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童涴墨死后,周煜再次止步后宮。
? ?甄皪出賣了譚洛心。她沒有想到,如此聰穎的女子也會在嫉妒、子嗣和權位上輕易落了圈套。她心底冷笑,到底是再聰明的女子入了后、宮都會被蒙了慧心,還是這里的權欲實在太大,足以讓任何聰明人甘愿冒險一搏。
? ?這些年,自己再是位高權重,她始終都知道步步為營。朋友——這個字眼在金曌宮里太過奢侈。她從成為周煜的側室開始就知道——同為妻妾,沒有朋友,只有斗爭。
? ?有時候,甄皪常常在想,如果周煜只娶一個妻子該多好。雖然那么多的王公貴族認為,周煜只有五房姬妾,太過清心寡欲——可他們又可懂得“枯坐到天明”的哀痛。
? ?“娘娘——夜深了,該睡了。”婢女落英輕聲呼喚。
? ?“本宮不累——”甄皪嘴上這么說著,身子卻以軟軟伏在案桌上,看著跳躍的燈火。
? ?“娘娘——可別這樣看著燈火——容易傷眼睛。”落英提醒。她明白,甄皪失眠必然為了譚洛心的事情。
? ?“這燈火現在跳得那么活潑,卻不知道油盡一刻——就會徹底熄滅。”甄皪纖指的丹蔻指著燈芯,“落英——你說,本宮的燈火何時會熄滅?”
“娘娘福壽延綿——豈可用燈火自比。”落英軟聲勸慰,“那都是福薄之人的意頭。”
? ?“你哪里知道——我看著燈火,心里會暖一些——這金曌宮,太冷了——”甄皪無限感慨。在白日里,她是儀態萬千,高高在上的淑貴妃——但在夜里,她和這金曌宮所有等待夫婿的女子一樣,不過是個望穿秋水的可憐人。“這宮里,誰都不跟你交心,你也不能跟任何人交心——不然,你就會不得好死——你看,她譚洛心不就是個例子。”
? ?“娘娘——譚氏不過自己心高氣盛——才犯了彌天大禍。這和娘娘全然不相干。”落英撫慰。
? ?“我不難過——”甄皪凄涼一笑,“背叛這個詞匯,她菀宜芳做得比我還要決絕。”她搖晃了下身子,“把童涴墨捧上天的是她,讓童涴墨死得那樣慘的也是她——和菀宜芳相比,我做得還算仁慈——只是,這樣的人作為我的對手——太可怕。”
? ?落英不語。這些話,甄皪原本該爛在心里,不該對她說起。但此刻,甄皪心頭的創傷太重,竟欲意一吐為快。
? ?“你知道——菀宜芳為什么會生不出孩子?”甄皪突然轉頭看她。
? ?“奴婢聽說,是皇后在信期下水救皇上。”落英答道。
? ?“是了——信期救皇上——你們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甄皪淡然輕笑道,“當年,菀宜芳初嫁王府后,閨中密友來探訪她。這位密友只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卻生得婀娜多姿,如出水芙蓉般清麗出塵。
? ?菀宜芳原是在皇上出去的時候接見了這位密友,卻不想,皇上偏偏半途又折了回來。因為這驚鴻一瞥。向來不喜女色的皇上卻對此女念念不忘。竟求著菀宜芳幫忙,納她入府。
? ?你可知道,菀宜芳心頭的恨——自己與丈夫才新婚燕爾,但夫君卻已巴巴地貪慕新歡。但菀宜芳偏偏是個能人,能夠忍他人之不能忍,竟平息了怒火,為皇上向密友說親。
? ?此事說來也巧,這女子此時已有意中人,寧死不肯入府。為了斷了皇上的念頭,女子竟當著皇上面前跳河明志。
? ?皇上不熟水性,卻也不顧自己跟著跳了下去。嚇得菀宜芳只能跟著跳下去救人。”
? ?甄皪停了下,定定地看著落英,“你知道——皇上被菀宜芳救起時第一句話是什么?”
? ?落英搖頭道:“奴婢不知——”
? ?“救她——救她——”甄皪突然格格笑起來,笑聲凄厲刺耳,“皇上明知道,菀宜能救他已是不易。卻還要執意她在下水救他的心頭人。她這一跳,該是多么絕望。
? ?后來,這位密友還是沒有能救活——誰也不知道,是菀宜芳救遲了,還是因為她有意拖延。但她也得了報應,因為信期下水,終生不孕。”說到這,甄皪心中開始有些心生同情,正是如此,她的心頭,才只有“背叛”,沒有“朋友”。
? ?半思間,小允子推門而入。他單膝跪下打了個千兒道:“貴妃娘娘——奴才剛才聽您的吩咐去尋彩霞,探純嬪瘋魔的病因,但是還是遲了一步。”
? ?“什么?”甄皪右手殷紅的丹蔻嵌在左手嫩白的肌膚里,“彩霞怎么了?”
? ?“彩霞死了——皇后震怒披香殿一干奴才不能護主子和皇嗣周全,竟全部賜死——”小允子不敢回想,身子不由打了個哆嗦,“奴才趕到的時候——彩霞的脖子都快被勒斷了。”
? ?“好好——她倒是很凌厲。”甄皪失聲笑起來,眼眸射出憤恨的目光,“落英——你說,在后宮生存,我們這位皇后娘娘的生存之道是不是才是最聰明的?”
