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空,黑云翻滾。
帝國西北的平原邊界,風被灰沉沉的天空壓抑著,凝滯得如同要結成膠。土地也是灰色的,看起來有些潮濕,但絲毫沒有植物的蹤跡。只有些許黑色的枝條扭曲著伸出地面,沒有葉,似以死去多年,又似是在許多年里從未變過。沿著平原向西北望去,是連綿的、高不可攀的黑色群山,當天氣晴好時,山上的積雪偶然可見。而在此時陰雨天,便只能看見那些墨色的龐大身軀的一小部分。向東南望,群山包圍間一條通道連向外界。路上的車馬也只是零零星星,踽踽獨行,絲毫沒有絡繹不絕之象。這片三面環山、一面開口的平地上,一座高塔屹立在中央,周圍環繞著松散排列的建筑,像是灑在地上的一把玻璃球一樣無序而混亂。建筑是千篇一律的黑色,和樹枝、群山一樣的顏色,盡管建筑師已經極盡所能,但這些塔樓和廳堂仍是顯得低沉而又壓抑。
這里便是沃克萊亞,沃克教會的直轄區域,占據尼米茨山脈以南、大洋以北全部地域的橫跨整個大陸的奧姆帝國的首府和政治中心。絲毫沒有這樣一個龐大帝國的首府所應有的氣派,不過不得不說也是條件所限。歷史的沉積使教會必須在此處行使它的權力,而這里的土地又帶有極強的腐蝕性——除了黑砂石以外,沒有任何一種建筑材料能在這里長期存在而不被侵蝕。如果在這里站久了,或許鞋底都會被腐蝕掉。這種腐蝕性并不罕見,而是存在于帝國北部邊境的一種普遍現象。從西邊的維納多沼澤到整個尼米茨山脈沿線一直到最東側的黑泥灣,每一處都能看到這種腐蝕性的存在,而且越向北越強烈。這也就是為什么從沒有人能登上尼米茨山脈——在山腳下,黑砂石就已經開始被腐蝕。至于由黑砂石精煉、提純而來的黑曜石,抗腐蝕能力更強,但一小顆就能在黑市賣到上百萬的價錢,更別說用其做一整套登山器具。恐怕即使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富豪也出不起這個價錢。
此時已經到了傍晚,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建筑外圈的一座塔樓里,一盞燈光剛剛亮起,透過鐵欄桿的窗框,看到一個人在燈火中投下的背影。燈光是橘黃色的,并不明亮,甚至還飄飄忽忽,閃爍不定。而這人影也隨之在墻上搖曳、顫抖、模糊。
屋子里面在燈火旁坐著的是一個男人,身著一襲利落的黑衣,從他的面容推測大概是三十歲左右的樣子。他的胡須理得很短,頜骨的弧線有棱有角,一雙黑色的瞳孔里閃著炯炯有神的反光。他坐在窗邊,檀木花紋的精致椅子上,雙手緊扣放于面前的方桌。粗糙的大手骨節分明,青色的血管從手背上凸起出來,形成斑駁扭曲的圖樣。
他的名字是克拉玻斯·奧莫里爾,奧莫里爾一族的光榮延續,帝國下一任的繼承者。不過此時,更準確而言,還應稱他為克拉玻斯·達利而非克拉玻斯·奧莫里爾——對奧莫里爾姓氏的繼承還要等到今天傍晚的儀式之后。沒錯,就是今天。在沃克萊亞的塔樓里生活、成長了三十年,當然,其間也有無數次出訪和游歷,而今天,按照延續千年的慣例,將是舊教皇也就是他名義上的父親退位,而他登基的那一天。當他的父皇在儀式中宣布退位,并將象征著權力與統治的黑曜石權杖交給他時,他也就從真正意義上成為了這個帝國的統治者。在未來三十年的時間里——假如他不會突發死亡或被迫退位,一種極罕見的情況。
