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
葉蔚林
一
這五個女子,生在一個村里,吃一口井水長大。高矮胖瘦不一,各有各的脾性,可是卻相好得要命:要活齊齊活,要死死一堆。明桃最大,拍滿二十一,金梅最小,才吃十八的飯;中間,桂娟二十齊頭,荷香和愛月都是十九歲。雖然自家各有名字,但另外還有個共名——“賠錢貨”。父母說,大家叫,祖上就這么喊過來,聽慣了,也就不當回事。她們大字不識一個,不識字要什么緊?照樣曉得剪鞋樣、納鞋底。一錐一個眼古,麻線扯得嘶嘶叫。鞋底納出十字紋、胡椒眼、芝麻花、雙龍搶珠鳳朝陽。這種鞋子誰舍得穿腳上?雙手捧起當畫看。講來可憐,足跡不曾踏出三十里,頂多去過廣西蠔街趕鬧子。沒錢買東西,擠擠也快活。倘若吃上一碗過橋米線,盡放辣椒醬,咝咝哈哈,滿頭冒汗,那種奢侈和享受,皇帝娘娘怕不眼熱?
無論如何,在娘屋做女畢竟是美妙的。愉悅常常出自內心,出自種種發現和莫名的沖動。冬日衣裳穿得厚,又不常洗澡,長了身子也不曉得訊。熱天脫下衣裳,胸前一摸,我的媽,幾時鼓起這兩碗贅肉!像出土蘑菇,像發面包子。姐妹們嚷嚷:哎呀呀,這樣長法不得了,快扯布條勒緊,哪個月經初潮,更是興奮、熱鬧:“來了?!”“來了!!”你捅我肚子,我卡你腰眼,哧哧笑。于是不由兩腿夾緊,提氣細碎走路,好似花旦溜臺步,水漂萍似的。心中藏著機密,眼睛汪水,賊亮。整個世界頓時變得那么新鮮,那么陌生,那么不可思議。
“男兒十六坐高樓,女兒十六黆豬頭。”做女好是好,可是太短暫,正如三月桃花,開也匆匆,落也匆匆。如今這五個女子全都訂過親,今冬明春將陸續出嫁。出嫁就是進了鬼門關。男人日里打,夜里壓;婆婆指甲長,一抓五道印。不提吧,議論點什么好?就講死吧,死有幾種死法?——千萬莫投河,泡發身子,像吹足氣的光豬,幾多難看!千萬莫吃火柴頭,燒壞腸肚,來生吃喝怎么辦?千萬莫割脈門,血呼啦飆,嚇死人啦!講來講去,最好是吊頸,干凈、體面,身上衣裳都不得打折。不然,先前為何眾多姐妹吊頸?是啦,吊頸趕早,趕在出嫁前。人出嫁,身子弄馬虎,死了進不去“花園”的。女子的死最光明,最雅潔,正如彩虹消失,星星隱歿。女子的靈魂是只小鳥,羽毛雪皚皚的白,能夠飛進天上“花園”遨游……越講越有味,越講越覺著死的神秘和美麗。試想想,五個要好的姐妹 ,齊嶄嶄吊死在一根繩子上,曉得幾打眼!手挽手結伴游“花園”, 曉得幾愜意啊!
現在,這五個女子正在山里刈絲茅草,絲茅草葉片有利齒,會咬人。山是荒山,一溜緩坡,風吹草蕩。她們散兵線似的排開,從下往上刈。天上沒有一絲云,近旁只有一枯樹,樹身傾斜,丫丫叉叉,呼天搶地似的。六月的毒陽,熔鐵一般傾在身上。周圍騰起火焦滅燎的氣息。單薄的衣衫早濕透,粑粘的。她們叉開兩腿,深彎腰,脊梁骨一環套一環,圓圓的屁股撅起好高,股溝一劈兩半,緊繃繃,好像拼力拉犁的小母馬。
熱死人啦!
明桃支起腰桿,四邊望望,扔下鐮刀動手脫衣裳,三下五除二,連束胸布條也解脫了,雪白的上身在陽光下耀眼輝煌。明桃了頭隊,其他四個女子照辦。一脫才知道,各人有蹊蹺。于是你望到我笑,我望到你笑。開頭是忍俊不禁,繼而痛快淋漓。
“哈哈哈哈哈……”
驚得兩只鵪鶉,撲撲楞楞,一前一后,沒命逃跑。
她們常用這種方法緩解疲勞。于是工作快了速度,日頭剛偏西三、兩丈,草就刈完,結實捆好。草捆碼起兩層,擋住烈日,造出一片陰影。喝點水,屙泡尿,來,坐到陰影下來!沒什么好打講的,還是講死吧!空講沒味,要講實在點點。
“姐妹們,到時候我們穿幾件新衣裳?”
快嘴荷香忙接口,“還講,按規矩穿九件!”
愛月搖頭:“九件太多,穿五件足啦。”
荷香反駁:“告化子,穿五件進得去‘花園’? ”
“哪個不想穿九件,”愛月解釋,“幾時置辦得齊!”
“我看穿七件合適。”桂娟打折取中。
“我贊成穿七件。”金梅一派天真,“不過里頭要有件紅燈芯絨才好。姐姐們,燈芯絨我還沒穿過頭回呢。”
“是啦,大紅燈芯絨對襟衫,罩在上面,又時髦又打眼!”荷香拍手叫嚷,朝金梅眨眼。
商定了:穿七件,要有一件大紅燈芯絨對襟衫。商定了,任誰都不許更改:好啦,現在講講,吊頸該吊在哪塊?商量這事更有味,女子們越發活躍起來。哈,最好夜里吊到村前大樟樹高頭。天麻麻亮,大門一開,全村人就看見五個女子,一色紅衣裳……叫呀,喊呀,哭呀!曉得幾熱鬧喲。怕不行,樟樹太高,搬梯子,搭繩子,興師動眾,惹得狗子叫,肯定搞不成器。有啦,吊到秀水沖雜木林子里好不好?那里僻得很,鬼都不去……哎呀,要不得,離村太遠,萬一三頭五日尋不到我們怎么辦!身子會漚臭的!林子里有風,頭發吹亂啦!還有烏鴉,搞不好啄去眼珠子……哎呀,有眼無珠,游“花園”看得什么?不愛不愛……商量沒結果,還是明桃有板路,她講:
“依我呢,最好吊到老油榨房里頭。不遠不近,又有遮蓋。靠河邊,空氣好,有花有草,還有竹雞婆子叫……”停停,又講,“那根橫梁我過細看過,蛀是蛀啦,不過我們五人滿吊得起。”
老油榨房是熟地方。女子們小時常在那里“過家家”。經明桃一講,都覺得再合適不過。
金梅一直插不上嘴,自覺不如姐姐們主意多,心里歉歉的。忽然靈機一動,眉開眼笑:
“姐姐們,吊頸不是要繩子嗎?讓我來搓!”
