那晚,只是微醺。那天的酒氣淡淡的,很好聞,今晚的,只有刺鼻。呵,好聞不好聞又怎樣,哪怕是新婚之夜,她的夫君不還是丟下她陪在另一個女人身邊。

陸月初后來會動粗,是七靈萬萬沒想到的。就算是君子,到底還是個普通男子,發起酒瘋來,力氣又怎是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子能抵擋的。眼淚伴著疼痛一起到來的時候,七靈想起那天的溫柔,想起他摘下那朵桔梗花,溫柔的待在她的發髻說“有生之年,必不相負”,想起他笑意盈盈的眼睛,說要給她種滿院的桔梗花。

果然,都是一場夢吧。夢醒,造夢的人不愿造了,可偏偏,做夢的人卻還不愿意醒。

次日,宿醉醒來的陸月初,小心翼翼的來賠罪,七靈沒有看他,一句話都沒說。沒有打沒有罵,甚至連夾刀帶棒的諷刺都沒有。

從這天起,七靈再沒有開過口,就算是每早的請安,也只是叩頭敬茶,不曾言語。陸月初偶有留宿,或折磨或溫柔,七靈卻都不曾開口,甚至連痛,都不會了。

她只是當著她的少夫人,安靜的少夫人,像個木偶,該吃飯吃飯,該梳頭梳頭。沒事了就坐在院里的秋千上發呆。大夫說,是她自己不愿開口。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

陸月初抱著那個小孩來過,粉雕玉琢的小丫頭,越長越可愛。七靈還是點點頭,沒有怨也沒有恨,沒有表情。小孩不怕人,伸出手要抱抱,七靈猶豫了下,試探的摸了摸,綻開了兩年來的第一個笑容。陸月初欣喜,忙把小孩遞過去。七靈逗著小孩,臉上明顯多了表情,甚至故意跟著寶寶咿咿呀呀,看她笑也笑瞇了眼。陸月初看到了希望,索性每天都讓奶娘抱她過來。

七靈好起來,是在一天晚上,陸月初如往常一樣,對著她自言自語。這兩年來,他幾乎每天都這樣,抱著她睡覺,對她講遇到的趣事,說最近的天氣,聊書中的詩詞。七靈一直聽著,從最開始的掙扎,到現在的安靜。

看她一直面無表情,陸月初有時也會生氣,甚至沖動的對著她吼,“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時候。”直到此時,他方知,一天一天數著日子過的等待,是什么滋味。讓人絕望的,不是等待本身,而是不知道會不會永遠不會到來,卻還是只能一天天等下去,不知道會持續多久,也不知道是不是永遠等不到的絕望。親眼看著希望一點點破滅的滋味,真的會把人逼瘋。當年,他一走五年,她又是怎么過來的。

陸月初心疼憤怒又無奈。好在,七靈沒讓他也等上五年。那天晚上,陸月初把她抱在懷里,吻著她的眼睛,在她耳邊低語,“我們要個孩子好不好,像丫丫一樣可愛,不,比她還要可愛。她會叫我阿爹,叫你阿娘。。。。”

“好。”

“你說什么?”陸月初以為自己聽錯了,晃了晃頭,還是看到七靈嘴角彎著,又說了一句“好”。

那天之后,日子仿佛一下子暖了起來,院里前年栽下的桔梗,又要開花了。七靈慢慢的開始說話了,臉上也不再是冷冰冰的。

直到某天,那個喚作“丫丫”的孩子又來了,七靈抱著她逗樂,孩子看見她也很高興,高興的撲上前,把一個東西遞過來,“母親,給,給。娘親給。”

七靈看見,突然變了臉色。不自覺的握緊了孩子的胳膊,孩子哭著嚷“疼,疼,母親疼。”七靈松開口,急切的哄著,“丫丫乖,不哭不哭,母親吹吹,就不疼了。告訴母親,這個從哪來的,丫丫乖,告訴我,這是誰給你的。”

“娘親,娘親給丫丫的。"

自古,世家大族,所有子女,只能喚正妻母親,其余妾室,均喚作姨娘。偶有得寵的妾室,碰上不得寵的主母,也會教自己的孩子喚自己娘親,跟普通人家一樣。至于喚自己母親,是萬萬不敢的。是以,世家子女,但凡會說話,就不會喚錯母親和姨娘。

七靈蹲的胸口憋悶,想站起身緩緩,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陸月初趕來的時候,七靈還攥著從丫丫手里拿到的東西。他小心翼翼的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里面是一片帶著藍邊的破布,勉強能看出,藍色是花瓣的一角,角落還有兩個金線勾成的小字,“七月”。