他掏出懷表,注視纖細的指針走過一圈的最后一點路程。大概是時間了。合上表,向窗外望了片刻的時間,他站起身,氣流擾動著火光一陣顫動。目光收回到眼前,陳設極為樸素的屋內。到外界出訪時,他曾聽到過許多有關教會內部的傳聞,說教皇和繼承人的生活是如何極盡奢華,屋里的每一件家具都價值百萬,每次用餐時都大肆鋪張,動輒幾十上百道菜肴,身邊也有無數的傭人隨叫隨到。聽到這些,他只能暗自苦笑,裝作沒有聽見。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年,他敢說自己的生活絲毫不像一個帝國繼承人的標準,甚至還比不上許多中等收入的人家。他所居住的小屋里,除了一張床、幾件必要的家具、一書架的書和柜子里的衣物以外別無他物,檀木的桌椅雖然昂貴,但那還是他十八歲時父皇送給他的禮物,替換掉當時用的簡陋桌椅,如今也已用了十二年了。至于仆人,最多不過是一個打掃衛生的清潔工和一個煮飯的老媽子,這在他所去過的那些大城市里已是非常普通的標準。若說一日三餐,盛大的宴會并不是沒有,但那只是在某些重大的節日或儀式之時。大多數時候,他的一餐不過是一塊黑面包和幾碟小菜。
不過即使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居住了這么多年,如今要離開還是有些不舍呢。書和衣物可以帶走,或許這套桌椅也可以搬到新的住處去。不過還是先不要想那些吧,那是明天要做的事情。他走出屋門,身后的門鎖在法術力的驅動下關閉。離傳位的晚宴還有一段時間,而他需要先去最后見一面自己的老師,歐尼茲先生。
沿著塔樓的階梯向下走一層,他來到自己老師的門前。他們住在同一座塔里,他住在老師的樓上,相同的位置,而仆人則住在再往下一層。小時候他曾經對這樣的樓層安排的原因有所好奇,不過當意識到自己的樓上是廁所的時候就放棄了深入探究的興趣。
敲門,門開。“老師……”像往常一樣,老師招呼他到屋里茶幾旁坐下,遞給他一杯水。他的老師今年已經六十九歲了,須發已經開始斑白,動作也比年少時所記得的要遲緩。當然,思維還是像以前一樣迅速而敏銳。
他的老師歐尼茲先生也是少數完整陪伴他度過這三十年的人之一。自他來到沃克萊亞的那天起,歐尼茲就以導師的身份出現在這位繼承人的身旁。這是帝國的慣例,每一屆繼承人都要經過這樣一位導師的指導和學習,才能最終繼承帝位。而在這三十年里,他聆聽了無數這位恩師的教誨,也愈發了解并尊重這個人。繼承人導師的選拔極其嚴格,而報名的人數也極為眾多。畢竟這是一個足以間接影響到帝國未來三十年決策的人物。盡管如此,偶爾也會有才能平庸之輩,但克拉玻斯敢保證歐尼茲先生絕對是所有導師中的佼佼者。或許這其中也有個人的感情因素吧,他想著,不過不可否認,歐尼茲先生的知識和道德水準都是常人所難以企及的。他發自內心的崇敬便足以說明這一切。
他接過老師遞來的茶杯,輕抿一口,精準地放在茶幾靠自己一側,中心偏右三寸,離自己桌沿七寸的位置。老師看著他的動作,嘴邊浮起微笑,雙手擺正:“不錯,還沒有忘了規矩。”
克拉玻斯垂下頭:“恩師所教,怎敢遺忘,不過以后……怕是沒有機會再聽到您的教導了。”
“無妨。”歐尼茲擺擺手,“我還有什么可教你?不過是些為人處事的道理和魔法理論,你早已學會了。說起來,你也很久沒有詢問過我什么事情了。”這倒是不假。自從幾年前,克拉玻斯已能熟練地幫助父皇處理政務,老師便很少干涉他的所作所為。即使有時他會有一些失誤,老師也不會立即指出,而是等到他自己意識到,方才做出調整。他也逐漸學會,有些事情不該問,而是自己去思考。久而久之,他的失誤越來越少,而他和老師的交流也越來越少了。
克拉玻斯剛要開口,老師用手勢打斷了他:“不必說了,我知道你來此處的目的。今晚就要登基了,我怎會不記得呢。不過你想的沒錯,我的確還有些話要對你說。”說著,他拿起茶壺的壺蓋,倒放在空茶杯里面,壺蓋上作為把手的小球貼在茶杯平滑弧線的底部,而壺蓋則在他的右手里保持平衡。一個極度違反禮節的動作,克拉玻斯也已經發現,不過望著自己的老師,顯然,他是有意為之。
“你之前問我,你的身份所代表的是什么。那時我說,還不能確定。不過現在,我想我已經可以肯定了。你的身份代表一個詞,這并不是所有帝國繼承人都會代表的詞,而是對于你而言的,獨一無二的。
