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遭遇了命運的神跡——我愛上了我的心理醫生,而他也愛我。
距離我上次遇見命運的神跡,已經過去了五年。五年前,我在家鄉的一間中學里做語文教師,跟我的父親、母親、哥哥還有小叔住在一起。他們習慣了操縱我,要求我每天不停歇地為他們做事。母親收繳我每個月的工資,我沒有額外的零用錢,額外的錢都用來資助我游手好閑的哥哥。整日,我穿著便宜又土氣的衣服,來往于學校跟家中,忙亂地為他們洗衣做飯,還要接受他們的折磨。我活得非常痛苦。
父親每天都要念叨,他當時是如何找人托關系,才幫我爭取到這份穩定的工作。他一面惡狠狠地提醒我,要時刻對他感恩戴德,一面又翻著我的錢包,為了讓他的賭資更加充裕。母親則認為,我平庸的樣貌與木訥的個性導致我始終沒有戀愛。而這令她在親戚面前顏面盡失。她不允許我為自己添置新衣服,還將諷刺我當做人生的樂事。而我的哥哥,把我當做他的女仆。一旦我反抗,他就會揪住我的頭,狠狠朝墻面撞去,有時還對我拳打腳踢。而小叔則會虛情假意地說著關懷的話,把我扶起來。其實他只不過是為了抓準機會接近我。自從我十五歲以來,他就時常有意無意地偷看我,嘴上說著不堪入目的下流話。還曾經幾次偷偷摸進我的房間里。我在這個家里承受著的屈辱不斷積累,已經把我逼到了崩潰的邊緣。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掙扎、選擇自殺的時候,在我的生命里,神跡第一次降臨了。
那天是周末。所有人都聚集在客廳里,等待著我將煮好的晚飯端出廚房。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又煮了魚湯,現在我身上又要有一股子魚腥味兒了!”母親大聲嚷嚷著。
“動作快點兒!我已經餓了。我看你又欠揍了是不是?”哥哥冰冷地盯著我。
“我來,我來幫小柔。”小叔假笑著站起身,繞到我背后,伸出手來。可他的手并沒有接過我手里的湯碗,而是結結實實地碰到了我的胸部。“啊!”我驚叫一聲,手隨即一松,湯碗瞬間跌落在地上。伴隨著四處飛濺的湯汁,發出驚天動地的碎裂聲。
“你!”父親怒吼一句。哥哥隨即跳起來,扳過我的肩膀,一巴掌飛快地打了過來。就在我幾乎要暈過去的一刻,忽然門鈴聲大作,剎那間讓所有人的動作定格。
“叮鈴鈴——”門鈴不知疲倦地響著。大家面面相覷,還是哥哥悻悻地放下手,走去打開了門。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中年男人隨即探進頭來。
“打擾了。請問郭小柔小姐是住這里嗎?”他問,“請問哪位是郭小柔小姐?”
“是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小心地繞過地上的碎片,朝門口走去。
“因為收到了郭小姐寄來的材料,為了方便核實情況,貿然造訪,還請各位原諒。”陌生男人禮貌地說道,他打量了房間里的人一圈,隨即對我露出笑容,“郭小姐,我希望我們能單獨談幾分鐘。”
在我跟隨他走出門外之前,哥哥一把扯住了我的手臂,“喂!難道你報警了?”
他臉上驚慌又兇惡的神情令我害怕,我連忙搖了搖頭。
大概十分鐘后,我帶著陌生男人重新走進家門。這次他禮貌地對著大家一一問好,接著表示,我已經通過了面試,他將帶我到另一座城市去,開始一份全新的工作。
“請各位理解,我們的崗位的確非常需要郭小姐。”他說,“盡管要將她帶離你們身旁是十分殘忍的行為,但我們保證將會支付足夠的薪金來彌補這一損失。”
家人們難堪地沉默了片刻,父親咳嗽了兩聲,問,“你還會每個月給家里寄錢對吧?”“賺多少,寄多少!”母親忙不迭地強調。我點了點頭,他們仿佛同時松了口氣,也順從地點了點頭。
“以后出門在外了,自己多保重啊!”小叔笑著向我走來,擁抱住了我。
陌生男人在我身后感嘆,“家人都在一起啊,真令人感到溫暖。”
“是大團圓呢。”多年來第一次,我的臉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就這樣,意想不到的驚喜將我從家庭的牢籠里徹底拯救了出來。無意中寄出的一份材料竟然為我提供了全新的生活。我很快跟隨著陌生男人啟程來到陌生的城市。我在公司努力工作,賺錢。盡管每個月還是要給家里寄去一筆生活費,但感謝上天,一切都很順利,我很快有了自己的小房子,開始衣食無憂。而更重要的是,我終于有了自己的生活。
我為自己購置最好的日用品,開始精于穿著妝扮,定時出入美容院與健身房。為了讓自己不再孤單,我積極參加各種各樣的聚會與沙龍,學習跳舞,學唱歌劇,跟不同的朋友們聚會玩樂。越來越多的人走近我,親近我。他們都稱贊我,說我美麗高貴,像是出身名門望族。如果有人知道我曾經過著那樣慘不忍睹的生活,真不知道要驚愕成什么樣子呢。然而這是我最大的秘密,我絕不會對外人傾吐半分。我愛我現在的生活,我憑借自己的雙手換來一切,而這一切是多么的美好而幸福!