? ?落英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 ?“罷了——”甄皪微閉眼眸,“我到底是學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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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曌宮發生太多事,我不得不隨太后和阮嬪速速趕回來。
再次回到金曌宮,這里已經物是人非。
? ?我癡癡地站在儲秀宮前,心思恍惚。
? ?純嬪死,慧嬪廢。一夕間,金曌宮凝滯了一段肅殺清冷的氣氛。在這季夏時節,人即使冒出的油汗也是透著一股森森的寒意。
? ?我的腦子里,都是宮女們傳說著純嬪死前的那些話。
? ?太可怕了,臉色白得跟紙一樣,看了會以為是女鬼。滿身的血,孩子拿出來以后,肚子都還沒有來得及合上。那腸子就這樣血淋淋地翻在外面。
? ?御醫哪里會肯好好救純嬪。肚子也是被逢得歪七扭八。那血流的——都快成了一條河。
? ?那孩子太小了,都是污血,身子軟乎乎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
? ?純嬪死得慘,是流血流干了死的。神智都沒有了,但身體就這樣抽搐著在床上不停彈跳——好像詐尸。
? ?我捂上耳朵——“剖腹取子”這四個字卻像打了烙印般,霸道地刻在腦海中,如何也揮之不去。這是我記憶中的純嬪?
? ?她雖有心計,但我心中的童涴墨,是一抹鮮艷的鵝黃和一雙靈動撲閃的大眼睛。怎么現在,變成了他們口中的詐尸——
? ?我瑟縮著身子靠在披香殿外的宮墻上——淚水簌簌而下。
? ?我與純嬪不過幾面之緣——但那鮮活的生命在這個繁華茂盛的夏天,慘死刀下,我的心頭就好似也被利刀割開一般,疼得發顫。
? ?今晚,夜色格外深濃。仿佛明月也不忍看到金曌宮沖天的血腥,而別過了臉。
? ?淚眼婆娑間,我看到一個黑影正跌跌撞撞向披香殿走來。我晃身躲入墻角,定睛一看,來人是個男子。
? ?男子步履蹣跚。漆黑的夜幕為他更添一份沉重。他在披香殿的宮門前立定,身子緩緩而下,竟直直跪在宮門前。男子發出一陣低低的啜泣聲。
? ?我努力辨析著來者的面龐。微弱的宮燈勾勒出的面容一臉慘淡——是他。我因為驚訝,不由將身子探出去了半個。他回頭看我——已是淚眼朦朧。
? ?“章大人——”我捂著嘴不能言語。
? ?“……”他癡癡看著我,并不避諱滾落的晶瑩。
? ?我懂——純嬪之死,他難辭其咎——也許純嬪,就在他面前流血而亡。我上前一步,他卻像受驚了一般彈跳起身,往后退了一大步。
? ?“章大人——”我疑惑地喊著他。
? ?他搖頭垂首,喉嚨里卻是悲鳴不斷。我想——他不愿意見我。
? ?“逝者已矣,大人莫哀痛過甚。”我咬住嘴唇,守住了上前的腳步。
? ?他抬頭看我,原本宛若一池秋水的眼眸盡顯哀戚。我心頭一抽,痛得有些喘不過氣。純嬪死了,我這個只是幾面之緣的人都尚且哭得情難自禁。而他——該是怎樣受了犀利的創傷。我硬生生將手藏在身后,生怕自己因為心疼他的苦楚會忍不住抱住他。
? ?“果沫兒——”他終于開口,聲音早已沙啞粗糙,“我——殺了人——我和御醫院所有的御醫——殺了人。”
? ?“……”我像一個聽眾默默點頭,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 ?“果沫兒——這金曌宮太可怕——無論是前朝還是后宮,人與人之間怎么斗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是個御醫,只會救人——我卻從來沒有想過——我——”他咬住唇,深徹的齒痕像是在抑制另一種痛,“我會親眼看著,親手殺人——”章居梁仰起臉,似乎在張望天空的清月。
? ?良久,他喃喃,“這幾日我總是整宿整宿地睡不著。以前,我以為人的生命不分貴賤——我錯了——在金曌宮,任何人都可以被當做螻蟻——”
? ?“……”我靜靜站著,心如刀割——他原是如和風暖陽,那樣美好——為何這金曌宮要將真實的一面,赤裸裸地剖給他看,哪怕他是不愿意接受的。
? ?這座皇宮根本不管任何人的意愿——無關生死,無關尊嚴。
? ?“果沫兒——”章居梁走進我,緊緊拉過我背在身后的手。他的手掌原是寬厚溫暖的。此刻卻是如此冰涼,猶如寒冰。我詫異地抬頭看他,那如漆的瞳仁里盛滿懇求。
? ?我心頭一抽,似乎可以預感到他要說什么。“果沫兒——救救沁彤——如今只有你在她身邊——你要幫我——救她。”
? ?救救沁彤——我多想推開他仰天長笑。
? ?章居梁——你太抬舉我果沫兒的能力——在這座后宮,我只不過是個低賤的宮女,尚不能做到自保,又如何救你的沁彤?
? ?可是他眉眼里的懇切讓我說不出話——如果我拒絕,那眸子是否會溢滿絕望。他的眉頭糾得太深,我不忍心再讓他眉間的憂愁更深一層。我多想看到那個初見的溫柔笑顏——哪怕,用我的生命交換。
?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很努力地讓自己不再心痛,不再顫抖——費盡全身的力氣點點頭說:“好——我一定保護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