“這個詞是平衡。維持平衡看起來很容易,就像我扶著這個壺蓋,不需要費什么力。不過這只是維持一段很短的時間。甚至短暫地拿開手,平衡也不會被打破。”說著,他松開手,壺蓋一動不動地立在茶杯里,一種精妙的平衡。“當然,這種平衡并不穩定——”他伸出手指,輕點一下,壺蓋立刻就向一側到了下午,但沒有碰壁,而是被他緊隨而至的右手重新扶穩。“你就是維持平衡的這只手。要將傾角時刻控制在一個范圍內,否則就會超出你的控制。”
“平衡與穩定不同。穩定是自發的平衡,但更多的平衡通常并不是自發的。平衡與靜止不同。平衡是動態的平衡,不會固定在一個位置。平衡甚至也可以是發展的平衡,在一個維度保持平衡而在另一個維度不斷增長。但這種增長不能發散,而是必須也以平衡的速率增長。總之,平衡并不代表一種狀態,而是代表一個狀態中的一個元素。
“歷史上很多任教皇,他們的所作所為都各不相同,有憑一己之力立下豐功偉績的,也有平庸一生的。但不要去模仿他們。你的身份是制衡者。相比進步,在我們這個時代,平衡更為重要。維持好平衡,憑借帝國千年的積淀,渡過你在位的這一次難關,應該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聽到這里,克拉玻斯的表情改變了稍許,呼吸的節奏也有片刻間被擾亂。但隨即他便將一切調整回原來的狀態,只是將頭垂得更低了。
老師微笑著嘆了口氣。“我知道,你總是在想,為什么是你來完成這千年的使命。你清楚自己的能力并不算出眾,但完成這一使命并不需要出眾。其實我覺得你是很合適的。我們所有人早已做好了準備,只等最后來執行,只要一切如常,沒有什么不能解決的。而你不正是善于維持這種關鍵的平衡?而且,這也不是你一個人所要面對的,而是全人類所共同面對的考驗。相信善主吧,祂將會帶給我們光明和希望的。”
“老師……”克拉玻斯緩緩張口,不知該如何表示。或許老師真的如同表現出來的那樣有信心?總之,他告訴自己,還是應該相信老師的。“知道了,我會盡力的。”
歐尼茲的目光打量過克拉玻斯的全身,最終停留在他的面部,雙眼之間。“時間也不早了,你也該過去了吧。別讓他們等你太久,畢竟陛下還沒退位呢。”他站起身,送克拉玻斯向門口走去。“哦,還有一件事。你上任之后,元老會可能第一個讓你處理的就是民協的問題。維持你的平衡,不要受我的態度的影響。相信你是可以做好的。”
克拉玻斯走出房間,走下樓梯,回望仍然敞開的房門,作最后的告別。不知還會不會再見,縱使再見,也不再是師徒的關系了,而是君臣之分。當他接過權力的那一剎那,這道墻就將分隔開他和所有人。他將不再以一個人的身份存在,而是作為教皇,作為權威被頂禮膜拜。這是無數人的夢想,但也是足以剝奪一個人靈魂的重擔。
燈火堂皇的大廳里,伴隨著一陣掌聲,克拉玻斯走下大廳一端正中央的高臺。這里是沃克萊亞最大的禮堂,也是諸多大型活動舉行的場所。此時,穹頂之上的無數水晶吊燈被全部點亮,四周墻壁上的燭火也閃動橘黃色的流光。廳內人滿為患,人們圍坐在十幾張圓桌周圍,參與這三十年一次的教皇傳位的盛典。與會者大多是帝國的核心統治階層與各界身居高位之人,提前一周來到這里,只為出席這一場隆重的宴會。
結束了登基之前的發言,克拉玻斯站到高臺下面一側,等待接下來的儀式。望向臺前,坐在最前面的分別是他的父皇與帝國元老院的六名成員,帝國的最高統治階級。在這七人之后,則是帝國各部門的部長、副部長一級的人物。再向后,便是各省市的行政長官和地方代表,總計百余人,再加上兩旁侍立的警衛和服務人員,還有禮堂后方聚集的媒體記者,更是讓此地盛況空前。
然而不知道,這盛況還能持續多久呢。看著走上祭壇的父皇,克拉玻斯獨自想到。