可不,忘了繩子一事,沒繩子吊個屁!好,五人共根繩子!金梅,搓長些,至少八、九丈,十來丈。
“曉得,我家有竺麻、黃麻、棕片……”
荷香急忙打斷:“第,不要棕繩,又粗又硬,吊頸怕不痛死人!”
“怕痛莫吊!”桂娟和愛月覺得好笑。
明桃不笑,忽然提高聲音,認真講:“好,現在來約定個日子!”
日子?莫非真吊呀?四雙眼睛審視明桃。明桃板起臉,目光好冷。女子們霎時斂起笑容,鴉雀無聲了。金梅披起衣裳,兩肩縮起。桂娟和愛月扭開臉,看那棵枯樹。荷香一雙大眼睛失了光子,長睫毛搭拉。
遠處有鷓鴣啼,兩只,一聲高,一聲低,哀哀呼喚哪樣?
明桃低頭看腳尖,斷斷續續講:“姐妹們,我不是講著耍子的……講真,我等不起啦!婚期定在十月初四……九九重陽天氣好,游‘花園’正合時……我先去了!難得姐妹一場,求大家緊緊口……莫把、莫把我的好日子泄給別人……”講著,眼淚水就涌了出來!
金梅跳起,衣裳掉地上,一把摟住明桃嚎起來:“明桃姐,我跟你去,一個人跟呀……嗚嗚嗚……”
于是五個女子抱頭痛哭。哭夠了,默默坐起,身子挺直,好像一動就會碰碎什么東西。
兩只鷓鴣還在啼,一聲高,一聲低,哀哀呼喚哪樣?
草垛下的陰影拉長了。
哪里牛叫?左首十幾步開外,站著傻子四寶,從草梢上探出頭,咧開大嘴蠢笑。女子們慌忙跳起,躲到草垛后面穿衣裳。
“四寶,要死啦,快走開!”
“不、不,不走開,要看,偏要看,嘻嘻……明桃姐,喜歡你……”
狗×出的蠢東西,瞎你的眼!”荷香沖過去,一下就將四寶掀翻在地。
趁勢抱住雙腿,四寶把腦殼埋進荷香胯襠里,亂撞亂頂。
荷香又氣又急:“姐妹們,來呀!”
女子們一涌而上,掀手的掀手,按腳的按腳。四寶快活地掙扎:“嘻嘻,白奶子好看,還要看……”
“扯掉他的褲子,叫他好看!”荷香最野,來真的。雙手伸到四寶肚皮上,揪住褲腰,用力一扯,牛頭短褲便褪到大腿上。萬萬想不到,眼前會出現這么難看的怪家伙!五個女子憋住氣,足足愣了十幾秒鐘。然后倚仗人多勢眾,罵著、叫著、喘著,不約而同地捧起地上的鮮牛屎,撥墨般朝四寶下身摔去……然后跑開,生怕落在后面。笑倒了,笑軟了,笑岔氣了!這是狂浪的笑,野性的笑,從重壓中爆綻出來的笑。烈風一般將草叢壓下去。響徹荒沂。這時候,整個世界仿佛就由這五個女子主宰了。
二
奶奶八十歲,娘屋做女時,名叫巧巧。
皮皺成老干筍,腰彎得像磨鉤,叫巧巧,任怎么想也貼不上。明天是陰歷七月初七,奶奶生日。爹吩咐:愛月,明日莫出門,留屋里殺雞宰鴨,辦個金針粉絲八大碗,多請幾個客,給你奶奶做個熱鬧生日,唉,活到八十不容易。又喊:
“叫你媽去問五叔,有青皮黃豆不,借幾升打兩板豆腐。”
不會自己對媽說去?媽就在灶屋做夜飯,隔個小天井,不到十步遠。可爹從不直接對媽講話。也不怪爹,這是鄉俗。外人面前,夫妻必須形同路人,實在有事,互相也只叫聲“哎”,喊聲“喂”。在家呢,全靠女兒傳話。先前愛月不覺得特別,近來卻常想:我和小弟出生前,爹媽之間如何傳遞消息?想到出嫁,早晚和一個男人吃飯、困覺,挨得那么近,又離得那么遠,真不是滋味,像吃下半邊蒼蠅。
爹又喊愛月去割青韭。爹愛吃青韭,可爹活到六十歲,不曉得自家菜園在南在北。男人不理菜園,也是鄉俗。
今晚奶奶困得遲,雞進籠,她還坐灶坎上。那是奶奶的“寶座”,起居便當,屙尿旁邊有尿桶,吃飯就便灶臺。奶奶永遠坐在那里,別處似乎沒有她的位置。沒點燈,熬潲用柴蔸,火光映照奶奶的頭發,頭發是紅的,一閃一閃。愛月喊奶奶上床,奶奶還想坐一陣子。聲音比平日硬朗,有點顫,有點歡喜意味。
愛月點亮菜油燈,很驚奇:奶奶居然將稀零零的白發梳得好齊楚,抹了茶油;小髻垂在腦后,像只曬白的螺螄殼。穿件大襟粗麻布新衣,領口又高又硬,抵住下頦,支撐起她的臉。是啦,奶奶隔夜收拾停當,迎接自己八十歲生日。奶奶朝愛月笑,無聲的笑,嘴巴癟幾下,小女子似的靦腆、害羞。笑得愛月好心酸,不忍看,扭開臉。
小窗外,夜空像只大藍磁盤,剛洗過。銀河低垂,伸手就能抓把星子,彎月高懸,是女子的一道秀眉,是一柄金色的禾鐮,是一只無帆的小船。
關子奶奶,有好多傳說,奶奶家住桃花井,桃花井花香襲人,世代出美女;奶奶是百年難見的美女尖尖。她美,她巧,兩日做雙花鞋,三日卸疋大布。一把杭州剪子鉸窗花,右手鉸,左手丟。丟出花兒草兒,落地便生根;丟出蝶兒鳥兒,拍拍翅膀就飛走。十六歲那年中秋節,奶奶頭回趕廣西蠔街鬧子,害得鬧子刮臺風;人擠人,爭看她,踩死七只雞,五只鴨,打翻燙米線的湯鍋。十七歲那年端陽節,奶奶走外婆,路過刀削巖,迎面來了幾個放排佬。為首的打哈哈:“小女子,你系南海觀世音,相好唔敢指望。求你伸出手爪,好歹搭一下,解解心頭火啦……”奶奶眨眼淺淺笑:“放排哥哥好漢子,搭搭手爪也平常……敢打巖腦跳下去嗎?” 放排佬應聲就跳,摔得頭破腿折,不講一句后悔話……真嗎?真有其事?奶奶,奶奶,愛月今年十九歲,與當年的你相比,抵不得你一只拉尾指……
伴奶奶困下,愛月撫摸奶奶身子;只有皮,沒有肉。皮像干蛇皮,有鱗,摸起索索響。皮下的筋脈很涼,像一條滑動的大蚯蚓……奶奶,你幾時變成這般模樣?聽講你出嫁前,也曾哭鬧過,也曾與姐妹們相邀去游“花園”;臨了,你為何又沒去?唉,一時錯過,你便活成這個樣!奶奶你悔過嗎?
