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城南寡婦的女兒,父親在她幼時因病去世,母親一人將其撫養成人。雖母親為生計整日繁忙勞累,但卻仍抽出時間教導她識字讀書。母親有一點碎錢,就為她買來書籍詩詞,讓她在家中安心讀書,從未讓她做過什么辛苦的活。因而她看起來從未有勞苦之相,只是一個小姐裹在素凈的衣服之中而已。
到她十六歲的時候,已出落成極為美麗的姑娘,發絲如墨,膚如白雪,眸間似有涓涓溪水流動,氣質出塵,如山谷幽蘭,如夜間孤星,一顰一笑,皆為美景。這日,母親又病了,那戶方姓人家又來提親了。那戶人家是有名的富豪,大兒子方云軒在一次騎術比賽中,不小心墜落,摔斷了腿,落得個殘疾。他家已來提親多次,但是她心氣高,并不屑于此。她要的夫君,是氣宇軒昂、意氣風發的少年,夫君的文識和相貌都要與她不相上下才好。可是她又何嘗不明白,她如此出身,去哪找如此夫君呢,她唯一的籌碼只有自己的相貌還可以為自己與母親換來一世安穩,有此已算是幸運,而真要找那心之所向,怕是終會落空。她看著將近四十卻因日復一日的辛苦而蒼老無比的母親,她咬了咬牙,答應了這門親事。
她跟婆家要了一場最熱鬧的婚禮,八抬大轎、鑼鼓喧天,她坐在轎子里,一身紅艷,珠翠搖晃著,流光溢彩,她聽見窗外人們的喧鬧聲,聽見爆竹節節炸裂的刺耳聲。她撫摸著身上光滑柔軟的面料,她想,若要不了這人世間的幸福,她便要享受這人世間的繁華。
她到了他家,媒婆和仆人將她扶到床上,便離去了。她蓋著紅色的蓋頭,坐在床上,等著他來,她有不禁有一絲期待他是什么樣子的,又勸自己不要有一點期待。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推門走進來,一個人倒在她身邊,還有一個人將其扶坐起來。“下去吧”,一個男子的聲音說著,另一個人答應了聲,便出去了。她想定是仆人將其背了進來,現在坐在她旁邊的就是她一生的夫君了。
她心跳得越來越快,臉上發燙著,突然感到眼前明亮了起來。他掀起了她的蓋頭來,他癡癡地看著她,呼吸帶著酒氣,怕是有些醉了。他笑著輕聲說“娘子果然美麗無比”,聲音溫厚。她看他,身形有些瘦弱,卻不掩其劍眉星目,他笑得溫柔無比,如三月春風般和煦。她準備了那么久,準備了要以決絕孤獨的姿態度過一生,而他卻有她幾分期待中的模樣。她竟哭起來,熱烈的眼淚如泉涌大顆大顆地流出來,她準備好的頑抗的姿態也崩解開來,他把她攬在懷中,溫軟而讓人留戀。
“娘子可知,去年杏花時節,我曾騎馬而過,見你從微雨中拾花歸家”
她沒有回答,他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部,她還在抽泣著,他卻能感到她的身體從僵硬變成了柔軟放松的感覺。他拭去了她的眼淚,“娘子早些休息吧”,他坐在床邊等她,她突然破涕為笑,原是他走動不便,等她來熄燈。她熄了燈,才開始脫掉自己的衣裳,在黑暗中,她為他換下衣服。他躺下,她為他蓋好被子,躺在他身邊。他安靜地躺著,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次日,她醒來,為他穿戴整齊。他一只手拄著拐杖,一只手牽著她。“聽聞娘子,喜讀詩書,家有這藏書三千,以打發閑暇,娘子若喜歡,可隨意翻看。”她抬頭悄悄看他的模樣,安坐在書桌前,如玉般清透的容顏。
兩人住的宅院,并無太多仆人,他也不愿麻煩他人。家中所幸還有二弟三弟打理,他似也懶得出門,偏居一角,讀書煮茶弄花,她也隨他,不愿多出門,二人整日在一起。他與她共讀書,他讀他的,她讀自己的,休息時兩人共探究書中所言。他也與她下棋、喝酒、賞月,他為她做了畫、她為他寫了詩。他說“娘子如此聰慧,若往日能遇見,定要教娘子學會騎術,你我二人好策馬同游天涯。”她看他,眉眼里有溫柔的笑意,卻也看見他不時顯現出的一絲無奈和遺憾。
她愛上了他,他是美好的,他如山谷中清風,如夜空中明月。她也想過若他一生并無意外,他身畔之人還會是她嗎?他說杏花時節,曾見過她拾花而過。只怕他當時也只是感嘆一下她的容顏,感嘆青春年少,當珍惜春光,享用芳華。當他回到他的生活,有多少佳人等待著他的垂青,他曾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他怎會再惦念起她?