帝國的大多數人,即便是身居高位,對于一些機密也都并不了解,更何況是關系到整個國家生存核心的秘密。在他們眼中,這一次傳位和以往的并無區別。不過又是一任教皇,不過又是風平浪靜的三十年……他皺起眉頭,面對祭壇,注視父皇將黑曜石權杖佇立在祭壇的中央。紫色的花紋從祭壇上閃現,沿著漢白玉的表面流遍所有棱角。每一屆換位所必須的儀式,這祭壇也從未換過,盡管時常會加以修飾。然而下一次不論如何,這祭壇也將不復存在了,假如……還有下一次的話。不,自己怎能如此悲觀?老師已經說過,我們都為此做好了準備,千年的準備應該已經讓我們胸有成竹,更何況是匯聚了整個帝國的力量。
他目送父皇走下祭壇,邁步登上這處神圣所在。他的步履放得很輕、很慢,幾乎讓他能感覺到腳下法術力隱隱的流動。他的感官追隨著紫色光紋散布在祭壇之上,在心中塑出這一整塊法術力網絡的構象。四周的景象逐漸淹沒在視野里,而一條條法術力的回路則愈發清晰。精巧、復雜的結構駕馭了權杖的能量,如同蛛網一般精細。他感受到平靜之下的每一次脈沖,和源源不斷流淌著的法術力。黑、白兩色象征了陰陽兩極,而紅、綠、藍則夾在其間,編織出絕美的姿態。
他將雙手放在權杖上,用自身的法術力回路與之靠近,接觸……通聯,吸納,轉移。原本的回路逐漸消逝,權杖所產生的法術力流過他的回路,與自身的法術力相交融。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發熱,法術力在激蕩,盤旋,黑曜石權杖的印記正在被源源不斷地刻在他體內。眼前一片紫光閃耀,腳下的祭壇似乎也已化作虛無,一切物質都不復存在,只有能量在肆意流淌。感官逐漸消失,而心靈卻愈發澄明。接近了……最后的能量匯聚到體內,首尾相接,回路閉合。那一瞬,意識消融于與多重宇宙短暫相連的狂喜中,盡管只有無窮短的一剎那,但剎那亦已成為了永恒。
三天之后。
“讓開!讓開!開門!”夜色之中,急促的馬蹄聲踏過,四騎人馬沖向杜倫市的城門。馬上的四人統一身著黑衣,身前印著白色的教會標志,為首之人在衣領、袖口處還鑲嵌了金色條紋。四匹馬均為毛色至純的白馬,在法術力的輔助下如同腳下生風,一路向城門奔來。管城門的小吏看到教會紋飾,慌忙開門,仍是僅來得及打開一條門縫。四人從其間飛速穿過,絕塵而去。
杜倫市中心外圍的一間民居里,一盞水晶球正瑩瑩發著紫光,球中映出剛才那四人已經騎著馬,一路向城東趕去。夜還很深,大多數人早已陷入酣眠,馬蹄聲驚醒了周圍人家,卻也片刻間歸于沉寂。然而水晶球前守候的人卻并未入眠。他的雙眼直直地盯著球里在燈光下愈發鮮明的教會紋飾,以及那一身代表性的黑衣。
“已經進城了……還有10分鐘。”他轉頭告訴身邊抱著孩子的少婦,他的妻子。目光相遇,焦急、低沉而又憂慮。從他們的衣著上看,這不過是這座中等城市中的一個普通人家。布料并不算昂貴,而家里的裝飾也極為尋常,除去多了些符文和這一顆水晶球,在尋常人家不太能看到。這些物件通常在有魔法背景的家庭里出現,尤其是黑魔法。
少婦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嬰兒,努力穩定住手臂控制全身的顫抖。嬰兒的面龐很精致,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膚晶瑩剔透,幼小的胸脯隨著呼吸一起一伏,酣眠的樣子恰似夜色一般平靜。這是他們的孩子,一個女孩,前幾天才剛剛出生。還沒來得及品嘗生命的喜悅,夫婦二人就從水晶球里得到了噩耗:教會的人馬正連夜趕來,目標正是他們的所在。
孩子出生之時,他們并非不知道,這是三十年一度的教皇換屆,是下一任繼承者將通過占卜的方式從全國剛出生的嬰兒中選出的時候。每到這時,教會的四襲黑衣總會出動,奔向善主所指示的天命之子,將其送入沃克萊亞的塔樓,經過三十年的教育和實踐后繼承帝位。然而盡管如此,他們仍未曾想到,這最大的不幸抑或是幸運會降臨在他們頭上。自己的孩子會身為一國之君本該令人興奮,然而以之換取一世的隔絕……那還真的算是自己的孩子嗎?
