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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口氣讀了張愛玲的長篇《半生緣》、《小團圓》,中篇小說《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秧歌》、《怨女》,短篇小說《金鎖記》、《沉香屑》、《創世紀》、《琉璃瓦》等。我個人更喜歡她的中篇和短篇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
這些天,仿佛是穿越時空,生活在了清朝末年。
某天早晨起床洗刷時,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字:鬼魅。
張愛玲筆下的有些人,他們活著,卻像是早已死去,像被抽干了靈魂,只剩下一個軀殼。
典型的例子就是《金鎖記》的曹七巧和《怨女》的銀娣。《怨女》是在《金鎖記》的基礎上改寫的。《金鎖記》還是非常值得閱讀的,《 中國現代小說史》作者夏志清曾說,在我看來,《金鎖記》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好的小說。《金鎖記》也就三萬字左右,一兩個小時就能看完。想了解詳細的故事,可以看《怨女》,有十萬多字。
《金鎖記》描寫的是小商人家庭出生的女子曹七巧(《怨女》里描寫她是“麻油西施”,應該長得挺漂亮的)嫁到了了大戶人家姜家做二太太。她的丈夫是一個殘廢(聲明下,“殘廢”是張愛玲書中的原話,不是看不起殘疾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七巧嫁給了二少爺,一輩子幾乎沒有男歡女愛,有的只是忍辱負重,忍受婆婆和其他人的嘲諷,在夾縫中生存。
七巧對三爺有產生過愛戀,但欲愛不能愛,在姜家忍辱負重地熬著。熬到了丈夫去世,婆婆去世,姜家分家。在金錢和情欲的壓抑下,七巧的性格早已扭曲,她不但破壞兒子的婚姻,逼死了兒媳婦,還拆散女兒的愛情。
閱讀《金鎖記》時,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七巧并不是一個壞人,她是一個被犧牲的人。她的哥嫂為了金錢和地位,把她嫁給了姜家殘廢的二爺,她的一輩子就這么被犧牲了。她自己戴著重重的枷鎖,也害了自己的孩子。
就像結尾寫的:“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她活著,但她的靈魂早就死去了。也許在嫁給姜家的那一刻,她就死去了。或許,對三爺產生一些愛戀時,她又活過來了,但欲愛不能愛,又生生地折磨著她,讓她的心理更加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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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里,七巧沒有自己的幸福,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她也親手毀了她兒子和女兒的幸福。她自己的痛苦,無法剝離,她還要折磨自己最心愛的人,讓別人陪著自己痛苦。
她見不得別人幸福,她只有親手毀了他們才行。她的人生,前半段是被別人毀了,后半段是自毀,也是毀了別人。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傭婦的胳膊上,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世舫吃了一驚,睜眼望著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后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
中國,多少孩子被父母給毀了,他們就像是七巧,毀了孩子而不自知。這才是最可怕的。
父母會要求孩子留在身邊,在小縣城找一份安穩的工作,守著自己。
他們會替孩子安排好一切,當然以愛的名義。就像七巧讓自己的兒子女兒抽上了鴉片。
別人勸她,七巧說:“怕什么!莫說我們姜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煙,又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是舍不得,也只好干望著她罷了!”
這段話讀下來,真的是觸目驚心啊。
3
閱讀張愛玲的小說,發現小說中,很多女人,她們不是嫁給丈夫,而是嫁給身份,然后一輩子守著那個身份,枯等著,從年輕時的貌美如花,到年老時的形同枯槁。也許,她們在出嫁的那一刻,心就已經死了。
《小艾》中的五席太太,嫁過門,便被五席老爺拋棄。一輩子只是一個“太太”的身份。重病將死,還等著五席老爺去看她,豈知五席老爺三年前就被人謀殺,大家都瞞著她。她知道噩耗后,第二天就去世了。
即使是《紅玫瑰與白玫瑰》,到了民國,還是能感受到那種絕望和無奈。
振寶娶了白玫瑰,那時,他心中還愛著嬌蕊,但他不能娶她。他娶他的妻子,不過是娶了一個擺設。要娶一個堂堂正正的女子,她好像不需要性愛,只是用來充門面的。
那些太太們,比姨太太們更可憐,更像鬼魅。太太們真的如同墻上的畫,要端莊,要素雅,但只是掛在墻上。
女人的一生就這樣在枯等中消磨了一輩子。一輩子啊,那么短,而等待卻那么長。
當然,這也是因為那個時代的特殊性。
4
那現代就沒有鬼魅了嗎?依然有。
我想到成甲在《好好學習》中講到的“與鬼共舞”。他舉了一個例子:他的朋友在家人的勸說下,回到了家鄉縣城。家人費了很大勁,終于托關系給女孩找到了一個合適而穩定的工作:國有大型銀行柜員。
成甲在書中感嘆:又一個掉入了“與鬼共舞”的陷阱。
“與鬼共舞”是進化論中的一個概念。大意是一個物種在適應過去的環境時,會形成一種行為A;當環境發生變化不需要行為A了,可物種仍然會延續過去的做法,就像鬼混共舞一樣。
成甲的“與鬼共舞”,就像是張愛玲筆下的“鬼魅”一般。社會在暗潮涌動,革命蓄勢而發,而這些前朝遺少們,依然過著過去一樣的生活。依然有無數的父母想要把女兒嫁進這些大戶人家家里,不管是做填房還是姨太太,甚至嫁給肺癆(《金鎖記》中的七巧)和瞎子(《怨女》中的銀娣),以為這樣能過上好日子。也許家庭是撈了一筆(至少有彩禮),而女兒卻被誤了一生,甚至還誤了后代。像《金鎖記》中的七巧,她自己的一生很悲慘,把怨恨發在孩子身上,誤了自己兒子和女兒的一生。被金錢鎖住了一生,故名“金鎖記”。
成甲說的“與鬼共舞”這段文字,還不至于觸目驚心,但看了張愛玲筆下的那些故事,才一個個觸目驚心,毛骨悚然。不是鬼故事,卻勝似鬼故事。小說讀完,那種透徹的寒冷,那種絕望,卻依然揮之不去。
舉一個不是十分貼切的例子,就是《人民的名義》中高育良的妻子吳慧芬。高育良早已愛上了別的女人,她卻甘愿與他假扮夫妻,一開始是為了女兒考慮。女兒太小,不想讓女兒知道。等女兒長大了,還是繼續假扮夫妻。因為她貪戀權利帶來的便利和榮耀。外邊看起來風光無限,實際上卻是輕度抑郁。與高育良名存實亡的婚姻,讓女兒對人性失望透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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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張愛玲尖酸刻薄,而我卻看到了她的慈悲。
只有慈悲,才能看到他人內心最隱秘的思想,才能看人入木三分。
閱讀張愛玲的小說,沒有人是讓我十分討厭,有的是無盡的憐憫。希望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不要過著那樣的生活,不要陷入那樣的夢魘,不要成為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 THE END -
我是弘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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