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作將盛酒用的雕著菱形圖案的玻璃杯貼在眼睛上,滾燙的眼淚在滑落的時候瞬間降溫,毫無熱度的順著冰涼的玻璃杯掉落在桌面上。不要有人看見。他透過金黃色的液體熱切的觀察周遭,它們發出令人頗感安慰的信息。這間他隨意闖進來的小餐館生意慘淡,鮮有聲響。面積不大的店堂規則的擺放著十幾張桌子,空無一人,除了杰作。墻壁和地面都抹拭干凈,光滑可鑒,桌子也嶄新如初,一切都表露著人跡罕至才有的生意氣象。
飯店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在營業臺邊坐著玩手機游戲。手機里不時發出贊嘆和鼓勵的聲音。杰作仔細聽了一會聲響,想判斷出他玩的是哪款游戲,竟一無所得。說來他也算是資深游戲迷了,雖然沒有打過比賽,在高手面前也不堪一擊,但他的長處是涉獵廣泛,什么游戲都玩。連續很多年了,很少有愛好可以始終如一的堅持下來。玩游戲時,杰作帶著那種并不快樂的抵觸情緒沉迷其中,不玩則已,一玩就是好幾個小時,一個人度過休息日時,游戲時間是一天一夜或兩天兩夜。猜不出店主的游戲名稱讓他頗為喪氣。
店主的老婆將一碟有些疲沓的咸香花生米放在桌子上,又折回頭取了碟芥末金針,都是不冒一點熱氣的涼菜,“需要米飯嗎”她貼心的問。杰作用穿透酒液的渙散般的眼光上下打量了她一圈,是那種隨便可以在公交車上拉出來的家庭婦女的長相和裝扮。臉部干癟無光,滑膩無用的肉都在肚子處聚集,隆起并下垂,和她低靡的目光一樣閃出安于天命。 她的手糙且油膩的在黑色圍裙上蹭了蹭,杰作醉意微醺的搖了搖頭,看著她穿著燈芯絨布的灰色裙子一搖一擺的離開,是灰色的或者土黃色的也不一定,肥碩的臀部有節奏的抖動著。手中酒杯的顫動加劇了這種晃動的頻率,大塊肥碩的肉就這樣滑稽可笑的抖動著。胃里突然一陣抽搐,無數酸水攪拌著欲傾盆而出,他又猛呷了口啤酒想要壓回去,有些止不住的洶涌讓他不禁低著頭,噙著眼淚趴在桌子上。
一整夜在雨水里奔波,等到懸著的心放下來了,才發現早已餓的有些虛脫。他想這中間可能也補充過食物,泡面,啤酒,還有一些別的什么,煙或者便利店的牛肉干,滋味全無,只是作為食材一一送進肚子里。這些萎靡情緒下進取的食物現在無不憤恨的在他胃里叫囂著。杰作的胃作為身體的一部分不可避免的衰退了,無力消化這些復雜頑固的食材,任它們在胃里東游西撞。
他有些暈眩,趴在桌子的一角忍耐著。下午的陽光化作無數細小的光粒分散在陰影里,這些小光粒在玻璃窗子邊上交匯,形成厚而模糊的光芒。餐館的酒紅色玻璃窗格在這兩處光的奔匯里沉湎,像貪婪的貓睡眠中劃出的美麗弧線。時間暗流般涌動著,店主婦人也安然的坐在餐館的窗戶邊上曬太陽。雨夜過后,多好的太陽啊,杰作意識混沌的酣睡著,濕熱的呼吸噴在桌子上,濺出一朵朵行跡不清的花朵圖案。
大約一個小時之后他醒了,胃里難受的鬧騰也平息了,像急速行駛的火車在剎車之后平穩慣性的緩慢滑行一樣,他的腦袋充斥著脈脈溫情的東西。一雙手,一雙女孩的并不嬌嫩,但也光滑白凈的手,輕輕的拉開了陽臺墻角的一塊磚,那塊磚是松動的,拉開后是僅容拳頭大小的洞,斑駁著鐵銹的盒子表面依稀可辨的松露巧克力圖樣。女孩費力的打開,咔嚓一聲,鐵銹掉落了一地,盒子里粗糙的石頭,霉斑的子彈,軟塌的錢,金色的錫箔紙,還有那干枯蜷縮的兩朵向日葵,像重新呼吸到新鮮氧氣一樣煥發出光芒,一種熟識一切的,親熱的暖流從耳朵里緩慢輕柔的滑進來。杰作想起夏日午休的時候,他和紀佳敏一起躺在那張狹促的床上,杰作隔著擋在兩人中間的被子,睡意全無的看著紀佳敏讀書。
