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夜里十點(diǎn)，九方的三層，人群仿佛雨后竹筍汩汩冒出，就在你一睜眼一閉眼之間，哪位魔法師撒了靈藥。熙熙攘攘，伏在柜臺前，排在飯店前，守在影院門口，堵住了電梯各個出入口。連洗手間都突然間冒出來長長的隊(duì)伍。

我的情緒，像極了那一團(tuán)飄飄悠悠的默默然，在無邊無底的夢境里。

L突然出現(xiàn)，手里提著一個巨大的紅色物品，徑直遞到我手心。

“你？你……你剛才還不讓我買，……，你怎么買了？”我語無倫次。

冰冷的手被緊緊握住，“我早想買，……，你就是我的親姐姐……”熱切的眼神，誠摯的眼神，有一絲緊張，是怕我不收嗎？

一瞬間，淚如雨下，紛紛飄落，無數(shù)條小蟲子肆意攀爬在無感的臉龐。我觸摸到了溫?zé)岬乃：搜坨R，一切都消失了，世界朦朦朧朧，人群消失殆盡。

我不能用言語訴說，騰的一下，溫度便提升了。就像，冰窖突然遭遇微波爐。

迫切想。記錄難忘的平安夜。

                                                     一

不知道何時中國人熱衷平安夜。我印象中的平安夜，便是本科期間的一個烤紅薯，和前兩年X和小豬共同度過的日子。

我沒有平安夜。

喜歡過節(jié)的人，往往不是因?yàn)楣?jié)日多么重要，不過借節(jié)日之名滿足自己一個奢侈的愿望，又以節(jié)日為由讓情感之火燃燒得更旺一些吧。

即使現(xiàn)實(shí)不能滿足，也是藏匿在心底最迫切的愿望，節(jié)日，成為一個出口，把那些世事紛擾之下的隱秘心事，光明正大地拿出來曬。

給你一個刻了“平安”的蘋果，有精美的屋子包著，送你無數(shù)“親愛的”，美好的祝愿，未必能成就你的平安。

平安，并不僅僅活在這個世上，也不僅僅有健康體魄和體面生活。

你的心有著落嗎？安定嗎？是不是可以隨時啟航，又隨時停靠？是不是無論航行到哪里，都有一盞不滅的燈，指引前行的方向？

真的平安，不在他處，在心。

我沒有平安夜，我從未感到真正的平安。是心沒有斷乳，還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靈魂找不到依附的軀體，只能飄蕩在夜空。

1997年，外公去世。2001年，堂舅離世。2009年，外婆去世。2014年，父親去世。2015年，堂舅離世。2016年，小姨離世。……

我對疾病和生命的惶恐，與日俱增，而我在世界的孤獨(dú)感，也與日俱增。

外婆走時，夫家無人問津。
父親走時，只有我們姐弟姐妹三人，陪著母親守候。

我把所有的藏在心底，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不露一點(diǎn)縫隙，親人不能從中窺見，有些墨黑的水，和灰色的塵土。

把陽光披在身上，為的是自己消化黑暗。

“你不為自己活，也要考慮考慮他們啊？那些愛你的人們……”

我真的好愛這個愛我或者不愛我的世界。祝愿自己，早日平安。

                                                            二

公交上有個頭發(fā)短短的小孩子，安適地坐在老弱病殘專座，一身粉嫩粉嫩的衣服，俊俏的圓臉蛋。

一個有些肌膚緊致而飽滿的售票員，笑嘻嘻地卡在孩子旁邊，防止她因車身震動而飛出去。

售票員拿著一個小吊墜搖晃著讓孩子摸，她們開心地笑著。

“好有愛心的售貨員。”我想。

其后坐的是個中年男人，旁邊放著一擔(dān)麥芽糖。售票員扭頭笑，指著麥芽糖問怎么賣。

男人解開了綁袋子的細(xì)繩，拿了兩條，遞給前面的娃娃。

“啊！這么客氣？謝謝，謝謝！快謝謝叔叔。”
小孩扭著身子像膠泥一樣沾在了售票員身上，她俯下身子騰出一只手輕輕摟著。

原來是她的孩子。

不到三歲的小孩，堅(jiān)持把一條麥芽糖塞媽媽嘴里，用方言說著“媽媽吃，媽媽吃。”售票員摟著讓她講“謝謝”，小孩扭頭看了身后的叔叔很久，還是撲入媽媽懷里，什么都沒講，又給媽媽塞麥芽糖。

“真不好意思，小孩在老家長大，不會說普通話。”售貨員一臉歉意。

“孩子多大？很聰明的孩子啊。”中年男人問。

“三歲，明年上幼兒園。”