奶奶忽然開口說話:“愛月,明日是七月七?”
“嗯哪,是奶奶生日。”
“日子沒弄錯吧?”
“不會錯。”
“你爹給我做生?”
“嗯哪,辦八大碗。”
“好,好……”
“奶奶,你思謀什么呢?”
“哦,明日奶奶想坐席……”
“做吃?”
“不是,奶媽是講……明日奶奶想坐到桌邊吃餐飯!”
愛月聽明白了。唉:原來奶奶思謀半夜,就為這事。誰興的規矩,女人家一出嫁,只配在灶臺上吃飯!哪怕你活到八十歲,兒孫滿堂。
想來,愛月憤憤不平:
“奶奶,沒錯,明日該你坐席!”
“你爹會答應?”
“會的,明日給你做生呀!”
“對,對,奶奶八十歲啦,該有這一回,該有啊……”喃喃著,奶奶困著了。
一早,奶奶就坐到灶門坎點火燒水。水開,才喊醒愛月。愛月手腳麻利,眨眼工夫,雞殺了,鵝宰了,毛褪凈了,提到河邊去破肚開腸。
“喲,你家莫非來了鄉長?”
“不是,給我奶奶做生。”
“辦幾碗?”
“爹講辦八大碗。”
“有墨魚燉肉不?”
“還講!”
“你奶奶好福氣,怕活得到一百歲。”
“還講,我奶奶健旺哩。”
一路走,一路有人打問。愛月忽然覺得很高興,很暢快。天氣那么好,南風悠悠的,山柿子快熟了吧?活八十歲也不壞……
忙到下午三點多鐘,八大碗終于辦齊。八仙桌抹凈,條凳擺好,菜端上桌,客人即刻就到了。全是村里的叔伯、公公,臉上有青胡子或白胡子。客人一到,媽就一聲不響,背起草筐,拿著小鐮,出門尋豬草。這回奶奶沒躲開,反而從灶屋走出來,站在天井亮處。奶奶努力抬頭望爹,想引起爹的注意,爹只注意客人:
“來,大家上坐!”
小弟動作最快,猴屁股似的爬上條凳。愛月上前攔阻:“小弟,沒規矩,還不下來!”
“吔吔吔!”小弟放賴。
“讓他坐。”爹橫愛月一眼。
小弟抽鼻涕,朝愛月扮鬼臉。
“來來,對不住,沒得好菜。”爹端起酒杯,忽然看見奶奶,連忙招呼:“媽,你老也去吃,多吃點,今日給你做生。”
奶奶一動不動。
愛月忍不住,怯怯對爹講:“奶奶講,今日她要坐席!”
“坐席?”爹張開口。
“坐席?!”客人目光一起射向奶奶,好像看見山魈。
爹很尷尬,支支吾吾:“媽,里面菜是一樣的。你婦道人家又不會喝酒……好,好,你想坐席,好歹來坐一回……”
愛月過去攙奶奶。奶奶倏地推開她,沖沖轉身走了。
堂屋里吃喝得熱鬧,碗筷叮當,響到斷黑。
今夜沒有彎月,沒有銀河。落雨了,雨點好大一粒;不像是牛郎織女的淚,這種哭法不對頭。愛月和奶奶沒吃夜飯。奶奶沒脫衣,閉目僵臥,喊不應,推不動。愛月沒法,也不脫衣,陪奶奶困倒。
老鼠咬木頭,喀喳喀喳。
爹扯呼嚕,地動山搖。
奶奶突然死死抓緊愛月的手,重復幾個字:
“我好悔,我好悔,好悔喲……”
悔什么,不消講,愛月驀地喉嚨一緊。急忙咬住被角,一直啜泣到雞啼。臨亮,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穿起紅衣裳,走向村外小河灣。河灣青草綠又藍;青草里盛開菊花,小朵小朵,金黃金黃。夢見白色的蝴蝶,一、二、三、四、五,五只,飛呀飛,飛到高高的天上……
三
“哥好!哥好!哥好!”哥好鳥叫得煩死人。
不對,哥不好。哥是大木匠,使慣四斤六兩大斧頭,臉塊也就像斧頭:又黑、又硬、又冷、又厲。哥吃酒,吃醉就打嫂子,用鋸梁打;打完又將嫂子按到床上……可鄙!