她那安靜緩慢的聲調,時隔多年以后,依舊探著柔軟的觸角,熾熱不安分的在杰作的胸口爬來爬去,時刻能夠挑起他那刺癢和脹痛并存的欲望。杰作在這種欲求里似幻似真的發出滿足的痙攣。
桌子輕微的搖動,尚在羊水里的嬰孩聽懂了母親的熱切訴求,潮汐涌動般柔軟的翻了翻身。他瞇著眼等待溫暖褪去。這一切不過是清醒之前夢囈般的迷戀。
而那個女孩的手,卻更加真切了。
杰作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準備離開。桌子上的菜一口沒有動,也沒有撤走。見他起身后,老板娘也欠了欠身子,挪動著要起來。他掏出錢夾向店主自我解嘲般的說“剛上完夜班,太困了”店主立馬露出理解的神色。
而那個女孩的手,卻更加真切了。
走出小餐館,外面的陽光溫煦真實的多,錢夾里一張女友嘟著嘴的照片他摳了出來,看了一會,終究扔在了身后的垃圾箱里。
有時杰作會覺得,生活連綿不絕,彼此之間沒有界面凌冽的切割,含含混混的穿插流動著,就像過了八年他突然想回佳和園拿回那個鐵盒子一樣。他的人生從來就沒有涇渭分明的橫平豎直,它們延綿著時斷時續的曲線,有一部分消失了,但影響依舊在,有一部分存在著,卻并不舉足輕重。它們會怎樣,他就會怎樣。他覺得他是被決定的。
而那個女孩的手,卻更加真切了。
杰作想起那時他和紀佳敏常常坐在小區中央的四方花臺子邊上討論。他喜歡福爾摩斯,紀加敏喜歡《簡愛》,那時她總是反復朗誦其中的一段“但一兩天后我知道,坦普爾小姐在拂曉回房時,發現我躺在小床上,我的臉蛋緊貼著海倫·彭斯的肩膀,我的胳膊摟著她的脖子,我睡著了,而海倫——死了。她的墳墓在布羅克布里奇墓地,她去世后十五年中,墓上僅有一個雜草叢生的土墩,但現在一塊灰色的大理石墓碑標出了這個地點,上面刻著她的名字及“Resurgam”這個字。”
紀佳敏當時指著花簇里一朵枯萎的紫藍色野花說“這和花朵一樣有種讓人哀傷的優美”她暗灰色的眸子發出懵然的光,像是在空氣,泥土,花朵,云際中捕捉了什么常人不易察覺的東西,杰作猜是極細小極細小的水粒,水分子,結成了一道霧,網一般攀布在她的眼睛上。
他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她的神情了,多變的,幻化著的,卻永遠籠罩著霧一樣的神色。
而那個女孩的手,卻更加真切了。
而那個女孩的手,卻更加真切了。
而你的手,卻更加真切了。
你向我展開了呼喚,像羅徹斯特在遙遠的地方呼喊簡愛。
杰作仰仗著酒精的催眠,一股腦的坐在了出租車上。去佳和園啊,師傅,他急乎乎的說。與此同時,心里涌動著一種急切的沖動,一種拋開一切獲得嶄新呼吸的沖動,那是在水里快要溺死的人才能感受到的迫切渴望,渴望呼吸啊,杰作。
可是在佳和園下車后,清冷空氣里,陡然就酒醒了,那種長久攫取他熱切渴望的無力感,再次鋪天蓋地的砸來。杰作,你為什么而急切呢,那個聲音在心里說,讓你急切的是多么虛空的存在啊。杰作木然的看著周圍的一切,覺得腦袋被巨大的虛幻砸中,恍惚而模糊。
天空的光有一些暗,并不是陰天的緣故,因為秋日的云層是白而稀薄的,杰作抬頭望了望,昏黃的太陽還十分的大,穩穩當當的漂浮在空曠廣袤的云層上,杰作想不明白光線不夠清脆的緣由,便伸出手去觸了觸,細小的粉粒狀般滑膩的空氣,他的手在濃稠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潮濕難看,杰作很久沒有這樣仔細的端詳著自己的手了,短短幾天嗎,還是從什么時候它不知不覺變成了這個樣子,脫離了嬰孩時代細而粉嫩的光滑,也不復學生時代的白皙修長。它變得不算粗糙,也談不上精細的樣子。指頭變得粗苯,既不靈活,也毫無光澤,指腹處還磨出一圈一圈木頭曬干后的暈黃色,這顯然不是勞動所致,因為杰作見過父親的手,真正勞動者的手是寬厚扎實的。雖然他一個月前確實干了幾天的力氣活。
