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繆四兒
門后的暗影里居然有一張臉,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半邊是暗的,冒著瑩瑩綠光。兩只充血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陰森可怖,嘴唇烏紫,臉色如蠟,核桃皮一樣的皺紋里滿是污垢。看到我發現了他,便咧開嘴笑起來,笑的無聲無息,露出來一顆殘留的黃牙,舌頭居然也是黑紫的。
我的頭皮是炸裂的,仿佛聞到了他嘴里的臭味兒,偏就動不了。奶奶發現我呆在那里,催我趕緊去叫爺爺,又覺得我不對勁。便走過來順著我的眼神看過去,轉過臉來又用手在我臉前晃晃,說:你這孩子干啥呢?跟奶奶說你看到了啥?
我抬起手去指那張臉,依然是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我奶奶明白了什么,狠狠地朝門后吐了口唾沫,罵道:“哪里來的臟東西,趕緊走,不然黑狗血潑了你。”
說著,我奶奶也變了臉色,神婆香案上那兩盞燈明明滅滅,火頭不知何時變成了綠色。我奶奶一把拉住我,也顧不得地上吐白沫的神婆,說一聲:“走”。
可她卻在原地亂轉起來,好像掉在井里鴨子,嘴里大聲罵著:“天殺的,你個下十八層地獄的,永世不得投胎為人的,居然給俺們娘兒兩個打墻了,看我不拿桃木橛子釘你……”
我奶奶罵聲不停,但是聲腔兒越來越像一堆破棉絮,千瘡百孔地抖落一地。最后終于積攢成了嚎啕大哭,她用力地拍著膝蓋,老淚橫流。
我憎恨地看向門后,那張臉笑得變了形,他一邊笑著,一邊伸出樹皮一樣黑黢黢的手來。指甲被煙葉熏得焦黃,長長的,居然還打了勾。
“來”他做了個口型,同時那手朝我勾了勾,我小肚子一陣脹疼,有了想拉稀屎的感覺。可腳下不由自主地朝他邁過去,我死死攥住奶奶的衣角,那件大襟褂子幾乎被我扯爛。
我一點點地被指頭勾到了那張臉近前,一股腐爛的死耗子味兒撲面而來,居然跟我想象的一個味兒。我想屏住氣,但是我的心臟跳得要從喉嚨里鉆出來,鼻子里發出吭吭哧哧的聲音,我覺得我快要死了,臭死的、嚇死的。
我眼看著那骯臟的手慢慢地靠近我的嘴,這是要勾走我的魂兒么?我記得我奶奶說過,晚上睡覺要閉緊嘴巴,不然會被鬼吸走精魂兒,人就活不成了。
我趕緊閉緊了嘴,把臉別像一邊。可那只彎曲的手指頭居然伸到我脖子邊,把我爺爺給我的那枚玉墜子勾了過去。我想去奪,手卻抬不起來,眼看著要被他扯斷。
玉墜兒的繩子忒結實,我的脖子被勒得火燒火燎,覺得皮肉就要被割破了。忽然發現那臉瑟縮一下,黑洞洞的嘴張得簸箕一樣,那層瑩瑩的綠光驟然熄滅,他松了手,身形迅速縮小,成了一個燒焦的紙團樣,又倏忽消失不見了。
我猛地抬起手,按住脖子里的墜子,轉臉看我奶奶。她頭發凌亂,臉上涕淚泗流,目光呆滯地坐在地上。
我手里抓著她的一片衣角,大襟褂子被我扯破了。
“奶奶。”我蹲在她跟前,用手撫在她膝蓋上。
她回過神來,眼球好像被潤了油的珠子,先是動了動,又慢慢地轉向我,散亂了光終于重新聚在我臉上。停滯了片刻,忽然張開倆手摟住我,又嚎啕起來。
我從奶奶的懷里掙出臉來喘氣,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個袍角,是白臉鬼,他木然地轉過身,跨過神婆的身體,走了出去。
地上的神婆哎呦一聲,慢慢地蠕動起來,她蜷起胳膊腿,撐著地坐了起來。地上的尿和泥被她和的均勻,沾在了手上衣服上,但她毫無知覺一樣。緩了一會兒,她慢慢地扭轉頭,沖著我和奶奶咧嘴一笑,用一種沙啞低沉地聲氣兒說:“侄兒媳婦,你這孫孫恐怕是保不住啦,那邊,好幾個人指望著他呢。”
我忽然覺得神婆的臉和口氣有些熟悉,好像剛才門后的那張臉。奶奶忽然怪叫道:“你是來福爹?”
神婆翻了翻眼皮,不高興地說:“咋,連個叔都不叫?”
奶奶緊緊摟住我,說:“大叔,咱們即是近鄰又是一家子,你可不能壞了良心,做出自家人殘害自家人事,何況這娃還得叫你聲爺爺,他還是個孩子,你說的幾個人是誰,到底為了啥?”
那神婆用手捋了捋光禿禿的下巴,弄了滿嘴的尿泥。我知道她那是在摸胡須,她砸吧砸吧嘴,沉吟一下,說:“侄媳婦啊,你這個孫孫命格挺稀罕,還記得那三個死在炕頭上的貨不,他們有事沒辦完就下去了,不甘心,恐怕得借他用下。”她用指頭指了指我,一臉的詭笑。
“三個?”奶奶一臉疑慮,她忽然一拍膝蓋,說“是來財爹他們那三個死鬼?”