“哥好!哥好!哥好!”哥好鳥好固執。
不不,嫂好!嫂子相貌乖雅,眉毛會跳舞,眼睛會唱歌,青絲打散三尺長,好像一匹黑縐紗。嫂子爽快麻利,燒火灶膛呼呼叫,煙囪從不出烏煙;剁豬草,刀聲不斷纖,好像過年燃響千子鞭。
不是命,哥給嫂子洗腳都不配。
荷香喜歡嫂子,同情嫂子,保護嫂子,嫂子偷人,養野老公,荷香曉得,不對別人講。以前不曉得,近來才曉得的。哥挑起工具剛出門,嫂子就洗衣裳,獨獨洗一件藍花衣裳。衣裳高高晾上竹竿,人呢,挽起籃子上后山。一回、二回……荷香看出蹊蹺,決心跟蹤探個究竟。油茶林好深深處有塊曬墊大的空地,地上生滿雞茸草。嫂子和一個陌生漢子抱一堆,慌里慌張,雞啄米似的親嘴……荷香差點沒叫出聲來。
明白了,那竹竿上的藍花衣裳,是聯絡暗號,是召喚愛情的旗幟。
嫂子敏感,無端送荷香一條新毛巾。荷香笑,笑得詭秘,笑得嫂子慌了神,潲瓢錯當水瓢使。荷香想,與其讓嫂子戒備自己,終日膽戰心驚,倒不如捅破燈籠講明話。
“嫂子,你放心……”
“沒來由,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荷香翹起蘭花指,從嫂嫂頭發上拈出一根草,一根細細的雞茸草,伸到嫂子鼻尖下,叫她自己看。霎時,嫂子臉色白成一張紙。
“我一樣也沒看見!”荷香趕緊鄭重宣布。
于是姑嫂有了默契,心換心,結成地下黨。
七月半是廣西蠔街鬧子。哥一早就出門,講三幾日才打轉,講話時用陰險的目光打量嫂子;臉上烏云好厚,擰得出水。荷香為嫂子不安,但看到嫂子鬢邊插朵小絨花,想講不忍講。自己也有自己的事,蠔街有人等她。
蠔街鬧子好熱鬧,熱鬧不止買賣,還有眾多少男少女做“游戲”。“游戲”是這樣的:女子們頭發故意低扎,壓住眉棱;手挽腰子籃,籃口蓋條新毛巾。慢慢走,慢慢招搖,自然有青皮后生跟上來;頸根向前伸,兩手背后背,像一只鵝。街頭走到街尾,淡淡站定,相跟的后生便攏來,掀開毛巾,將一包什么好吃的、好耍的東西丟進籃子里。隨后,丟東西的手繞過來,粗魯地在胸前撈一把。如果女子不動,若無其事,“游戲”就此打止,如果女子回頭,再那么一笑,后面的事情就比較麻煩……感謝古老的風俗,為少男少女安排這有趣的“游戲”,增添鬧子的繁華和色彩。
荷香曾經酷愛這種“游戲”, 不來則已,來必滿載而歸。東西倒不在乎,它說明自身招搖的魅力,一顆單純的心便得到滿足。今天荷香沒帶腰子籃,不想招搖,也無興致。
壕街鬧子貼河灣,彎成香蕉形。一頭一座橋,兩橋遙相對。荷香過東橋,筆直穿過鬧子坪,朝右猛一拐,又回到河邊。抬眼望去,柳叢中有個穿白背心的人,一閃又躲起。一閃也就認出來了;荷香跑去。
“來了!”大柳樹后轉出白背心。“來了……”荷香咻咻地喘,心神不定。
“有人看見你嗎?”
“不曉得……”
白背心拖她坐下,靠著樹干。沒有撫慰話,只有動作,動作那么重,那么粗魯。
“不要這樣……”荷香躲閃,想哭。
“你要哪樣?”白背心縮起手,有點不高興。
“要你帶我走!”
“講過了,走不脫,沒地方去得。”
“天上,地底……喏,我有點私房錢!”
“不頂用。”
“你忍心看我嫁別個?”
“嫁了也是我的人。”
“不,提心吊膽的,幾時完場……”
“唉……”
石拱橋那邊流下來好多黃色泡沫,山里唇大概落過暴雨。
“那,我殺了他!”半天,白背心憋出的話。
“真?”
“唔。”
“要償命的。”
“我愿意……”
荷香曉得他講的不是實心話,不再躲閃了,隨他壓到身上,睜大眼睛充滿淚水。
忽然,荷香走過來的石拱橋上,聚起一堆人,鬧鬧嚷嚷,橋兩頭的人也向中間跑。出了什么事?鬧嚷中,隱約聽見哥哥的粗嗓大喉吆喝什么。荷香像被針扎,推開白背心,騰身躍起……
石拱橋的橋欄早己頹敗,橋面石板破碎,裂縫里填滿狼筋草,一個年輕的女人,在這里被裸體示眾。她渾身一絲不掛,倒捆雙手,頸上吊兩只破草鞋。光天化日,眾目睽睽,羞恥使她像一片風中顫抖的葉子。只能盡可能低下頭,鴕鳥式地保護自己。感謝父母給她一頭稠密的長發,披散下來,遮擋前胸。監守她的是一個壯漢,左手持鋸梁,右手握柄木匠斧;那斧刃閃出一道溫柔的亮光。
喊聲、怪叫聲、吆喝聲、罵聲,嘈雜一片。
“看吧,看吧!這是我老婆!她偷人,養野老公!”那壯漢莊嚴聲明,“老子教訓老婆,誰也管不著,誰來管,老子斧頭不認人!”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蠔街鬧子今天沒來耍猴的,為什么不看!后面擠前面的人,圈子縮小。最前面的,伸手就能觸到那女人裸體的任何部位。剎那間不聲響了,眼睛發直了,喉結上下蠕動……這是男人。也有嫉恨和恐懼的目光,那屬于女人。突然都意識到這樣不好,于是便更響亮地詛咒起來:
“不要臉,騷麻!”
“叫她講,如何偷人!”
“講出來,大家見識見識……”
“講!”做丈夫的一聲斷喝。
“不講敲她!”
“叭!”鋸梁打在肩胛上,立即一道紫紅。
“便宜,照老規矩該沉潭!”
“打,打斷她的騷情!”
“叭、叭、叭!”鋸梁打在背上、腰上、屁股上。
“自己老婆,打死不償命!”
世界這個角落,為何如此冷酷,沒有同情和憐憫。愚昧煽動著野蠻,總是讓我們的姐妹遭受慘烈的凌辱和摧殘!荷香被挾擠在人叢中,動彈不得。胸前、背上仿佛爬滿毛毛蟲,又仿佛炙著炭火。她覺得被剝光的不是嫂子,而是自己。她發瘋似的亂推、亂撞,沖進人圈,擋住嫂子,悲聲哭喊:“哥,放開嫂子……”
“滾開!”
“哥,求求你,我給你跪下……”
“叛賊!”鋸梁當頭壓下去。
荷香捂住額角,血從指縫間滲出。并不覺得痛,只覺得絕望、茫然,不知該走到哪里去。白背心跟了上來:
“打痛了吧,我看看。”
“沒什么。”
“你不該去管。”
“她是我親嫂子。”
“偷人,自作自受!”
“你講什么?!”
“我講……”
荷香陡然轉身,眼睛噴火,甩圓兩條胳膊,左右開弓,拼力打白背心的臉。
河面的泡沫慢慢流,流出不遠就迸散了,消失了。鬧子將散時,荷香進了布店。
“有大紅燈芯絨嗎?”