杰作的父親是個對財富有矢志不渝追求的人,在他的世界里生活的意義大約就是財富的累積,除此之外,杰作并未見他對旁的什么感興趣。他曾說過一句話,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出人頭地,這不是虛妄的。他初來上海的時候,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拎混凝土的工人,但是他踏實勤勉,學習各種工地上需要的生存技能,既和那些在工地上干各式活的工人稱兄道弟,也常常和包工頭,承包商吃飯喝酒,他斷定未來是房地產飛黃騰達的黃金時代,也摸索出了從建房子里發家致富的渠道,很快做成了包工頭,又自己變成了承包商,雖然資金不足,獲益有限,但是他確實在上海這個物質橫流的大都市站住了腳。
他自己是同出鄉土的人里混的比較好的,因此格外“自以為是”。這樣的說自己的父親,并不是杰作叛逆鄙薄,而是父親覺得杰作不會有什么氣候,成不了什么事的那種想法常常刺痛著他。
經歷艱難生活獲得成功的父親總是對兒子的舒適生活橫加指責,卻忽略了給孩子提供這樣的生活難道不是自己的奮斗目標?父親的自詡就是將兒子拖入深淵的沉重巖石。
杰作和父親之間是有著復雜矛盾和情感的。他愿意信服敬重父親,但如果挖苦他而非正確的引導作為父親教育兒子的信條時,他對他又是有隔閡的。他們很少說話談心,這和父親工作繁忙有關系,和杰作刻意避開他也大有關系。
幾個月前,父親見杰作“養尊處優”,又“無所事事”,先是對他沒有能力在這復雜狡詐的世界生存下了論斷性的肯定總結,接著又開始對自己艱苦輝煌的一生做憶苦思甜般的回溯,最后決定杰作該吃點苦頭,磨礪磨礪筋骨。他讓杰作去他的工地干幾天活,并且刻意強調“不要告訴任何人,你是我兒子”。他是出于什么心態說這樣的話,杰作實在不想找理由給他推脫,但是父親對兒子說這樣的話本身,就極易讓做兒子的敏感的認為,自己是父親不夠光彩的一面,至少在人前,不是能夠讓做父親的驕傲自豪的。
杰作在那個工地默默無聞的工作了一個月。這一個月里他搬磚,扛鋼筋,攪拌混凝土,兩手拎著混凝土的橡膠桶來來回回的跑,盛夏里大汗淋漓。他干的格外賣力,因為總感覺父親鷹鷲般犀利深邃的眼睛,洞穿一切鋼筋水泥,城墻碉堡,直辣辣的落在自己身上,他為得到他的認可而不惜一切。
中午,在毒辣辛烈的陽光底下,他和其它工人一起蹲在墻角吃盒飯。為了使工人干活能夠出力,盒飯的菜都是用豬油燉的,既油膩又寡淡,漂浮著很多黃色黑色流油般的東西。但半天氣力活干下來,就是眼睜睜看著地溝油燉的湯也會毫不猶豫喝下去。
就在杰作對自己堅持干下去的決心,快要產生動搖的時候,他短暫的工人生涯被母親叫停了。杰作在一次干活中,由于來不及佩戴安全帽而被掉落的碎磚砸破了頭。
鮮紅的血液順著頭皮往下流的時候,他在心里默念的是,這次父親該對自己失望透底了吧。
父親在杰作被送去醫院時,也表現出一幅,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的態度。
是的,在工地上工人們是隨時可能因為粗心,或僅僅運氣不佳而受傷甚至殞命的。但是作為他唯一的兒子,人生中第一次遭此事故,表現出這樣的姿態多少是讓人略微心寒的。但他沒有嘲弄杰作的笨拙已經是值得杰作感激涕零的事情了。
因為這件事情媽媽和父親置氣了好幾天,他們倆也不是頭一次因為兒子的教育問題產生矛盾。杰作想這一切綜合起來促使父親下了決定,讓杰作從工地回來,這也更堅定了他的看法,杰作是一個難成氣候的男孩,將來不僅不會有什么作為,連立身生存都是問題。