媽媽終于張開了嘴，咬住麥芽糖的一端，孩子咬著另一端，兩人滿臉笑意，只聽“嘎嘣嘎嘣”，麥芽糖斷了，孩子開心笑了。

“好吃嗎？”
“好吃。媽媽吃。”

我看到母親蕩漾著的笑容，好像夏日荷塘掩藏不住的花朵，熱烈地旺盛著。我看到孩子不停地“求抱”，然后滿足地笑品那口麥芽糖。我覺得是世上最美的圖畫。

售票員問，“怎么稱？我可以買多一些給她回家吃。”

中年男人想了想，找出新的塑料袋，抓了一把，大約八九根，遞過去。
“不用錢，孩子吃吧。”
“那怎么好意思？給我拿兩塊錢的吧。”

售票員抽出兩元，男人又抓了幾把添到袋子里，略加沉思，收了遞來的兩元。

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這一切。挑著擔(dān)子的貨郎，粉紅衣服的小女孩，幸福得溢出來的母親。想起了張潔的《拾麥穗》，想起鄉(xiāng)間那句“換碗咧”的叫喊聲，想起寒冬炕頭的叫花子和紅棗，……

我深深迷戀這一切。

平安夜，忽然想到了他們。
沒有時間照顧孩子的售票員，每天乘公交到處售麥芽糖的貨郎，還有那么多公交車上來來往往的人們。

我想起許久沒有坐公交，習(xí)慣了滴滴打車。

他們滿足的笑容，氣定神閑的姿態(tài)，刻在腦海里。不需祝福，他們，是平安的。

                                                              三

今天心里有一塊重重的石頭，壓得抬不起頭。

五歲的羅一笑走了，天堂里不再有煩擾。她沒能站住，更無緣聽父親的信。

讓我選擇，依然會支持。可惜我知道信息那天，滿屏都是轉(zhuǎn)發(fā)，接著便說錢款已夠，請大家不要再轉(zhuǎn)。
在那質(zhì)疑聲出來前已說了。

然后便是太多質(zhì)疑，謾罵，諷刺，各種微文應(yīng)運(yùn)而生。不久便有媒體采訪，“證實(shí)”了羅的“無恥”和“丑惡”。關(guān)于兒子和女兒的那段話，簡直不相信是父親所說。新聞價值越來越大。

我只好從不信到相信再到哀嘆。可是我沒法掩飾內(nèi)心的痛。

大家的想法是，你接受我的接濟(jì)，前提是家破人亡，家徒四壁，最好垃圾桶里拾飯吃，我解救你于水深火熱之中，你才能感恩戴德。

如果我吃雞蛋，撞到了你吃肉，那天都要翻了。

舉個例子，一個貧困大學(xué)生接受貧困助學(xué)金，那就意味著，你永遠(yuǎn)不可以買新衣服，當(dāng)然價格極低的除外。你永遠(yuǎn)不能吃食堂里價格高的那份菜，會惹來非議，引起公憤的。你所能做的，每天穿著舊的甚至有破洞的衣服，吃最便宜最粗糙的食物，永遠(yuǎn)不可以有任何花錢的娛樂，才對得起你的貧困助學(xué)金。

這就是我的經(jīng)歷。一段無法擺脫屈辱的經(jīng)歷。乃至于我現(xiàn)在常大手大腳花錢，只是想證明，我可以買我想買的東西，而不必接受他人的指點(diǎn)和挑剔。

羅父你還沒有變賣全部家產(chǎn)，你還沒有凄慘到全家喝西北風(fēng)，你接受了捐款，便十惡不赦。

是啊。他有錯誤。潛意識里肯定是希望有人捐助，讓孩子有更好的治療，讓自己的家庭不至于因此毀掉。所以，他夸大事實(shí)，有不該有的小心思。他是有錯的，誤導(dǎo)了別人，然而至于十惡不赦嗎？

后來，退了捐款，關(guān)了打賞。求大家放過。天天心力交瘁，長期不眠不休，守候期盼，作為一個媽媽，我能感受到那份徹骨的心痛，即便如此，仍有無數(shù)“憤怒”穿破鋼筋水泥擠進(jìn)醫(yī)院狹窄的走廊。