“有,新到貨。”
“買五尺半。”
“做大襟衫?'
“不,做對襟衫。”
“對襟衫要六尺才夠。”
“好,就買六尺!”
四
一連落了幾天大雨,天晴之后,桂娟正準備出牛欄糞,姐姐突然搭訊來,她要臨盆了,叫桂娟快去招呼。媽說,曉得生男生女,等生下男的,再送雞、送酒也不為遲。桂娟只好放下糞耙,甩起空手去。
姐姐命帶甘草,拈閹拈長的,嫁了個好郎。姐夫三代單傳,讀過一年中學,留起小分頭,會打算盤,如今在鎮上當管帳先生。上無公婆,下無小叔小姑,逍遙自在,賽過神仙。寂寞有的,相思也有的,情急了,就到鎮上住兩夜,哪怕來回幾十里。姐夫送姐歸,總要送過河。有風,渡船搖晃。姐姐膽小,姐夫將她攬入懷,一只巴掌蒙住她的眼。任同船的人望到笑,姐夫不在乎。想起來,羨慕得人死,幾時自己也能嘗嘗這種滋味?
天陰陰,路上盡是稀泥巴,溝圳里水聲嗬嗬。
大門緊閉著,左右有兩個婦人把守。模樣好怪誕:一個高舉禿頭掃把,一個橫端五指糞叉。她們不讓桂娟進門,問為什么又不回答,管自念念有詞。正納悶,來了個老婦人,佝僂腰,白頭發垂在兩邊,眼眶深陷,眼睛是綠的,往上一翻,又變成全白。桂娟認出她是姐夫的本家叔婆,叔婆也認出桂娟。講,今日是黑煞,主兇不主吉,主死不主生。大清早就出了邪祟:有人看見一個女鬼,披頭散發,下身光著,一片血淋淋;雙腳并跳,跳過田壟,跳過池塘,一直跳姐姐家門前,一眨眼不見了……
“那是血盆鬼,專害月婆子。”叔婆翻白眼,“怕是尋你姐做替身來了!這不,我將門關了,掃把糞叉先擋一陣子……”
桂娟倒吸一口涼氣,汗毛豎起來。跟前的叔婆,綠眼變白眼,講話噴臭氣,就是活生生的鬼。桂娟硬要進去,叔婆表示通融,叫人往狗洞潑過幾瓢屎尿之后,讓她從狗洞鉆進去。為了姐姐,桂娟只好忍住穢臭,手腳著地,拉長身子鉆狗洞;人大洞小,胯兩邊皮肉擦得麻辣火燒。
姐夫回不來,大河漲大水,渡船停擺。
姐姐頭發散落在枕頭上。小小的鵝蛋臉還是那么白凈、溫柔、恬美,并且異乎尋常的安詳。這是決心已定,九死不悔的安詳。這模樣,越發使桂娟不安、害怕,抓住姐姐的手,不知講什么好。
“怕什么呢,女人總歸要過這一關的。”姐姐微笑,“菩薩保佑,生個男的,他家三代單傳……”
“你該早喊姐夫回來!”
“故意不喊他,他心軟,見不得我受苦……哎喲!”
發作了,一場偉大的苦難已經來臨,可是四鄉唯一的收生娘娘,如今怕還在泥路上。桂娟替姐姐蓋好被子,燒水去。
收生娘娘即刻要到,大門必須打開。叔婆連翻白眼,莊嚴下達命令:撥糞、敲鑼、殺狗。狗是黑的,狗頭用大柴刀硬剁下來;頸膛的血朝大門噴去。于是大門打開了。狗血避百邪,血盆鬼敢攏邊?叔婆一時不知哪來的力氣,雙手倒提死狗,將狗血瀝在門坎上,瀝過堂屋,瀝進臥室,瀝到姐姐的床上、被子上……丟下死狗,喘口氣,白眼翻成綠眼,手按丹田,怪腔怪調唱起來:
“東邊來的鬼東邊去,西邊來的鬼西邊去,南邊來的鬼南邊去,北邊讓你一條路,北邊找替身去!”唱著,又舞蹈起來,兩臂張開,左邊一擺,右邊一擺,像風吹稻草人。
桂娟看呆了,越發覺得滿屋鬼氣森森。里外腥臭熏人,想嘔,好容易才忍住。姐姐呼吸沉重,痛苦呻吟。叔婆捂住她的嘴,警告:莫出聲,叫血盆鬼聽見!
收生娘娘終于來了;牛高馬大,一臉滾刀肉,像個屠戶。什么也沒帶,只帶把舊剪刀,準備剪臍帶。收生娘娘倒不信血盆鬼,把人全趕出堂屋,聽候調遣。桂娟端來熱水,請她洗手,她不洗,朝兩只巴掌心吐口水,合起搓幾搓,就掀開姐姐身上的被子。指甲好長,藏著污垢,在姐姐肚子上劃來劃去,險些戮入皮肉。檢查完畢,說是“哪吒胎”。什么叫“哪吒”胎?哪吒不老實,先出手腳,后出頭和身子,橫起。桂娟不懂,不知是福是禍。
叔婆踅進來,翻起白眼:“‘哪吒’胎,哪不是男的?”
“還講”
“生得出?”
“見得多,沒有生不出崽的女人。”
收生娘娘脫去外衣,手臂汗毛好粗。叫進來兩個婦女,站到床兩側,教她們怎樣掰開產婦曲起的雙腿。然后自己蹬脫鞋子上床,騎馬蹲檔式倒跨在姐姐身上,雙手起落,用力揉壓姐姐隆起的肚子,那模樣,十足包子師傅揉面團。這時,姐姐還清醒,冷汗不斷從額頭、鬢角滲出,抹也抹不凈。不敢叫喊,死命咬住嘴唇,破了,血滴流到下巴上。
收生婆無情地上下顛動。
“哎——”姐姐好像累極,嘆息一聲,昏死過去。
血水汪滿草席,滲過床板縫隙,滴到床底下。叔婆從灶膛鏟來一筐草木灰,大把撒到床上,撒到產婦兩腿間。白色的草木灰立膠即變成深黑色,血水被止住了。
胎兒還是下不來。收生娘娘累了,需要歇口氣。掏出煙荷包,卷根“喇叭”筒抽起來,一邊抽一邊吐痰,痰吐得很遠。又喝了兩碗熱茶,問叔婆:
“她男人呢?”
“在鎮上,漲水回不來。”
“這里哪個作主?”
“我,我是他叔婆。”
“作得主?”
