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粥紀事》(一)
早晨,鄉村的炊煙好聞,混合味,露珠的、草棵的、花朵的、太陽的,細細的聞,卻多是稀粥味。
稀粥香,十里八里香,火和水打開米的根基,原原本本的草木之心,釋放出強大的氣場,隨風飄揚,隨炊煙裊裊。
鄉村一天三頓飯,兩頓是稀粥,米和米拉開距離,之間由水做橋梁,連結成百轉千繞的路,路曲折,卻終是要走上的。鄉村人端著大碗,溜溜的喝,肚子喝圓了,日子也就豐滿了。早晨的稀粥是潤路之旅,晚上的粥作歸總,一天陷入了長長的囈語中。囈語說夢,夢好。
面條脹著哭,不如一頓粥。鄉村對稀粥特別尊重,有油有鹽有作料的面條,比不上一鍋熱氣騰騰的白米粥。米是大米,水是河塘水,煮動的柴禾來自鄉土,它們都是稻子的近鄰。河水煮河魚鮮美,鄉土綜合了的粥,怎能不好?
米百搭,成就了粥的多樣,加豆子為豆粥,加山芋是山芋粥,加上一把青菜,就是色香味俱全的菜粥了,米白菜青,好吃好看。尤是臘八天,五谷雜糧一齊登場,當然米是主角,熱熱鬧鬧的在一起,大火燒、文火燉,臘八粥在鍋里翻滾,豆、麥、菽等各自亮相,風風火火生發各自的滋味。喝上一碗,五谷豐登,所有的心愿,都深埋在心底了。
粥燒三把火,少一把欠功夫。第一把急火燒開鍋,第二把火,催開米心,第三把火,要穩下勁來,讓分開的米走近,濃為相互取暖的狀態。煮粥的柴禾稻草、麥秸第一,荒草第二,余下的是棉柴、棍棒之類,火文靜,粥味濃。
不過煮粥最好的燒料是牛糞,燒干的牛糞曬干點燃了,火不緊不慢,均勻發熱,米吃得透,水進得慢,大捧的米開花,米的香氣緩緩的散發,挑在筷頭上顫顫微微。有笑話說知青,問農家的粥怎么煮的,比他們煮的好吃。農家人隨口答,牛屎粥。知青再煮粥時,抓把牛屎放進去,自是不可吃。笑話歸笑話,在鄉村牛屎粥金不換。
稀粥對鄉村有恩情,它養育了鄉村,滋潤了鄉村,締造了鄉村游刃有余的性格。兩稀一干是鄉村的常態,在饑餓年代,稀粥讓鄉村活了下來。一碗照見人影的稀粥足以救下一條命,并由此演繹眾多的情懷。
被稱之為羊朋友的人,就是我奶奶一口稀粥救下的。大雪天,羊朋友栽倒在積雪的村口,他被奶奶救回家中,奶奶用僅剩下的一捧米,急火熬了稀粥,又一口口的灌下去,羊朋友得救了。由于他栽倒時懷中揣著個小羊羔,被呼喚為羊朋友。羊知跪乳,羊朋友知報恩,他把我奶奶視為母親,孝敬了許多年。
記事時,羊朋友一年里都要來我家數次,跟著我奶奶人前人后的喊娘,喝著奶奶熬的稀粥特別香甜。羊朋友的頭發早已花白,而奶奶也進入暮年,九十多歲了。奶奶似乎只會熬稀粥,她把粥熬得濃稠,看著羊朋友一碗碗吃下,眼中全是愛憐。
奶奶去世那年,羊朋友哭得閉過氣去,醒來時不管不顧,一頭鉆進廚房,大碗盛來稀粥,向肚子里倒,淚滾進稀粥里,粥更稀了。他邊喝稀粥邊哭訴,餓呀,和大雪天,栽在村口一樣的餓。
稀粥的恩情乳汁樣清晰,有些年,鄉村的母親缺少乳汁,稀粥頂上了,哺育了鄉村一代又一代人。一批叫做奶伢子的嬰兒,在鄉村嗷嗷待哺,母親的乳房早已干癟,稀粥擺上了用場。我也是其中之一,稀粥綿柔,和母親的乳汁最為接近。我們張著小口,吮吸,嘖咬,沒有牙齒,仍咬住了最原始的鄉情,由之進入了我們生命的基因。
實際上當乳汁吸吮的是浮在稀粥之上的米湯,有好聽的名字叫“飲湯”,為這名字我一直很是糾結,飲或銀或淫,或另有它字,我始終吃不準,飲太一般,銀僅是色澤,淫會有歧義,但不管如何,“飲湯”作為稀粥的精華,成了鄉村的第二乳汁,養活了我們,并讓這種“活”延續了下來,一而再的豐富鄉土,壯健我們的骨骼和肌肉,盈動我們的眼睛和思想。
稀粥有筋骨,我向來以為稀粥挺起了鄉村的脊梁。筋骨是米,開花的米一樣耐餓,一樣撐起一方天。使牛、打耙是體力活,使牛飯馬虎不得,撈飯成為早晨的佳作。撈飯簡單,粥鍋燒開了,撈出尚沒開花的米,再在粥鍋里蒸,粥好撈飯成,送到地頭,使牛、打耙的把式勁頭足了,把使牛歌唱得響遏云霄。撈過飯的稀粥更稀了,蕩蕩的照見人影,目光游在里面,悠悠的向遠方奔去。
熱粥燙不住嘴,是鄉村常講的俗語,有熱熱的稀粥這么美好的食物在手,還嘴不慫,該是何等的無聊?
稀粥安好,日子安好。
粥如河水,潺潺流動,在鄉村人的血脈里,搬運和行走,最終又歸于土地,再生長稻谷。稻谷為稀粥準備,稻谷的殼里,坦然著稀粥的聲浪。
2017.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