杰作想,多年以來,父親都是帶著這種失望透底的情緒看待兒子的吧。
對兒子和對妻子日復一日,日復一日的巨大失望,讓他再也無法忍受了吧,他于是下定決心拋下他們,迎接該屬于自己的光輝人生對吧。
這樣想,杰作在黑暗的雨夜里對父親累積的怨恨便不復存在了,因為同父親一樣,他也同樣對這一切都失望透底了,對過分寵溺自己的媽媽,對過分苛責自己的父親,對不符合心意的家,對不斷在自己世界里離開的人。
這一切的一切,同樣讓他也失望透底了。
杰作嘆了口氣,將放置于空氣中的手收了回來。
手像著了涼一樣,血液變成粘稠的,不均勻的塊狀分布,他當然沒有生出具有透視功能的眼睛看穿皮膚,肌肉,深入血管,但是僅僅依照手背表面皮膚層次錯落的顏色和不規則的紋路,再就是手本身傳遞出來的不適感,杰作就能想見這惱人的手的血液組織一定像潰敗渙散的士兵,無頭蒼蠅一樣亂竄。
這是怎樣一雙手,是否這雙手就預示了他這個人,就是父親口中所言的,一無是處毫無用處的人呢。不知道為什么,這樣想著這些事情,盯著這雙手時,一股絕望從他的心房里,像發射魚雷一樣發射出來,海面上立刻被炸出一個深厚的漩渦,風暴一樣攪動著,他被震撼的一動不能動,只能用潮濕的眼眶無力的看著,虛渺無際的天空。
《返老還童》里第一個愛上本杰明的女人,那個叫做伊麗莎白的女間諜曾經對本杰明講過自己的經歷,她說她十七歲時第一次穿越英吉利海峽,那天很不幸,下著暴雨,狂風海浪,她艱難的前進,海水冰涼,苦澀,在離海岸只有十米的時候,她實在是堅持不住了,又累又餓,放棄了。記者采訪她時,她當時堅定的說,她還會重來一次的。可是她沒有,再也沒有下一次了,從那以后,她也沒有做成任何事。
杰作想,他終于弄明白了這是怎樣一雙手,這是一雙頹廢的,過時了的,疲倦的手。它沒有任何力量,是注定癱軟的的手。這雙手能做成的唯一一件取悅父親的事情就是盡量完成他心中的夙愿,一切如他所想,杰作將一事無成。
這是多么讓人心安的發現。
木頭座椅散發著潮濕的氣味,一種腐木,花葉,和茵潤空氣混合的味道。杰作有些分不清楚這種渾濁的氣息是從他的胸口散發出來的,還是只是周圍的環境自然產生的。他坐的座椅靠近佳和園小區的圍墻。小區圍墻的上層扎著鐵柵欄,黑色帶箭頭的柵欄,兩根豎直的鐵棍中間大約相距七八厘米,僅夠一個孩童拳頭大的手伸進來,就算如此還用帶刺的細鐵絲一圈一圈松囊的圍著,鐵絲上攀布著水紅色和玫粉色的野薔薇,花瓣緊實,枝葉很密,極細且尖帶有鋸齒的葉子邊緣有些枯紅色,入秋的氣息涼薄,光照和溫度都不夠,花的骨朵也格外的小,格外的稀少脆弱,零星幾朵,只有葉子密簇慵懶,這和他在博友相冊里看到的那張照片大致相似的。
他也是住在佳和園嗎?杰作甚至不知道他是誰,也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加的,因為什么加的?在這個連結著他的過去和未來的場所里,他卻唯有閉著眼,在混沌的記憶里拉扯詢問。這八年,或者說是二十四年是怎么過的呢?有一些光鮮的記憶畫面依舊光鮮著,另外一些就模棱兩可的隱沒了,時間之河散發出無形虛幻的煙霧,吁吁喁喁的銀色光芒綿延著,彎曲著,勾勒他的過去或者一生。
