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國的江南水鄉自古便是出美人的,這里的女子就像這潺潺流過的溪水,清柔明澈,她不肯多走一步,也絕不放過一絲間隙,就這樣慢慢的柔柔的沁入這片土地,化作清晨的霧靄,變為山間的迷障,最后落為一囪寒煙,散去,只留一絲氣韻。
在章亞若的眼里,自己的母親就是這樣一位女子,母親是壽縣許家的長女,名為許秀鸞。許家為書香門第,在江南地區廣設學堂,許多豪門大戶,衙門官員都曾受過許家人的點撥教導。許家曾出過兩位秀才,一位舉人,那舉人就是秀鸞的父親,章亞若的外祖父。許舉人給他的女兒定了一門親事,一個比徐秀鸞小六歲的鹽商之子,也就是章亞若的父親-章益安。
章亞若是她的官名,是舉人外祖父起的,本意來源業已無可尋,閨名芙兒,是她的母親取的,母女第一次相見,院池中的荷花正是繁盛,古人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女子如芙蕖蓮花這般,便是人間佳人了。
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父親并不常回來,回來時也是帶著一個衣著時髦又得體的上海女子,父親穿著西裝,梳著精練的短發,胸前的口袋中放一塊小方巾和一支鋼筆。女子有時穿著新式旗袍,有時穿著西洋的洋服,看起來很是般配。這女子對她很好,帶許多新奇東西給她,上海的好吃的好玩的,城里流行的新樣式的衣服,她件件都有,樣樣不缺。可母親不喜歡她用這些東西,更不許她表現出喜歡這些東西的意向。她感覺得出來,母親不喜歡那個上海女人。雖然她從心底里有些喜歡這個女人,跟那些禮物沒有關系,而是一種像磁鐵吸引般,那種磁性親近感。
她是在十歲的時候知道這個上海女子是她的生母,哺育自己長大的母親則是自己的養母,大約是接近新年的時候,下了第一場雪,雪來的很遲,卻是場大雪。她滾了一個巨大的雪球,抱著往庭院里走去,走到門簾外,屋內的爭吵聲已經是清晰可聞了,母親告訴過她,女子不可講人長短,更不可聽人私語。她忘記了這句訓誡,在門外聽得出神。
門內的局勢更是緊張,兩個女人誰也不肯讓步,夾在中間的男人一言不發,他是樂得清閑,在看笑話嗎,不,他是最為難,最糾結的那一個。“芙兒是我生的,我要帶走她,你沒權利阻擋我”上海女人的浦東口音這時聽起來凌厲許多。“你生了她是不假,可我養大了她,她叫我母親,而你只是一聲姨娘,連個‘姆媽’都求不到!”出身于一個封建文人家庭,她說的重話僅限于此。兩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連說話的停頓間歇都拿捏有度,不肯說快了,不肯說狠了,那樣會失了身份,在丈夫面前丟了面子。不肯說慢了,不肯說軟了,那樣滅了自己的威嚴與氣勢,在對手面前丟了面子。這是一場藝術性的爭辯,是上海名媛和江南閨秀之間的比拼。上海名媛只恨自己沒有早早撫養女兒,江南閨秀只嘆女兒不是自己所生。
接下來,男主角章益安該出場了,他與江南閨秀許秀鸞之間本無感情,兩人之間的婚姻也是父母包辦,他作為一個接受過新思想的青年,是厭惡她的,厭惡這樁婚姻的。況且沒有她,他和上海名媛杜鵑結合也會順利許多。他站在了上海名媛這一邊,“大姐(在家章益安只叫她大姐),鵑兒的話我是贊成的,你留得住芙兒一時,卻留不得她長長久久,我們才是她的生身父母,希望你能理解我們,不要再阻撓我們了”章益安沒有繞彎子,也沒有給她留面子。“既然這樣,那我們就去找父親決斷,讓章家的長輩們決斷”許秀鸞怎會如此這般讓人欺負,細心哺育了十年的女兒,一朝被奪走,這是拿她當老媽子看了嗎?哈!笑話!走吧,去找章家長輩,讓他們在出身于名門望族的長房長媳和一個外路女人之間抉擇吧!許秀鸞不等章益安的回復,率先起身向門外走去,門廊外的章亞若丟下了雪球,逃走了,雪球被簾內的炭盆烤化了,在地上化成了一灘水,許秀鸞看到這攤雪水,就知道章亞若來過了,她對后面的兩個人說道“瞧!這個丫頭怕是已經知道了”后面的兩個人不知道就這樣赤裸裸把真相告訴女兒,會有怎樣的后果。
