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坐在火車上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樹木花草、青幽山水和朵朵的白云,都藏滿了春意,而我卻毫無興致,因為這趟時隔一年的返鄉是為了告別。

17個小時后,窗外出現了讓我魂牽夢繞的景色。寒冽的冬季、光禿的灰色樹枝及土黃色的裸露大地已被美漫的春季、抽芽的柳枝、夾雜著黃燦燦油菜花的綠油麥地給取代了。我的心飛揚而又沉重,我對不起故鄉,更對不起年邁的她,我怎么忍心把這樣養育我的地方和親人丟棄。

媽媽在電話里哽咽地說姥姥病重,我沉默片刻,痛楚便如閃電般砸進心里。

終于21個小時后,我踏進了那個無比熟悉卻已破舊不堪的小院,兒時的記憶在此刻奔涌而來。小學時,我很瘦,皮包骨頭,媽媽發愁地對她說這小家伙真難養啊!她卻說暑假你把她放我這兒,我養2個月。猶記得,那是個美好的小院,有間三房的青磚瓦屋,有干凈利落的籬笆院子,有一排排油光翠綠的青菜,有活蹦亂跳咩咩叫的雪白小羊,還有拖著肥肥身板到處閑誑的麥黃色小雞。當然,最讓我難忘的還是炊煙裊裊的灶臺和灶臺下灰燼里埋的烤紅薯啊。每次跟村里的小伙伴瘋到半晌,肚子咕嚕咕嚕叫時,我就像一只快活的小田鼠跑到灶臺下刨紅薯。然后躲在陰涼的屋檐下,啃著外面焦香里面甜甘,粉晶晶溫熱的烤紅薯,那時的我無比享受,直啃到滿臉都是“花胡子”。傍晚時分,吃飽喝足后,我便扯著她的衣襟,無憂無慮地散步,走過農田里蜿蜒的小路,自在地感受酥酥清涼的夏風,舒服地聞著她衣服上輕微的皂香,充滿靈性地看著夏日的金色黃昏。暑假結束,媽媽來接我回去時已然抱不動了,歡快的我跟之前病懨懨的我截然不同。就這樣,在日后無數個夏日,我都像進入半夢半醒的世界,享受著人世間最清澈純凈的美好。這些都是她留給我最寶貴的,在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

可此時,青磚瓦房已變得殘破,灶臺也被堆積的雜物淹沒,菜園長滿野草,院里只聽得到幾只鳥在樹枝上嘰喳的聲響。舅舅們和媽媽都靜靜的看著我,悲哀中透出些許欣慰。我快步走進黑黝黝的屋內,只一眼就看到了她。雖蓋著被子,可我還是能看出她蜷縮著的癱瘓的左腿。她是在四年前中風的,也就是我高考前夕,左半身癱瘓,住在我高中附近的醫院。每天中午午休,我便趕過去幫忙,擦屎端尿,心疼著她。 記得我才剛對她說等上大學了要帶她遠行,看看不一樣的風景,她當時笑的好開心,潔白的假牙讓那時的我誤以為她還年輕。

“姥姥,姥姥。”我輕聲呼喚,沒有任何回應。她一只眼睜著,一只眼閉著,臉上是一層泛著水澤的黃色薄皮,兩頰凹陷,上下嘴唇狠狠地包了進去,閉成了一條線。后來換藥的時候我看到,幾個巴掌大的褥瘡裂口分布在她的背臀部,蒙著黑灰色的爛肉,透著血紅色的肉芽,流出黃色的膿液,散出奇異的的臭味。當媽媽觸及傷口換藥時,沒有知覺的她仍舊會輕微抽動肌肉,我想這是人體疼痛時的應激反應吧。她微弱的一天只能喝下幾小勺水,表情時而痛苦時而木然,我無力地看著,猜想著她此時所在的世界,那個我連手都不能伸給她的世界。

回家的第三天傍晚,她的眼睛終于睜開了。我迫不及待的喊了一句“姥姥!”她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只是用一口氣哎了一聲回應我。在那一刻,我再也抑制不住悲慟,眼淚洶涌而出,我哽咽著,不忍再喊。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矛盾中,一個我希望她趕緊過世,就不用在遭受這些痛苦,另一個我又希望她能多活些日子,讓我可以還有姥姥……

等到第四天中午,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平和安詳。我冷靜地站在一旁,幻想著她在另外一個我看不到的世界擁抱著我、親昵著我、呼喚著我,我想象著是否在某個瞬間我能看到她就在不遠處……我站在破舊的院子呆望著院外冒出嫩葉的楊樹,驚愕著,恍如在夢中。如此用全身心疼愛我的人,就這樣消失了,我再也沒有姥姥了。

坐在返程的火車上,趕寫急著要交的畢業論文,此時倔強的我已下定決心認定她沒有消失!以后我的眼睛就是她的眼睛,我將帶她領略這瑰麗的世界,我的思想就是她的思想,她將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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