她搖頭,那種種,她如何知曉。人世疾苦,出身貧寒是苦、身受不測是苦、長相不美是苦...他本是世間的幸運之人,如今身有意外,才與她結為連理。她無奈,多希望她二人是無風無雨的一生,幼時相識,耳鬢廝磨,舉案齊眉,交付一生。而如今,他是因不幸來到自己的身邊,他是否也有不甘,是否因所有可能都熄滅掉,才墜落到她的身旁。
她不敢細想。
日子過了兩年,她喜歡依偎在他身旁。窗戶大開,他倚靠在床上,翻動著書頁,她躺在他的懷里,同看一本。一天,仆人來報,說她的母親昨夜因病突發去世了。她一驚,呆滯無言。他溫柔地撫摸著她,一如當年嫁與他那晚,他溫柔地安撫著她的驚慌和傷心。
他安排了人處理了母親的后事,他甚至拖著身體與她共同站在墓前,為她的母親送行。他跪下,向墓碑磕頭。她站起來,扶他,又是一年煙雨朦朧時,她沒撐傘,她和他一步步的走著,她多想,把這份溫柔一直占有。他說,帶她出去游玩一下吧,她既無人再需擔憂,他也有兄弟照顧父母。
她應允,他準備了許多銀錢。二人乘著船到一處山水清秀之地,投宿在一個小店之內。第二天,她睜開眼的時候,他已坐起,看著她,仍是那樣的溫柔笑意。她伸了個懶腰,抱住他,黏在他的懷里,他撥弄著她的頭發。他說“歲言啊,你離去吧,我知道你不是籠中鳥雀。我想要你游弋四方、要看遍風光、也要大雪時煮酒、夜深時吟詩。你是聰慧的人,人世不幸,我不愿將你捆綁,愿你自在如風,浩瀚如海”。
他寫了長信,寄回了家中,說自己已給了歲言一封休書,讓她離去,而他不愿困于家中四方天地,也不愿再給父母家中多添麻煩,愿自己放逐于天地,請勿再念,也勿追究。他給她收拾好行囊,偷偷地把所有財物放進她的包袱中。他蹣跚著身體,送行于她,熱淚涌出,她還是照了他的心愿,轉身離去。
后來她聽說有人看見一如玉少年,曾在她住過的那家小店里,投入湖水中,那天下著大雨,青色的天空,纏綿悲壯。
“夫君可知,那年杏花時節,我曾拾花而過,見你從微雨騎馬而行,一如心中翩翩少年郎。”
回想起他,胸腔仍充滿柔情,而柔情中有失去的隱痛,如落水般呼喊不出的悲傷。若是他,她也不想要見識這人世的風光,寧愿陷落在這一處柔情和溫暖中。他卻把她推出這片溫柔鄉,她知道她可以乘風遠航、可以獲得一身功名,可以獲得那些繁華。可是她又不想去想,她想在他懷里,說著輕松平淡的話,假裝不懂其它一切。如今她在不知名的何處,游歷了所有風光,望月,仍有念想。
數年之后,人們聽說,有一軍師,雄謀偉略,智慧過人,輔助將軍常年不敗。皇上聽聞,龍心大悅,召見將軍與軍師。軍師一身白衣,頭戴斗笠,一圈白紗遮住了臉龐。據說是他身體虛弱,不勝風寒所致。殿下聽聞,大笑,說殿內何來大風,堅持要一睹軍師的風采,于是他揭下白紗,絕美的臉龐清冽中帶著堅定和從容。眾人看得呆滯,皇上說“軍師如何稱呼?”
“方歲言”,她要了他的姓。
后說,軍師不知為何就此隱退。而那天,皇上特別高興,為將軍指了婚,雖是不知名的女子,但據說美麗無比而又聰穎過人,二人又兩情相悅。將軍也特別高興,辦了盛大的婚禮,在京城也是少見的浩大。兩人十分恩愛,育有幾個子女,一家幸福美滿。
那天,她倚靠在門前,陽光和煦,將軍與子女在嬉戲打鬧著。她淺笑著,輕聲感嘆:“你看啊,你想要的,你期待我去經歷的,我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