章家正院 堂屋內,章老爺子聽完了長子的敘述,很久都沒有說話,他在權衡,權衡章家與許家的關系,權衡長子的感受。在家族利益面前,長子的感受是不值一提的,許秀鸞是許家長女,許家的門生故舊遍布江南,對于章家來說,這個親家是要敬畏三分的。在許家長輩這里,許秀鸞憑借著自己的娘家大獲全勝。章益安沒有辦法反駁自己的父親,他和杜鵑又一次回了上海。
杜鵑,是典型的上海早期名媛,上女子學堂,接受新式教育,全身上下洋溢著青春的活力與朝氣。畢業后她一直緊跟潮流,有時也會引領潮流。燙金滾邊旗袍,綢面段子盤云扣,真皮高跟鞋,燙卷波波頭,架上一副墨鏡,一頂寬檐禮帽,精致美麗;唇紅齒白,一口純正上海話。舉手投足間,十足的上海名媛范兒。這樣的女子外表與見識都如此出眾,哪里不讓章益安動心呢,在一次舞會上他們相識了,而后常有書信往來,再之便是常常約會了,章益安很愛護她,她也相中了這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男子,一顆芳心許給了他。
杜鵑天生就帶著一股子傲氣和倔勁兒,她和章益安吵架,從不低頭認錯,即使心里再想他,明知是自己的錯,還是矜著那股勁兒,十天半月不聯系,自己又何嘗不煎熬呢,可她就是不去主動聯系章益安。往往都是,他提著大包小提的禮物來找她認錯,杜鵑也不是不知趣的人,他來時,都備上蟹粉酥和濃咖啡,他喜歡這樣中西結合的吃法,她也順著他。
兩人情深意濃之時,章益安顯然忘記了自己在江南老家的妻子,他多么想向杜鵑浪漫的求婚啊,自己卻給不了她一個應有的名分。就在那一年,杜鵑的父親去世了,她的繼母占領了“所剩不多的遺產”,只留給她了一套獨幢公寓,在繼母看來自己已經夠仁義了。杜鵑的母親原本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朝夕之間,杜鵑成了破落遺女,無家人可依,章益安在這時沒有離開她,他細心布置著公寓,盡量讓她住的舒心,就這樣他們住到了一起,沒有父母許可,沒有婚禮盛宴,杜鵑成了章益安在上海的太太,章益安的家族生意做的風生水起,杜鵑憑著舊日人脈為他引薦了許多可以幫助他的人,他們的日子越過越好了,很快他們有了一個女兒——章亞若,民間有一種說法:杜鵑鳥是不哺育雛鳥的,它們會把雛鳥放到其他鳥的巢穴中代為撫養。七月間的天氣,悶熱潮濕,身上起了許多小疙瘩又疼又癢,她心煩意燥,只把孩子交給嬤嬤哄著。杜鵑是一個小女人,她愛這個孩子更愛自己,不希望自己會因女兒而魅力盡失,成為弄堂巷中的小婦人,漸漸地對于孩子的哭聲她麻木了,她不想給他喂奶,盡管她的乳房開始因奶水過多而脹痛了,章益安一點也不能理解她的所作所為,可是他又有什么辦法呢。那一年,他們帶著仍是襁褓嬰兒的章亞若回到了壽縣老家。許秀鸞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因為處在哺乳期,杜鵑的身材異常豐滿,緊身的旗袍,勾勒出了她的身體曲線,容顏比之她盛時差了許多,仍是美麗動人的。秀鸞不知道他們突然回來還帶了一個孩子是要干什么。一來二去,章益安將事情和盤托出,希望秀鸞可以替他們撫養這個孩子,秀鸞有些驚訝這從天而降的孩子。她從沒有向人提過她與章益安之間的事,成親數年,他幾乎不碰她,以至于兩人之間都沒孩子,她常常在想,若是她也有個孩子,看在孩子的面上,章益安總會對她好些的。今日,這個上海女人竟把自己的女兒拱手送給自己,她是又疑又喜。既然秀鸞是接受的,那么章家的長輩自然也就沒意見,他們眼里秀鸞比杜鵑更適合做母親。的確,秀鸞事無巨細,細心愛護哺育這個女兒,教她讀書識字,說服娘家人接受這個孩子,她是滿心愛章亞若的,將她視為己出。在沒有丈夫的歲月里,章亞若給了她在這深宅大院里最醇厚的溫暖,是寂寞深閨的一顆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