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器小傳之琵琶:從歷史上最著名的歌女說起

唐憲宗元和十一年的仲秋時節,某天晚上,白居易到潯陽江邊送朋友。

既是送別,沒酒當然是不行的。只是酒過三巡,在坐之人總覺得尚不盡興,一尋思發現,原來是少了點助興的絲竹之音(果然是文人最矯情)。

正在大家預備悻悻而歸的時候,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了琵琶聲,音色之美直教白居易忘了回家,朋友也忘了啟程。于是眾人索性循聲而去,邀請彈奏之人前來助興。

琵琶女在千呼萬喚之下,終于抱著樂器前來會面。結果這一彈可不得了,白居易他們不僅聽到了久違的聲韻,更結識了這位同命相憐的舊日歌女。

一時間,歌女彈得是心潮澎湃,白居易聽得是感同身受。情不能自抑,于是提筆一揮,寫下了空前絕后的《琵琶行》。

彼時唐朝自創建已近200年,經歷了貞觀之治、武后以周代唐、開元盛世和安史之亂,已從盛世轉向衰敗。而琵琶的命運亦伴隨著大唐王朝的興衰,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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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原本是胡人的樂器。唐朝時,漢民族融合了鮮卑、匈奴、羌、羯等少數民族,使得五胡十六國消匿于歷史長河中。民族融合的同時,屬國的音樂也被并入大唐之音,由此開啟了琵琶由胡入漢、從邊疆之地走入大雅之堂的興盛之路。

琵琶在唐朝受歡迎的程度,從它受眾的階層分布之廣就可見一斑。

上至宮廷。玄宗自己便私藏一把玉琵琶,除了當時數一數二的絕頂大師之外,輕易不肯示人。楊貴妃同樣也有自己的珍藏絕版,后人稱之為玉環琵琶。此外,為了更好地促進音樂發展,玄宗更是增設了梨園、教坊等宮廷音樂機構,以便于自己管轄。

下至尋常百姓家。王建在《涼州行》里說:“城頭山雞鳴角角,洛陽家家學胡樂”,可見在百姓階層中,胡樂已經蔚然成風。而琵琶作為胡樂器的代表,早已深入群眾,唐朝自民間出產了多位琵琶的頂級大師便是一例。

遠至邊塞軍營。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還有岑參的“中軍置灑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都可以算是佐證。

琵琶之所以能在唐朝興盛,首先與君主的喜好有直接的關系。尤其是玄宗一朝,極大地推動了以琵琶為首的胡樂,就連廟堂之中的太常雅音,也開始并入胡聲。果然是上有癖好,下必甚之。

其次,長安本就是西北少數民族雜處之地,李氏一族更有胡人血統,所以勾勒出唐朝的氣質開闔大氣、海納百川。民族大融合也給琵琶的興盛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唐朝之后,隨著宋明理學的提出,儒學開始日漸復興。大宋一朝,國風較之前朝少了太多奔放的意蘊,而多了很多保守、含蓄的風氣。于是,琵琶作為胡樂的代表,本不屬正統之音,便開始遭到了全方位的排擠。

唐朝遺留下來的很多宮廷樂舞,胡樂的特色都很鮮明。一朝天子一朝臣,音樂也要跟著變換風格,那些胡樂失了寵,于是便開始向民間戲曲進行轉化。

琵琶雖遭打壓,但唐朝時早已開枝散葉、深入漢族音樂的血統之中。所以到了宋、元之時,琵琶已加入樂器伴奏的行列,在各個領域大顯身手。宋元時期的戲曲說唱,明代彈詞,清代板鼓,處處都少不了琵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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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因其極強的藝術表現力和感染力,素有彈撥樂器之王的美稱。

這首先得益于它發聲的音箱區域很大,在物理構造上保證了大音量的可能。

而且,琵琶無論是按弦的左手,還是彈撥發聲的右手,都有極其復雜的演奏技巧,《琵琶行》中的“輕攏慢捻抹復挑”便是最直接的白描。

演奏技巧的復雜多變直接決定了音響的豐富性。“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琵琶可以像輕聲私語,也可以如刀槍明鳴,音響張力之大,令人驚嘆。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現在所熟知的琵琶有四根弦,而歷史上并非一直都如此。五弦琵琶在唐朝也曾紅極一時,這從記載流傳至今的唐詩中就可以知曉。