夜色愈發地沉郁,仿佛要滴出水來。屋內的燭火顫抖著、搖曳著,在沒有源頭的寒流里瑟瑟發抖,似乎隨時可能熄滅。
“我們……真的不能阻止他們嗎?你可是黑魔法師的世家!要不然……你擋住他們,我帶著孩子先跑?”少婦語無倫次地說道。
“不要做夢了!”他一拍桌子,面目幾乎變得猙獰可怖起來。“逃?真虧你想的出來,以我們一個魔法師和一個術士,能在四個高階通聯使的眼皮底下逃走?你忘了去年教會是怎么抓逃到這里的通緝犯的?那可是頂尖的魔法師,遇到通聯使還不是毫無還手之力?”他轉瞬之間表情卻又低沉下來,被壓抑的憤怒里只能清晰看見深深的悲哀之色。“沒有用……做什么都沒有用……我們能怎么樣?不過是……”他突然停頓,雙手撐著桌子,眉頭緊皺地思索。將要燒盡的蠟燭愈發暗了,幾乎遮掩不住水晶球發出的紫光。
“把孩子給我。”他把手伸向不明所以的妻子,接過懷中熟睡的嬰兒,輕輕地放在床上。嬰孩那清澈的眉宇間沒有一點黑氣,干凈得如同水晶一般,安詳而又柔和,絲毫沒有察覺周遭的一切。他微閉雙眼,調節能量,從地脈中將黑色法術力抽絲剝繭地剝離出來,運于回路,匯聚在自己的雙手,指尖泛起陰沉的黑霧,接著像是要發出紫色的光芒。
“停下!你要對我們的孩子什么!”少婦尖叫一聲,朝著床上的孩子撲了過去。他猛揮左臂,黑法術力激起一陣陰風朝她刮了過去,讓她一個踉蹌,逼得后退幾步。不甘心的她再次沖上前去,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這不是我們的孩子。”他一字一頓地用極為憤恨的語調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以前是,但現在不是了。現在她是教會的孩子,是奪走我們女兒的教會的孩子。教會搶走了我們的女兒,那我們也奪走教會的孩子,很公平吧?”
“可是……你要干什么?殺了她嗎?我不允許!”她奮力地往自己手臂上通聯少許的白色法術力試圖掙脫,然而依舊被他死死攥住,只覺得他手上涌動的黑色法術力幾乎要倒逼進自己的身體。
“如果可能,我倒是真愿意啊……”他冷笑道,雙眼里幾乎要冒出火光。“可是不行,那樣教會的人一定會追上我們,把我們二人碎尸萬段。而且殺掉一屆繼承人又能怎么樣?不過是三十年的元老院攝政罷了,不過是三十年變本加厲的獨裁,不過是三十年的民不聊生……不,我當然不會殺了她。”
“詛咒!沒錯,就是詛咒!哈哈哈哈!”他狂熱地揮舞著雙臂,法術力激發下的身軀將她的妻子震開五六步的距離。“教會想要一個繼承人,但沒想到我們給他們送去的卻是一個魔鬼!而且他們還不能換,只要她不死,教會就不能換人。我們會有一個魔鬼來做我們的教皇!這真是太棒了,太妙了。”黑色法術力的涌流愈發強烈,他的身體也隨之舞動得愈發激烈。“不,不要問我這是什么詛咒,我也不知道。來吧,交換,回環,聚流,炸裂!什么詛咒都有可能,什么效果都有可能!她可能被魔鬼附體,她可能會吸人的血,她可能會厄運纏身!我也不知道會怎么樣!不過既然我們已經賭輸了,那我們還怕再賭一場更大的嗎?當然不!所以就讓這黑色的洪流盡情釋放吧!”
