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六點多,我被從西南的那個窗子傳來的嘈雜聲叫醒。這嘈雜聲,由樓下市井中的吆喝、討價還價、相互寒暄聲開始,到八點多時,加入了建筑工地叮叮哐哐的節奏,進入最高潮。
附近有很多早餐店,上海早餐四大金剛“大餅、油條、豆漿、粢飯”,都有得吃。老上海人喝的豆漿跟我平日里喝的有些許差別,他們愛喝燙嘴的咸漿,還加上蝦皮、紫菜、榨菜等輔料,再淋上幾滴辣油。
我最喜愛的早餐是生煎包。樓下的那家生煎店每天一大早開門,第一鍋生煎還沒出爐,就會排起長長的隊伍。一個中年大叔現包,一早上忙碌不停,我一般在窗子前張望著,等排隊高峰期過去,再下樓吃生煎。
腿摔了后,每天新鮮的生煎包也吃不到嘴了,一早上就坐在窗前,遠遠地看著老板揭開鍋蓋,冒出裊裊煙氣,勾勒出一幅上海市井生活畫卷。
頭稍微抬一抬,便看著拆遷小組一點點拆除老舊低層房屋。我腿摔了時,“公益里”中間的大部分都已被夷為平地,是一片廢墟,時不時看到建筑工人在廢墟里穿梭著,搜尋可能找到的可回收材料。
我看著中間的那一片廢墟,懷念起它先前的模樣。我剛搬來時,這片石庫門是完整的,雖然有一部分人已經搬離,但還是有大部分居民堅持住在里面。
我那時特別喜歡在天黑后,坐在窗邊看那一片弄巷,一眼望去,是層層疊疊的屋瓦和曬臺,還有那一個個精致乖巧的老虎窗。
遠處的建筑站在燈光輝煌里,是明亮的,只有眼前的這一片石庫門,是深沉的,幽暗的,但那暗不是一片死黑,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盞燈,帶著生銹的鐵罩,蒙著灰塵,燈光昏黃,讓這黑暗變成有層次的暗。
以前學畫時,老師跟我說,一張畫的暗部是極其重要的,如果一張畫沒有深色,就壓不下去,浮于表面。如果暗部沒有細節和層次,就是一張沒有靈魂的死畫。
要是一座城市沒有暗部,沒有深色,會不會成為一座死城,或一座浮城呢?
雖然公益坊的中間快被掏空了,但四周仍被兩層的磚木結構的老房子包圍,上面住著人,下面開著店。水果店、煙酒飲料雜貨店、熟食店、煎餅店、饅頭店、生煎店、粉面店、福建千里香餛飩王,重慶拌菜店、烤鴨店……
廢墟的中間,一個兩層建筑突兀地仍堅守站立著,灰色的墻面水泥脫落了一部分,露出銹紅色的磚,上面還有點點綠苔。二樓是個紅漆的木窗格的窗子,窗外裝了兩個鐵三腳架,上面放著一個長木板,一邊放了幾個塑料花盆,里面栽了月季、鳳仙花,寶石花和青蔥青蒜,一邊用來晾曬衣服。
木盆上的花花草草正經歷著寒冬,有些干枯發黃,但仍整齊地排放。每天傍晚,會有一個老奶奶開窗給那些花兒澆水,有時她會打開樓上的老虎窗,形態各異的貓在她的屋頂穿梭自如,晚上會沿著屋頂,進到她的老虎窗里,然后一個個吃得心滿意足地出來。我只在窗子里看到過老奶奶一個人的身影,估摸著,是個獨居老人。
老奶奶充滿褶子的臉,初次看上去像個板栗,看了幾次傍晚陽光下,她認真打理花草,收拾晾曬衣物,喂貓擼貓的樣子,又有點像日光菊。
我遠望著奶奶家里的老虎窗,想到2010年,為看世博會第一次來上海,世博會的記憶很淡了,但我在虹口區老舊的、迷宮一樣的弄巷里溜達了一下午,記得當時天氣晴朗,我站在一個格外精致的石制的門樓外,越過二樓的雕花欄桿和閣樓的老虎窗,看到一群白鴿在蘇州河上盤旋,那一幕帶給我一種溫馨的氛圍,留存在心頭。
而老奶奶總讓我回憶起當時內心的那種感受。我剛來上海時,就想過租一個老建筑的閣樓住住看。上海的老建筑大多有閣樓。上海人利用石庫門住宅的二樓空間較高及有斜屋頂的特點,在二層與屋頂之間加建閣樓,這種閣樓被稱為三層閣。為了增加三層閣的采光和通風,也在屋頂上開窗,因為英文“屋頂”是 "Roof",其音近滬語 " 老虎 ",于是,這種開在屋頂的窗就被上海人的洋涇浜英語讀作 “老虎窗 ”。
我之前從沒有上過石庫門的樓上,并不清楚里面的結構。三層閣的模樣,只在電影《阿飛正傳》最后一個梁朝偉的鏡頭里面看過,梁朝偉在那個鏡頭里扮演一個賭徒,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慢慢地、仔細地、帶著虔誠地態度數鈔票、梳頭、修指甲,懶散中透著一股狠絕,狠絕中又帶著一絲孤獨。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只看到鏡頭中的那個男人,去過上海后,卻留意到這個鏡頭的背景。
阿飛和老奶奶,都在這上海市井中,孤獨地生活,卻也活出了一種屬于他們的儀式感。這種儀式感,帶給人生活的感動,同時也會給人活下去的信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