“作得。”
“你講,要大要小?。”
“大的怕不中用了……要小,‘哪吒’胎!”
“好,牽條黃牛進來!”
沒等桂娟弄明白,一條牯牛就牽進堂屋。牯牛“哞”地叫一聲,翹起尾巴拱起背,拉泡屎,又撒泡尿。收生娘娘指揮,七手八腳將產婦抬起,抬出堂屋,抬高,翻邊臉朝下,肚子對準牛背脊,橫架上去。收生娘娘左手扯住牛鼻圈,右拳猛擊牛屁股。牯牛馱住產婦團團轉,越轉越急……鮮血從產婦腿間不斷涌出,流過腿彎,在晃蕩的腳尖凝成凍膠狀的血塊。滿屋綠頭蒼蠅飛舞……桂娟奇怪:姐姐身上竟有那么多血,流不完的血……”“媽媽——”桂娟低叫一聲,轉身將頭抵住墻壁,只覺得天旋地轉。
隨著一聲撕心裂肺慘叫,模糊的一團血肉,終于被擠壓出來。收生娘娘極其熟練地凌空接住,沒讓他掉落地上。
奇跡,胎兒竟然是活的,而且真是男嬰。堂屋里揚起勝利的歡呼。嬰兒哭了!哭聲響亮而悲壯,為母親的血與苦難,降生者應當有這種悲壯的哭。姐姐聽到哭聲,為它的悲壯深深感動,默默一笑,便安詳閉攏雙眼。
這時,天黑下來。
一場惡夢,還在繼續。燈捻太小,昏黃的光只照亮一小塊黑暗。姐姐的臉變得很小,身子也很小,頭發卻還是烏黑的。不知哪來的風,吹得發絲微微拂動。一只流螢從窗口飛進,繞姐姐一圈,又從大門口飛出,是引路的小燈籠嗎?姐姐起身了,光著下身,一片血淋淋,并腿跳躍出門,跳過池塘,跳過田垅,跳向遠山,輕盈像一朵云,一個影子……“東邊來的鬼東邊去,西邊來的鬼西邊去…… 北邊讓你一條路,北邊找替身去……”誰家小女子好聰明,這么快就學會,幽幽唱來,勝過那翻白眼的老巫婆多了。
北邊人也會這樣唱的,姐姐沒處去。可憐的姐姐成了血盆鬼!
桂娟終日精神恍惚,手腳綿軟。后來姐夫來了,男人家哭得眼淚汪洋,淹得死人。桂娟倒沒哭,看姐夫哭得傷情,替姐姐感到一點安慰。姐夫給桂娟一件藍燈芯絨對襟衫,姐姐生前囑咐:送她做嫁衣。
藍是孔雀藍,鮮艷可愛。桂娟很喜歡,收下了,同時又想:若是大紅的幾多好,省得另做。
五
“秋老虎,熱脫褲。”
白日在山里田里還好,有野風吹吹。黑里真難過,青皮后生可以赤膊短褲四路走。大哥大嫂們有原始的“娛樂”,可以早睡。唯獨女子們沒處去得,憋在黑屋里出悶汗,活活喂長腳蚊。聽說蘇家坪來了祁劇班子,荷香喊金梅,金梅喊愛月和桂娟,再齊去喊明桃。名正言順,五個女子成幫去看戲。金梅帶只射燈,路下到處亂射人好耍,惹得別人臭罵,五個女子便格格笑。好容易來到蘇家坪,不見一個鬼影。原來是造謠。總要謠傳幾回,空跑幾趟,好歹才看得一回戲。造謠的人該砍腦殼。相跟打轉身,好像被抽去腳筋,想走懶走。望到山坡下黑黝黝的村舍,實在不愿回家。明桃帶頭坐下,坐下干什么,不曉得。反正湊齊出來了,今晚總得尋個去處,撬墻腳打劫也行,否則不甘心。
望向河邊,迷落星光下,有一間白色的獨立小屋,窗口燈光特別亮,去過的人講:小屋里面極整齊、極干凈,沒有雞屎、鴨屎,聞不到泡菜壇子氣味。你進去坐下,就能吃上一杯香茶,外加幾片玉帶糕或者兩粒水果糖。在那里,你可以和過世的親人會面、講話、問訊一切。于是其間便有許多恐怖、驚奇、追悔、嘆息、埋怨、安慰、愉悅……大徹大悟,精神得到滿足。
小屋主人是老寡婦,人稱十八仙姑。年輕時在廣西八步當婊子,做木材生意的丙老三將她嫖回村。丙老三死后,她沒走,吃齋念佛。念什么佛呀,窩藏男人生野崽!生下就撇茅廁,明明看真,去撈卻撈起死狗死貓。哎,這婆娘有妖術,會障眼法,會招魂引鬼……越講越神。年復一年,猜疑變成確信,輕蔑變成敬畏。如今,那小屋就是村里的巴黎圣母院。
當然,香茶不是白喝的,油漆板凳也不能白坐。進門得帶一升米,十八仙姑最愛白米。
那燈太招人了。唉,眼下各人有升白米幾多好!五個女子想到一塊。
“走!”明桃忽然站起來,拍拍屁股。
“哪去?”
“訪訪十八仙姑。”
“米呢?”
“不要,這些日子,我給她砍了十擔干松柴,講好兩擔柴頂一升米。”
“真?”
“真!”
姐妹們雀躍歡呼,簇擁明桃下山。
十八仙姑接待了她們,果真還端來香茶和一小盤餅干糖果。屋里太整潔,煤油罩子燈太亮,五個女子瞇起眼,手腳沒處放,好拘束。叫坐,半天才遲疑坐下,五個人擠條長板凳,叫吃東西,誰也不敢伸手。
“莫客氣,隨便嘛。”十八仙姑笑開言,“其實呢,平時我也是俗體,孤身一個,冷清得死,盼女子們來耍哩!喲,這不是金梅嗎?打個呵欠就長那么大了,乖雅啦!幾年前褲子穿成裙,肚臍眼露在外面……哈哈!”
講得金梅臉紅哧哧笑,于是氣氛立即緩和了。荷香不覺拈塊餅干吃。十八仙姑察顏觀色,女子們對自己生了信賴,便不再浪費時間,言歸正傳。首先宣布規矩:不準笑,不準咳,不準叉開腿坐,不準……然后才問要“請”過世的什么人,打問什么事。
五個女子咬耳朵,一時決斷不下,還是推明桃作主。
明桃早就想好,對仙姑講:“我們想請六姐”
“六姐?哪個六姐?”