皎潔的月光倏然從云間出現,照亮了這不可理喻的景象。法術力在混亂中交織纏繞,肆意篡改著尚未成形的回路。黑霧早已彌漫了整個房間,使室內更加陰冷,令人戰栗。狂舞的身影與笑聲、喝聲,伴隨著嬰兒的啼哭聲攪成一團,如邪魅的音符譜寫妖鬼的樂章。涌動,席卷,聚流,鼓動的黑色法術力在毀滅著一切,也在創造著一切……
片刻之后,黑魔法消散殆盡,燭火也已熄滅。月光依舊灑在潔白的床單上,嬰孩也停止了哭鬧,一切都如初一般安詳。門外響起馬蹄聲,兩具身影從后院翻墻而出,乘著夜色向遠方逃去。屋門打開,四名教會使者魚貫而入,為首之人輕輕抱起孩子,打個手勢,四人退出房間,留下空無一人的房間被月光照亮。
幾天之后的另一個夜晚,沃克萊亞的會議室里,同樣的月光也透過高處的窗戶灑落到了室內,照亮了圓桌和圍坐在周圍的七個人。燈光并不明亮,每個人的面容只是透過黑影依稀可見,至于身體則幾乎被全部隱藏在了黑色的西裝革履里。圓桌最靠里一端坐的是新一任教皇,克拉玻斯·奧莫里爾,而向兩側排開則分別是元老院中的六人:行政總長,財政總長,軍政總長,司法總長,科教總長,民權總長。七人均勻圍坐,沉寂在思索中得到短暫的延續。
“能說說你要離開的原因嗎?”司法總長率先打破沉默問道。她三十多歲,坐在遠離高處窗戶的一側,黑色披肩長發加上冷峻干凈的面容,是六位總長中最年輕的一員。
坐在她旁邊的行政總長深深地嘆了口氣,月光照亮了他爬滿皺紋的面龐。“先皇登基時我就在這里,現在已經太多年了,我都記不清楚了……我老了,干不動了,也該退休了……”他瘦高的身軀此時弓著腰,顯得矮小了許多,渾濁的雙眼黯淡無光,垂下在身前的桌面上。
“可是……”司法總長剛要開口,圓桌對面的財政總長,五十多歲的臃腫中年男性打斷道:“那么,你有下一任候選人的名單了嗎?盡快提供給我們,之后的事情也就不需要你操心了。我們都能解決。”
“可是帝國的新型聯合區劃體系還沒有完全建立,如果你就這樣離開,這項工作留給誰去做?你確定繼任者能按你的方案完成嗎?”司法總長急促地說道。行政總長沒有說話,似乎根本沒有聽見這些話語。
財政總長身邊的軍政總長,一個銀發、薄嘴唇的老太太嘟囔著說:“哼,他走了又怎么樣,帝國缺了他還能不轉了不成?他干的了,別人就干不了啦?”財政總長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說,但她渾然不覺,仍是自顧自地說道:“而且什么新型聯合區劃體系,走原來的程序,按規矩辦事有什么不好?非要改來改去,還要讓民協摻和進來,照我說,干脆……”
“好了,這些問題我們之后再談。”財政總長屢次提醒無果,終于開口阻住了她的言語。“現在當務之急還是要先選好繼任者,工作總要有人去做。那你明天上午把名單交給我們,我們再來討論。各位都沒有異議吧?”