羅一笑，可曾驚擾了你？
你的爸爸說，即便是最后一刻，你仍然勉強(qiáng)笑著，應(yīng)著爸媽的呼喚。

羅一笑，是你的笑感動了天使嗎？他帶走了你，遠(yuǎn)離所有的指責(zé)與吵鬧。但，你也是幸運(yùn)的，無論承受多大壓力，愛，從不曾遠(yuǎn)離。

想起一個朋友，堅(jiān)決不領(lǐng)貧困助學(xué)金。她母親早年去世，父親再娶再生孩子，她和弟弟便被趕出了家門。父親每個月給少量的錢，幾乎無法維持基本的生活。

走近才知道，喜歡吃饅頭、癡迷于減肥的她，原來是一個如此窘迫卻倔強(qiáng)的女孩。

她每天中午只能買3毛錢一個的饅頭吃，晚上常常不吃飯，早早睡覺。可是，當(dāng)她心情突然很好的時候，會買一份一塊五毛錢的菜，興奮地和同宿舍的一起吃。

拿助學(xué)金的人，幾乎從來不敢打一塊五毛錢的菜，怕引來驚訝的目光和驚詫的叫喊。

即使你每天中午吃饅頭每天晚上餓肚子省下來，也不行。

我到了新的學(xué)校，只要獎學(xué)金，再也不申請助學(xué)金。

那以后我走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人。我選擇在別人求救時，拉一把。或許某天我會撞到：他上一家我舍不得去的館子。但我寧愿相信，他背后有許多故事不為人知。

羅一笑，懂事的你，是不是用自己的離開，換爸爸媽媽一個平安？

平安夜，天堂你應(yīng)該平安了吧？

                                                               四

我問，“平安夜，你在做什么？加班？”

他回復(fù)，“平安夜快樂。”

“有事。”

我再沒敲字。釋然了。

上帝給你關(guān)上一扇門的時候，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后面還可能是，當(dāng)把你從窒息中解救過來后，窗便完成了他的使命，也該關(guān)上了。

你就是上帝幫我打開的那扇窗。你的使命，就是幫我從混沌迷途的生活中解救出來，給我以快樂和新生。

見識了你的熱烈，欣賞了你的激情，聆聽了你的斗志，相信了你的諾言。

你把黑夜織成綺麗的布匹，在眼前明晃晃地閃著誘人的光，把暗淡的生活照成一片富麗堂皇。

你把白天剪成無數(shù)閃閃的碎片，就像天空中的繁星，楠楠訴說著夢想的絮語，趕走了所有的黑暗崎嶇。

你說，感情可以沖破一切障礙。
你說，生活轉(zhuǎn)了個彎，原是為了給人驚喜。
你說，時隔那么多年，有些東西從不曾消亡。

你幫我驅(qū)走那些沉沉的黑夜深深的恐懼，從幾千里之外。

你給我繪就了一幅可期待的無比美好的畫面，碧波蕩漾，群山起伏。

于是世界明凈了，寒風(fēng)消退了，希望如同三月楊柳，躁動著拂過面孔，春光無限。

不過，季節(jié)輪回，理應(yīng)想到，春去夏至，秋風(fēng)颯颯，隨即而來。只是，這感情的冬日，也太快太早了點(diǎn)。早的好像，不曾有過初春，一來便是夏天，熱得快，涼得也快。

可是，畢竟，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出色地完成了。有一種鳳凰涅槃，就像我，得到了重生。沒有你，便沒有重生。

所以，平安夜，感謝你，讓我比以前收獲了多一份平安。我的心靠近地面，又多了一點(diǎn)兒。

從今往后，無緣，但謝謝你。

                                                              五

舍不得結(jié)束本文，只是身體接受不了深夜的煎熬。

地鐵口，孩他爸來接，孩子突然要上廁所。
我看見一張陰沉到要下大雨的臉，黑得像院子里堆積的煤。

萬千次的平安夜快樂，不及一回“我努力了”。

從不奢望你的回頭，只是接受不了，一塊橡皮，或者涂改液。陳年歷史，均可瞬間抹掉。而且質(zhì)量太好，不留痕跡。

也許留。挨臭罵一通。痕跡是最大的錯，最扎眼的痛。為什么不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不起，我確確實(shí)實(shí)來過世間一通。
而且，還在。
今后，還在。

所以，L，我流淚了。你懂的。
從地窖，到微波爐。

我是你的好姐姐。
你也是我永遠(yuǎn)的好妹妹。

生命中過往了許多人，也過濾了許多人。

我害怕孤身一人，害怕不平安的心。但我不需要一個壯膽的人，我需要一片陸地，一艘輪船，落下漂移的心。否則，寧愿游蕩。

平安的心，也許別處均無。
祝福自己，新的一年，我心平安。
祝福所有人，新的一年，我們，有一顆平安的心，在不平安的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