“對,即使我不動你孫孫,他們也會有別的法子。”神婆忽然慌張地回頭看了一眼,說:“我走了,來福捎帶個話,長祿該我三塊錢呢,讓他去討要。”說剛說完,便直挺挺倒下去,‘咚’地一聲,后腦勺磕在地面,我都覺得疼。
我奶奶再不管地上的神婆,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拉起我,說:“走,找來財家去。”
剛才的神婆——不,準確說是來福爹,說的那三個死在炕頭上的,是說的一年前的事。那天是大年初一,來財爹、來喜爹和多壽三個老頭在來財家炕頭喝茶,燒著熱炕,煤球爐子上咕嘟嘟開著水。幾個人盤膝坐在炕上,拉東家扯西家。
那天來財爹還讓來財叫了我爺爺,我爺爺嫌棄幾個人一肚子壞水,沒去。
也合著我爺爺福大命大,躲過一劫。但如果我爺爺去了,沒準也能讓他們躲過一劫。
因為我爺爺不但是個有學問的人,平素還謹慎小心。屋里燒煤球爐子,他會經常檢查煙囪堵不堵,即便是天再冷,他都開著窗保持通風。我爺爺如去喝茶,也肯定不允許門窗禁閉,那三個人,或許也就死不了了。
那天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來財媳婦去叫公公入席,推門卻發現三個人倒在炕上,一動不動,呼之不應,上前一推,媳婦就歇斯底里地喊叫起來。
三個人煤氣中毒全都掛了,來喜爹拉了一褲襠的稀屎,多壽尿了一炕。
我奶奶拉著我一路奔走,有些肥胖的身軀讓她氣喘吁吁。她一腳跨進來財家大門,便大著嗓門喊道:“來財,你爹那個死鬼活著不干好事,死了也不做個好鬼,他的牌位呢,我得跟他說道說道,我問問他個壞了良心的,為啥要來害人?”
來財不在家,他媳婦從西廂房跑了出來,手里端個簸箕,里面裝著黃豆。
她看見我奶奶披頭散發,氣勢洶洶,又滿嘴咒罵死人。以為我奶奶發作了精神病,或者被邪魔附了體,一時回不過神來,站在那里眼看著我奶奶直奔她家堂屋。
恰好要到十月初一給鬼燒紙的季節,來財爹的牌位就扣在八仙桌上,我奶奶過去一把抓起來,指著說:“你個黑心老鬼,你如敢動我家鐵蛋兒(我的小名)一根頭發絲兒,我就要把你挫骨揚灰,用桃木橛子釘你,用火燒了你的牌位……”。
我奶奶猶如瘋魔的模樣讓我覺得有點尷尬,畢竟無憑無據跑到人家家里來罵人家先人,難道跟人家說來福爹說的你家爹要害人?
果然,反應過來的來財家放下那簸箕黃豆,跟我奶奶奪那個牌位,說:“嬸子,你這是干啥,憑啥說俺公公要害你家鐵蛋兒。”
“來福爹說的!”奶奶果然答得理直氣壯。
“嘁,看你這話說的,我看嬸子你是老糊涂了吧,來福爹三七都過了!”來財家氣得冷笑一聲。
“嬸兒,二爺爺在你家里屋的柜子頂上呢。”我對來財家的說。
來財家的看看我,又看看我奶奶,嘴里說道:“這娘兩個都撞邪了不成?”她摘了圍裙走到里屋,搬了個凳子爬上去,用手扒拉幾下,就不動了。
她回過頭看著我,臉色變得煞白,然后拿了一個相框下來,上面是來財爹的畫像,和柜頂坐著的那個眼神陰森,表情陰冷的老頭一模一樣。
“這,”來財媳婦嘴唇蠕動,“當初我婆婆收起來的,她腦子發糊涂忘了放在哪里了,蛋兒,你咋知道的?”她拿著畫像的手微微顫抖,眼里掩飾不住的猶疑和驚恐。
“他就在那”,我抬手指了指她身后的柜頂。
那個身材矮小臃腫的女人“哎呀”一聲便從高凳上跳了下來,手里的畫像扔在了床上,人箭似得跑到我奶奶身后,哆哆嗦嗦地說:“嬸子,嬸子,你家鐵蛋兒沒事吧?”
“奶奶,”我扯了扯奶奶的袖子,說“咱還得跟來福說事兒去呢,走吧。”
我奶奶猶不解恨,端起來那簸箕黃豆,嘩啦一聲全潑在了牌位上,又抓起一把,朝柜頂撒去。
來財家又怕又氣,三并兩步跑進東屋,“娘啊,俺爹他在堂屋柜頂上呢,在兒媳婦的屋里算個啥,你讓他到這屋來呀,娘……!”
我聽著她在婆婆屋里大鬧著,不敢回頭看那柜頂的老頭,使勁拉著奶奶往外走,去告訴來福家,他爹說長祿還該他三塊錢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