閉了閉眼,壓下心底的怒意,床上,七靈面色慘白,映著艷色被面,小小一團。是什么時候,她變得這么嬌小瘦弱。記得他初見她那日,她偷換了丫鬟衣服,跑出來看他,毛手毛腳的打翻他的茶盞,肉乎乎的小臉,讓人很想捏一捏。還有次日他去送聘,她急匆匆的說“我愿意的,真的愿意的”,然后才后知后覺的羞紅了臉,面帶桃花,雙眼含水,讓人很想擁入懷中憐愛。

明明,她是那么一個肉乎乎的小丫頭,是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小小的一團。而他身為丈夫,竟失職至此。

大夫說,她有了身孕,已經三個多月了。大夫說,她氣血不足,營養不良。大夫說。。。

之后什么,陸月初完全聽不到了,沉浸在喜悅中無法自拔,他要當爹了,她有孩子了,他的孩子。

她醒來后,又成了冷冰冰的樣子,聽聞自己有了孩子,驚訝之色一閃而過,又恢復了面無表情,沒有看他。從這天起,陸月初徹夜的守著七靈,甚至把書房,都搬到了她的房間。可是七靈,從不許他靠近。每次他想靠近,她就掙扎的厲害。陸月初怕刺激到她,只能遠遠的看著。

沒有問為什么。

關于昏迷前的事,關于那個荷包。陸月初幾次想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又怕不小心,再次刺激到她。再等等,再等等,再等一年,不到一年,他就可以把事情處理好,到時,他就可以把所有事情解釋給她聽。到那時,他就可以兌現他的承諾,永遠的陪著她。

不知什么原因,之前不知道孩子,七靈也沒那么大反應。這會知道了,七靈反倒吐的厲害。湯湯水水,都是吃了吐吐了吃。有時陸月初看的心疼,很想制止她,說實在吃不下就不吃了,懷孩子辛苦我們就不要了,不用那么辛苦。可七靈,根本不許他靠近。七靈很努力很努力的,想給孩子更多的營養。怎奈,這個孩子卻并不那么聽話。

這樣的孕吐,勉強熬過去,七靈的小臉,下巴更尖了。全身上下,就肚子胖。

好在,過了孕吐期,總算能吃進去東西了。到了后幾個月,卻又開始水腫,有時指頭一按就是一個窩。七靈還是不肯讓陸月初靠近。陸月初只能每天讓大夫診脈,讓丫鬟準備最好的食材,最舒適的衣服。

年關將近,天越來越冷,七靈要臨盆了。產婆說,胎位不正。陸月初想都沒想,大聲吼著,“保大人,保大人。”

后來,產婆抱著一個襁褓出來,“恭喜少爺,恭喜老爺夫人,是個公子。”

陸月初來不及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就沖了進去,七靈滿頭大汗,已是奄奄一息。陸月初握緊她的手,就像握住了全世界。

半昏迷狀態的七靈,已是視線模糊,嘴里還在喃喃著什么,陸月初貼耳過去,她念的是“七月,七月”。

產婆說,七靈在最后時刻,握緊她的手,用盡全力說“保孩子,一定要保孩子。”看見她點頭,才松開。侍女說,七靈在這幾個月里,一直在寫信,又一直在燒毀。寫了無數頁,也燒了無數頁。信的開頭永遠是,“陸月初”。一直到臨產前,她剛寫了兩個字,就是這個。

陸月初看著手里只寫了兩個字的白紙,“初”字剛點了一點。她寫了那么多信,又燒了那么多信,如今只剩下這兩個字。這里唯一證明她存在過的痕跡,只剩這兩個字。

七年前,陸月初跟隨道人治病時,曾遇到過一對好心的夫婦。沒想到再見,這對老夫婦卻慘遭強盜殺害,唯一的女兒也被搶走。后來,強盜伏法,判了死刑。陸月初救回了老夫婦的女兒,才知道,她已經懷孕了。陸月初就把她帶回了家。

未婚生子總是不那么光彩,更何況是強盜的女兒。陸月初只能瞞著所有人真相,把她安置在自己的家里,安排丫鬟照顧。本想著,等她產下孩子,等孩子大點,就給足銀兩,送她們走。也算報答了那對老夫婦的恩情,也對得起他們的臨終所托。

誰曾想,那個女人得知等“丫丫”大了,陸月初就要把她們送走,于是動了心思。借“丫丫”之手,偷了他貼身的荷包,又把它剪碎,故意塞到“丫丫”手里,讓七靈看見。

七靈誤會,他把她送的荷包,送給其他女人當玩物,一時急火攻心,暈了過去。

陸家小公子的乳名,叫“七月”,這是七靈起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間,也是他們兩個的名字拼湊。

三年之后。

郊外,墓碑前,桔梗花開的絢爛。一個男人,背著個男童,緩緩走進。

“七月,叫娘親。”

“娘親。爹爹,娘親是什么?”

“娘親啊。娘親,就是爹爹最愛的女人。”

靈兒,桔梗花,寓意永恒的愛,可是在我們這,終開成了無望之花。如今,我只能在你的墓碑前栽滿桔梗花。不知,你看了可會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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