韋應物的“美人為我彈五弦, 塵埃忽靜心悄然”,還有白居易的“五弦并奏君試聽,凄凄切切復錚錚”都印證了五弦琵琶曾經的風采。

然而,歷史的發展始終遵循著優勝劣汰的叢林法則,連樂器也是如此。最終,五弦琵琶被歷史淘汰,它的風姿也被永遠地定格在了敦煌壁畫之上。

與之相反,四弦琵琶則經過了歷史的考驗,延綿到了今天。

無論何種樂器,其生命力都取決于音樂表現的價值之上。任何技術構造也好,技巧方法也罷,都是為了能夠更好的傳情達意。如果不能引發聽者的共鳴,再高深的技術、再絕世的大師最后也只會淪為自娛自樂,無法傳播,就難逃被遺棄的命運。

這對于我們國樂如今的現狀和發展之路,也有很大的借鑒意義。

發張私房照,圖中琵琶是如今的常見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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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樂器真正的興盛,一般來說有這么幾個標志。

第一,有大量優質的獨奏曲目問世。雖說樂隊演奏有其非同一般的意義,但是,一個樂器真正的價值還要體現在獨奏上。

琵琶的獨奏曲目繁多,且有文武之別。其中文曲重在抒情、寫意,慢板居多,或哀怨、或委婉、或纏綿;而武曲則重在敘事、寫實之上,力爭達到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效果。例如對戰爭場面的描繪,這與琵琶由胡人起源、且在唐朝時頻入軍營有很大的關系。

《琵琶行》里的“初為霓裳后六幺”中,就提到了兩首唐朝時早已廣泛流傳的名曲《霓裳羽衣曲》和《六幺》。還有一提到琵琶就能想到的武曲代表《十面埋伏》與《霸王卸甲》。以及被號稱為音詩版春江花月夜的文曲《月兒高》,都是經過歲月打磨之后的傳世精品。

近代以來的《彝族舞曲》、《大浪淘沙》、《草原英雄小姐妹》也成為了如今琵琶這門樂器的著名曲目。此外,還有移植自其他樂器的樂曲,例如移植自小提琴的《陽光照耀著塔什庫爾干》等,更進一步豐富了琵琶的演奏范疇。

這里先交代一句,《大浪淘沙》的作者就是那個最著名的瞎子:阿炳。以后寫二胡的時候一定繞不過他,但是,其實阿炳是琵琶、二胡的雙料大師級藝人。

第二,演奏大師濟濟,并且師承關系漸成風格流派,百花齊放。

每一樣樂器興盛的軌跡都必然經歷這一輪。一定是先有大師冒頭,然后開始扎堆兒出現。慢慢的,學的人越來越多,師承關系逐漸演變而成了流派。

琵琶原有南北兩派之分,但是后來,北派琵琶日漸蕭條,而南派琵琶則大踏步向前發展。自南派中,又延伸而出浦東、平湖、汪派、崇明四大流派。各流派之間在演奏技巧、音樂表現力和擅長曲目上都有差別,呈現出百家爭鳴的局面。

第三,樂器的形狀、音質、音色,乃至演奏的常識都被大眾所熟知,使得大眾具備了一定的鑒賞能力。

以白居易、元稹、王建等人為代表的詩人,數次對琵琶進行了描繪和謳歌便是證明。

更有一段關于琵琶表現力的有趣記憶。《還珠格格》里小燕子背詩的橋段,那個背了好多遍也背不下來《古從軍行》。我不知道讀文的你是否還有印象,反正我到現在還記得“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這兩句說明,詩人已經可以從琵琶的彈奏中聽出幽怨的情緒,這在音樂鑒賞中已屬于比較高階的水平。

再說回今天,琵琶居于當下民族樂器四大件之一(四大件分別為琵琶、二胡、笛子、古箏),足見其傳播和被大眾所熟知的程度。

新近中央民族樂團的恢弘巨作《印象國樂》中,對五弦琵琶進行了復原,讓這門古老的樂器重現了光彩。時下最著名的青年演奏家趙聰,更是用全新的材質打造出了水晶琵琶。

國樂是先輩留給我們的文化遺產,是所有華人共同的音樂基因。傳統固然重要,但傳承的意義絕不在于完全遵從歷史、照本宣科。

新的時代中,國樂該如何發展,有賴于我們的共同努力。所以,我想開啟一段新的征程,為每一項樂器寫篇小傳。

以琵琶為開篇,便是向我們民族最獨特的彈撥樂器致敬。更是因為琵琶在唐朝的興盛之路,是我們應該學習和借鑒的范本。

一路上,它披荊斬棘,遇到過以古琴為代表的正統雅樂的排擠,也淘汰掉了自己家族中生命力不強的細種,但都無法阻擋它從邊疆走入正統,牢牢扎根于大漢民族的音樂血統中,枝繁葉茂、聲聲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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