杰作想每個人的胸中應該都嵌有一枚內核,那是一種類似芯片或手機卡一樣的東西,匯聚著至關重要的信息,雖然小且脆薄,卻是唯一能將人體內精神層面的一切,凝聚起來的物質。通過凝聚再向外圍發散產生訴求,強烈追逐,然后調轉體內運轉的齒輪。伴隨巨大機器的運作,訂立人生目標,寄予期望,具體步驟,實體操作,人生開始勞碌,有著齊整劃一目標的勞碌和有著規律節奏的奔波。若是這枚內核丟失抑或損壞,沒有具體的調控,人體的各個器官便會陷入毫無頭緒和毫無意義的運作之中,雖也時時刻刻,但是沒有目標明確的發出者和唯一的受力者,一切都是乏力的回應。一切看似努力進取的人生都是坐等軀體衰退零件廢舊的過程,過程的長短也只取決肢體本身的機能,它最終會停止在一片無人問津的荒蕪之地,等著薄暮掩埋。
“也許我的內核已經掉落了,或者損壞了”。杰作下意識的摸了摸胸口,不然八年過去了,為什么時間留下的是一片空白呢。“我的身體機能日以繼夜的衰退了嗎,我的手”,他又將那疲廢乏力的手放置在空氣中,它周身都因為它的緣故暗淡無光。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在六號樓下來來回回的轉圈。她也是失掉了內核嗎?她好像聽見了杰作的想法一樣向他這邊望了幾眼,然后就向圍墻邊上的健身器材走去。
她一只腳蹬在雙欄桿上,側身前屈,一下,兩下,一口氣做了十幾個后又換了另一條腿,做了同樣多的數目,然后又轉移到邊上一個綠色的拉伸手臂筋骨的器材上,繼續鍛煉。也許是年齡到了,肢體有些僵硬,或許脆弱呢,她小心翼翼的托著右手,直到右手拉到了吊落下來的手把柄,小幅度的活動幾下,確保今天胳膊不會斷掉,兩只手才開始一起甩動,上上下下有規律的活動開來。
她是在樓下做運動的。
即便是她也失掉了內核,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也到了可以心安理得失掉的年齡了吧。“我能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像八十歲一樣心安理得的面對一切匱乏和失去嗎?”更何況那個老太太明明是一臉的精神矍鑠呢。
也許被注視是會有反應的,即便是背后,老太太看到杰作頻頻注視著她,雖然動作沒有停下來,腦袋卻是不時地扭向他,她的頻頻關注使杰作也不禁意識到自身的存在了。他看看坐在木頭椅子上的自己,一雙棕黃色的牛皮休閑鞋,鞋上吸附著細小的灰塵,一條斜紋的休閑褲和米色套頭衫,剪得粗短干燥的指甲泛著煙黃色,他頭一次這樣注視自己,像注視著一個陌生人,或者只是一個陌生的東西。
他該對這個陌生的自己說些什么呢,“你好”或許是“你是誰”,哈,他想起來了,最恰當的是“你來干什么”
你來干什么?
你來干什么呢?
杰作不敢正視答案,有些苦澀疲倦的抬起頭,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女孩出現在前方,寂然的向這里走來,那么飄忽,像天上掉落的光,像幻化人形的美好憧憬。她的整張臉在昏黃的午后陽光里散發著巨大的光暈,杰作甚至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滾燙的熱流從他的心底涌出。
我在樓上看到你,女孩安靜的說,你在這里坐了很久。
杰作怔怔的看著她,翻江倒海的情緒在他胸口激烈的拍打著,卻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你一直在看那個老太太,女孩指了指老太太,又一臉嚴肅的看著杰作說,需要我幫你搭訕嗎?
她雖然是拿杰作打趣兒,但那一本正經的樣子,讓杰作實在是忍俊不禁,卻又異乎尋常的親切!那種感覺,杰作想了想,就像風浪掀起時,船回到港灣;就像一無所知的時候,遇到占卜師。
對的,就是占卜師,杰作歪著腦袋笑著回答:
Augur,我是來找你的。我是來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