“就是淑云姐,丙奎叔家的滿女……三年前九月九,吊死在……”
“哦,曉得啦。”仙姑又問,“請她來問什么呢?”
“不問別樣,問問游‘花園’的事。”
“對啦,就問這個。”姐妹們十分敬佩明桃,虧她想得出,總是記著大家的事。
仙姑點點頭,神色忽然變得冷落,肅穆,兩片薄嘴唇閉成一條線。煤油燈吹熄了,香火蠟燭點燃。洗手、抹臉,打開大門,遙向空中拜了又拜,閉目念咒。然后,坐到八仙桌上首,頭上蒙塊白布,雙手交叉胸前。屋里然變黑,燭光搖曳不定,古怪的影子在白墻上閃動,一時拉長,一時縮短……五個女子瞪大眼,閉住氣。
仙姑輪流踏動雙腳,兩肩一高一低。她在走路,表情和動作說明她的真靈已經出竅,走向冥冥中不可知的所在。似乎遇到好多人,有相熟的,也有不相熟的。不斷打問:六姐在哪?淑云在哪?又走,又問,左右顧盼,前后尋找。臨了,高興大喊一聲:“淑云”找到了……于是又雙腳踏動,時時回頭招呼,不必講,淑云姐就跟在后面。仙姑的身子僵直不動了,燭光晃了幾晃,那八仙桌平白無故對角搖動。仙姑身子又猛然一抖,伸手掀開頭上的白布。
“啊,我是淑云,姐妹們,好久不見,大家好嗎?”仙姑的聲調完全變了,變成淑云姐的聲調。真是,淑云姐生前講話也是這么笑瞇瞇,喜歡偏起腦殼。
五個女子心口突突跳,講不出話。
“山長水遠的,我難得回來一趟。姐妹們有話就快講吧。”“淑云姐”望著大家,腦殼又偏到另一邊。
“淑云姐,驚動你啦……沒、沒別的,大家想知道游‘花園’。” 明桃結結巴巴的。
“淑云姐”點點頭,愉快地回答:“花園好哇!”接著便流水般講下去:好在哪里,好在吃住。住住樓上,又干爽,又風涼,沒有蚊子。吃呢,早飯就吃豆沙包子,還有油條!油條么,就是發面用油炸起的食物,松泡的,又香又脆,好吃死啦!中飯夜飯更不消講,少不了豆腐魚肉,隔個天把就吃到黃豆熬豬腳——大補呀!當然羅,也要做點事!種花啦,澆水啦,蠻輕松,只當耍子哩!“花園好哇,姐妹們來吧!”最后大聲鼓動。
講著、聽著,人與“鬼”之間的界限很快打破,緊張、神秘氣氛消失了。五個女子活躍起來,互相會心微笑。
“淑云姐”端起杯子喝水,明桃急湊前,給她倒熱的。“淑云姐”一笑,腦殼又偏向另一邊。
“淑云姐,我還想問問……”荷香漲紅著臉。
“只管問。”“淑云姐”親切轉向她。
“花園里有男人不?”
“男人?哦,當然有,也有嫁娶的。”
“男人也打女人?”
“不打不打,女人是寶貝,寵都寵不贏。”
“萬一女人又跟別的男人相好,怎么辦?”
“怎么辦?這個……隨女人自由去,男人管不到的!”
“幾多好!”荷香嘆口氣。
桂娟想起慘死的姐姐,脫口問:“那里的女人也生孩子?”
“還講,不過生起來蠻順當的,有醫生哩!”
“幾多好!”桂娟放心了。
還有什么要問的嗎?沒有了,知道這些就蠻夠了,比想象的豐富多了,心滿意足了。
最后,明桃又小心問一句:
“那么,游‘花園’哪日去合適?”
“九月初九重陽節。”
“淑云姐”不加思索。
啊,九月初九,淑云姐也講九月初九!
“淑云姐”掩口打個呵欠,閉起雙眼。是的,她累了,不好再打擾她了。五個女子肅然并立,有如圣徒站在圣母面前。
過一會,“淑云姐”慢慢睜眼,又講:
“姐妹們,我要回‘花園’去啦……哦,十八仙姑今晚接我辛苦,多謝她兩升白米吧!”
“一定!”五個女子畢恭畢敬。
“好,走啦……”
一陣風,燭火晃幾晃,桌子搖幾搖,一切便歸于沉寂。十八仙姑身子抖一抖,揉眼、伸腰,有如大夢初醒,問道:
“女子們,和淑云講了些什么?”
“講了……”
“不不,我不該打聽,天機莫泄。”
重新點亮煤油罩子燈,將盤子里的餅干糖果收好,十八仙姑送五個女子出門,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
五個女子仰望深藍邈遠的夜空,浮想聯翩,意往心馳。一顆流星劃過穹窿,從東邊落到西邊……
六
轉眼明日就是重陽九月九。今日天氣很好,明日天氣也會好。早上,五個女子又在河灣的老油榨房里湊齊;最后一次互通情況。一切都講好,決定了,策劃過了,準備妥了,不再羅嗦,來,發個誓:鉤手指,用力朝地上吐口水,又用力將鞋底去擦,意味著團結、堅定和嚴守機密。之后,各自回家。
金梅很興奮,很滿意。她雖年紀最小;但姐妹們并不輕視她;什么事都不瞞她,跟她講,跟她商量,而今連游“花園”也正經邀她一起去——幾多難得的情誼!她沒辜負姐妹們,早幾天就偷偷將一根繩子搓好,那么長,那么勻,那么結實又那么柔軟。繩子雪白,她用濃石灰水將苧麻泡浸過,晾干,細細梳理,像梳理自己的頭發。不消講,明日當姐妹們看見這根繩子的時候,一定會大驚小怪,高興得跳起來……好多年啦,總覺得對不住明桃姐,無以報答她的救命之恩,心里好歉。十歲那年夏天,金梅失足跌河里,眼看要淹死,十四歲的明桃姐不顧一切將她救了上來。爹囑咐:要好好報答明桃姐,金梅牢記爹的話,落實到行動上。明桃姐在家受苛刻,媽是后媽,爹不管事,明桃姐常常吃不飽飯。餓狠了,就上山挖土茯苓,燒熟充饑。金梅把自己的飯勻給明桃姐吃;明桃姐氣硬,抵死不肯吃。金梅無法,只好自己也不吃,陪明桃姐挨餓。唉,自己本事太小,只有一顆單純、稚嫩的心,是的,她愿意將這顆心獻出來,為明桃姐。真的,如果明桃姐要死,她就跟了去,義無返顧……好了,明日就將如愿以償……
這一夜金梅睡得很香甜,很踏實。一個包袱抱在懷里,蓋在棉毯下面。包袱里有一捆繩子,一件紅燈芯絨對襟衫。媽進來過,摸過她的臉,捏過她的肩頭,她一點不曉得。天亮了,豬屎雀在窗外豆梨樹上喳喳,金梅踢開毯子爬起來。故作鎮靜地梳頭洗臉,一邊偷眼看爹媽:害怕他們曉得,又設想他們應該曉得。包袱放進洗衣籃,上面遮件爛衣裳,出門去。爹正在門口搬磚坯壘豬圈,錯身時,似乎異樣地看她一眼,但沒吭聲。金梅遲疑一下走過去,走出十幾步,心里猛然一揪,站住了。等爹喊她幫手搬磚坯,沒有喊,回頭看,爹進了屋。真想哭。爹媽好麻木、好狠心喲……
秋日的早晨好靜,有霧,淡淡的。這條小路很少人行,雜草封路,老絆腳。以為會碰到什么人,沒有……以為自己來得早,其實最晚。姐妹們等她已經等得有點急。金梅很抱愧。
“繩子呢?繩子呢?”大家最關心繩子。
果如金梅所料,繩子一露面,姐妹們就嘖嘖稱贊。荷香抖開繩子,挽個活結,套住頸根試試,一迭連聲:
“蠻好,蠻軟和,蠻舒服!”