民權總長和司法總長互相看了看,沒有說話,又把隱晦的目光投向教皇。克拉玻斯掃視過各懷心思的六人,說道:“我認為這樣很好。那這件事就交給財政總長去安排。行政總長,感謝你這些年為帝國做出的貢獻,我們會為你妥善安排好接下來的事情的。”
財政總長和軍政總長以懷疑的眼神對望,剛剛伶牙俐齒的老太太也不再說話,皺眉思索。過了良久,財政總長才仿佛舒了一口氣似的說道:“是,陛下。我會盡快處理好。”頓了頓,他又說:“關于繼任人的事情……”
一直沉默的行政總長突然抬起頭來:“哦,名單里有一個人,你們可以重點關注一下。他的名字叫克魯達·門格爾夫,從羅德府出仕,在蘇洛扎那邊任職也有不少年的時間了。”說完,他便又低下頭去,對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
“好的,我們會考慮的。”財政總長回答道。
克拉玻斯突然感到脊背上爬起一陣寒意。他意識到,果然,來了呢……行政總長離開,民權和司法兩部門就更為勢單力薄,他們也就離自己的目的更近了一步。不,他是剛剛意識到嗎?不是的……這難道不是他早就知道的情況?老師提醒過自己,民協的問題將會很快擺上臺面,爭端很快就會圍繞著民權總長,民協的實際代表展開。除去行政總長只是第一步。
這些他都知道。然而為什么,他絲毫沒有出手阻止?或許是新任教皇的不自信?他質問自己的心靈,然而并未得到一個可靠的答案。真的沒有答案嗎?還是只是……他刻意地沒有給出答案?和老師相處多年,他知道,老師對民協沒有絲毫好感。他和財政、軍政站在同一立場,甚至希望盡快把民權總長排除出去,回到以前元老會五名成員的時代。但是……平衡。老師提醒過他,平衡。維持兩派勢力之間的平衡,維持政府與民協之間的平衡……為什么剛才他沒有這么考慮?
漆黑的謎底已經將要露出水面,卻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不做理會。這只是行政總長,克拉玻斯想著,而且以他的年齡,也的確該退休了。等到他們真想除掉民權總長的時候,我會阻止的。一定會的。他在心中反復向自己確認這一點,無視了心里悄悄想起的另一個聲音:假如那時你還能做到的話。
敲門聲響起。“陛下……繼承人到了。”使官恭敬地站在門邊說。克拉玻斯淡定地起身,向其余眾人說過會議告一段落,跟著使官走出門外。夜晚的寒風使他渾身一顫,右手握緊了胸前的衣擺。
原本明亮的月光此時被一片云遮掩,四周瞬時暗了下來。沃克萊亞荒蕪的地面上,光影隨著凹凸不平的地面而縱橫交錯。但其中的光已和影沒有太大的區別。人影原先拉的很長,但此時也逐漸消散了下去,人和影似乎都一起溶解在了這黑暗中。真是凄涼呢……他的心中突然閃過這樣的念頭。這云,這月,這人……他突然感覺,自己此時并不是君臨天下的九五至尊,而只是一個默默在寒風里踽踽獨行的路人,一個流浪者……
登上熟悉的塔樓,他曾居住過多年的地方。一層的廳堂里還是一樣的陳設,玻璃方桌,茶幾,沙發……一切都沒有變。沿著樓梯向上,走過老師曾經住處的門前。他心中涌起一股沖動,想要推開門,再次去問候他的老師,像以往那樣沏一壺茶,談論為政之道和法術的技巧。但是,他知道,老師已經不再居住在這里了,這里只是一間空室。在他登基的那天晚上,老師就悄然離開了沃克萊亞,就像以往無數任導師所做的那樣。他的職責已經完成,在此之后,無論自己做什么,于他而言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再上一層,到自己舊時居所的門前。女仆和乳母站在門的兩側,等候他的到來。這里面的陳設已經完全換了,從一間成年男性工作、休息的居室變為了一間嬰兒的寢室。雖然色調仍是算不上溫暖,但至少已經變得素凈而又清新。
他走進房間,最里面的嬰兒床上,白色的帳內,這個出生不到一周的生命靜靜地躺在那里。長途的跋涉和不斷的哭鬧已使她精疲力盡,此時在吃飽了天然的母乳后,隨即沉沉睡去。精心的呵護下,她這幾天盡管奔波,卻未經受絲毫的風霜,仍是如剛出生那般純凈鮮活。
極輕地,極緩慢地,克拉玻斯抱起了床上的嬰兒。她的眉頭微皺,似乎是感受到了陌生人的靠近。克拉玻斯小心地將她抱在自己的懷里,仔細端詳她的面容。便是這樣的一個孩子……便是她,在三十年之后將會掌握起帝國的命運——假如那時帝國依然存在的話。
“神賜予你名字,伊莉安·尼茲。愿善主祝福你,愿善主祝福沃克萊亞。”雙唇輕啟,極靜地念出禱詞。克拉玻斯雙眼微閉,感受著懷中嬰兒的溫度,感受著這儀式。善主真的存在嗎?他不知道,不過……身邊的這一切,總歸是存在的。
他捧起懷中的嬰兒,在她的額頭落下一個云淡風輕的吻。云散,月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