接著,五個女子又試衣裳。其它六件穿在身上,唯獨最外面的紅衣裳沒穿;太打眼,講好來了再穿。穿起來,抻一抻,抹抹平,少不了互相品評一番。荷香和金梅的最好看,最合適;要腰有腰,要擺有擺。不消講,她們是請裁縫師傅量尺寸做的。愛月的也可以,就是領口高,老式樣。桂娟的袖口短一截,沒法子,她是拿那件藍燈芯絨與別人換的。明桃有點難為情,穿的不是燈芯絨,是暗格子紅布料。她想解釋,不用解釋,大家諒解她,安慰她:這種布料也蠻好,早曉得不如大家都和明桃姐一樣。
五個女子,五件嶄新的紅衣裳,在這僻靜的河灣,在青草地襯托下,有如五朵燦爛的鮮花。可惜沒人看見,沒人欣賞,這是小小的遺憾。
“姐妹們,再仔細想想,有不欠了、借了別人東西沒還清的?”時刻到了,明桃最后提醒大家。
沒有。欠十八仙姑兩升米,前天就由大家湊齊送去了。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她們不欠誰什么。至于父母養育之恩,也用勞動和汗水還清;捫心自問,從未偷過懶、怠過工。她們坦然、安然,齊齊走進老油榨房。
一切歸明桃指揮。金梅派去外邊望風,萬一有人來,就唱山歌。桂娟和愛月搬片石,橫梁下要垛幾個垛子,上面架木板,好墊腳。明桃留下荷香,兩人合作往橫梁上挽繩子。繩子一頭挽緊東頭立柱,另一頭綁塊鵝卵石,甩上去,一次又一次,繞過每次繞兩匝,不叫滑動,形成五個下垂的繩套,末了再將繩頭挽緊西頭立柱。明桃很能干,五個繩套完全等距離,統統離地五尺左右。白色繩套非常整齊,襯著熏黑的油榨房板壁,現出一幅美麗的幾何圖案。
“真好看。”荷香欣賞。
墊腳木板也墊好,金梅被喊進來。
“姐妹們,成啦,現在……”明桃招手。
荷香性急,不等明桃講清白,莽撞跳上墊腳板,去扯繩套。垛子并不牢,木板“嘩啦”一聲垮下來;荷香摔得四腳朝天。姐妹們齊聲大笑。
重新垛好片石,重新架上木板。這回明桃先上,輕手輕腳,雙手墜住一個繩套。學著明桃,一個跟一個登上去。隊形也蠻好看,愛月最高,左右是明桃和荷香,桂娟、金梅最矮,甩在兩邊。端端一個山字形,也是舞臺上女聲小合唱常見的隊形。沒人安排,不知為何自然組成這種模式。
明桃朝下掙掙繩套,找準中點,中點對準咽喉套上去。左右看看,姐妹們一一照樣擺好姿勢,便分囑咐:“好。我喊一、二、三,就一齊將腳底木板蹬脫!”
“曉得。”齊聲回答。
“等一下!”金梅忽然喊。
“何事啦?”
“我,我要屙尿……”
“遲不屙早不屙!”
“忍一忍。”
“忍不住,哎……”
沒辦法,大家只好下來等她。金梅尿完來,一切重新開始。正在這時,傻子四寶不知從哪里冒出,闖進油榨房。
完了,“花園”游不成啦!五個女子涼半截。
“哈哈,你們想吊頸呀!不不,我告大家去,”傻子四寶嚷嚷,忽然又放低聲音,哀哀地向明桃走近,“明桃姐,不要死,不要,我,我……”痛苦地搖頭,神態和正常人完全一樣。
明桃聳聳眉毛,鎮定下來,迎著四寶的目光,友好地朝前伸出手:
“四寶,你喜歡我是不?”
“唔,”四寶感動地點頭,一瞬間竟然淚光盈盈。
“我曉得,四寶,你不傻……”明桃雙手捧住四寶的臉,溫柔地親了一下,又拉起他的手按住自己的胸脯,“來,你喜歡,你就摸摸……好,現在聽話,去,去外邊給我采點花來!”
“唔,我去,采好多好多花……嘻嘻!”
等到傻子四寶采花回來,一切便已完結了!
這時,日頭驅散霧氣,火焰焰的紅;天氣果然很好。
五個女子集體吊死的消息,很快傳遍全村。當時明桃爹媽剛吃罷早飯。留給明桃的一碗碎米紅薯粥還擺在桌上,爬著幾只蒼蠅。爹先跑出門,媽落在后面;媽出門前沒忘記將那碗碎米紅薯粥,倒回鍋里,蓋好蓋子。
繞在油榨房橫梁上那根長繩子,十來天沒人敢動。后來明桃爹去偷偷取下,金梅爹知道便向他討。兩人吵一頓好的,差點動了手。不過最后村里人做公證,還是把繩子判給金梅爹。證據充足:全村獨獨他家有苧麻。
[作者簡介] 葉蔚林,男,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