在我開始新生活的第三年,聽說哥哥做生意賠了本,四處躲債。我便邀請他到我身邊來。不出所料,他還是習慣性地對我發號施令,并大罵我忘本。但我仍然默默忍耐著,耐心地照顧他,給他錢用。但是他還不滿足。那天晚上他在浴室洗澡,然后要求我進去幫他擦背。我感到一陣惡心,立刻拒絕了。他便從浴室沖出來,一腳將我踢翻在地上。我的頭撞擊在桌角上,痛得幾乎要暈過去。哥哥一面繼續罵我,一面朝我走來。他拎起我的衣領,在我耳邊怒吼,讓我永遠也別想脫離他的控制,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家庭,才是人類永遠的詛咒。
久違的絕望刺激著我,我不想再一味退縮,干脆用盡全力與他扭打起來。他的力氣太大了,很快就將我打得遍體鱗傷。但由于我的拼力反抗,他的臉上也掛了彩。看到自己流了血,他才停下手來,要求我帶他去醫院包扎。我開車載他去醫院,拜托醫生為他清理傷口,再幫我做一次全身性的檢查。整個過程中,他沒有停止對我的謾罵。而我也不再沉默了。我模仿著他惡狠狠的語氣告訴他,如果他再敢亂來,我一定會報警。當天夜里,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拿走了我放在家里的全部積蓄,便匆匆離開了。我聽見他開門走掉的聲音,暗暗松了口氣。
也許是蒼天有眼,從那以后他沒有回到家鄉,也沒有再來找我。母親倒是時常打電話來責罵我,認為我沒能留住我的哥哥。對此我用沉默應對。我只知道我生活里的陰影少了一個。我美好的生活在繼續。轉眼又過了兩年。一天晚上,我參加酒會回來。朋友們一直送我,知道樓梯口。我們笑著大聲道別,而就在我一只腳邁上臺階的一剎那,漆黑的拐角里忽然閃出一個人影,嚇得我渾身發抖。那個人漸漸走近我,他的面容從黑暗中一點點浮現出來,竟然是小叔。他還是那樣虛情假意地微笑著,對我說,小柔,你回來了?
“我的工作沒了。你哥哥又不知去了哪里,連跟我合伙做生意的人都沒有。。”他猥瑣地笑著說,“我很寂寞,整日整夜地想你,你又不肯回家去,我就來看你了。”
“我工作很忙。”我敷衍著說,“走吧,讓我帶你去附近的賓館住下。”
“來都來了,還住什么賓館啊?”小叔曖昧地笑著,一只手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肩膀,語氣忽然兇狠,“別看你現在這幅樣子,打扮得像是富人家的公主,可你過去,倒是有不少照片在我手上。我知道你現在過得很好,難道你想讓你這些上流社會的朋友們,都看到過去的你是什么樣子嗎?”
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過去那些痛苦的陰影猛地扼住了我的喉嚨。我幾乎是踉蹌著,帶著他進入我的房間。而一關上房門,他就立刻向我撲來。“你變得這么漂亮了,真是讓我滿意呢。”他發出令人作嘔的笑聲。我想要奮力推開他,然而我沒有那么大的力氣了。我感到陰影漸漸物化成現實,似乎已經將我死死捆住。“我可沒有你那個不爭氣的哥哥那么好打發。”他對我說,“你給了他多少錢,夠他在外面逍遙快活?那我可要看看,你會怎么對我了。”
小叔在我這里停留了五天,那五天里我仿佛度過了五年。我乞求他離開,為此不惜花上一大筆錢。然而他仍舊想盡了各種借口要留下來,最后甚至開始裝病。我只好帶他去醫院進行全面檢查。檢查結果出來后,想必是沒有什么借口,再加上又拿到了錢,他終于離開了。他走后,我仍感到頭暈跟惡心,并且時常精神恍惚。好心的朋友們擔憂我的情況,于是建議我去看心理醫生。就這樣,程醫生走進了我的生活。
我想說在我活過的二十幾年來,從沒有除他以外的第二個人能夠那樣理解我。甚至不必我多說什么,他就已經領會了我的全部感受。羞于啟齒,我不能告訴他我所受的苦難。然而他竟能夠體會我的痛苦,并且包容那些痛苦。他令我感到我不再是孤身一人,我不再是自說自話了。他溫柔的舉動,溫柔的言語,都令我怦然心動。我想我已經愛上他了,無可救藥的。如果是過去那個膽怯軟弱的我,一定會被自己濃烈的愛情嚇倒,轉而逃得遠遠的。但現在的我已經開始學得堅強。我要從我的陰影里走出來。于是在一個雨夜里我徒步到程醫生的家門口,我敲響了房門。
“你看起來生病了,”他關切地扶住了我,“你需要吃藥。”
我鼓足勇氣說,“你就是醫我的藥。”
程醫生怔住了,而后他溫柔地笑了。我們擁抱在一起,那一刻我好像擁抱了全世界。第一次感到命運待我不薄,得以讓我活下去。
我跟程醫生幸福地相愛著了。為了讓我生活得舒適,他主動搬進了我的公寓。我們一起重新裝飾了我們的小家,我們養了一只胖貓咪跟一只機靈的小狗,我們在客廳擺上一張大沙發,兩個人一齊倒在上面。我們暢想著接下來的生活,我們會去旅行,我們會生兩個孩子,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程醫生也曾提出,要去拜訪我的家人。然而我拒絕了。他這么好,這么善良,他不應該見到那些骯臟而可惡的人類。他不該。但每當想到我的家人,我都會感到一陣陰霾浮上心頭。
這天我下班回家,發現家中竟意外的嘈雜。等我走進門去,竟看見父親跟母親坐在客廳里,正吵吵嚷嚷地說著話。一旁站著為他們倒茶的程醫生,顯得手足無措。
“你們怎么來了?”我的聲音微微顫抖。
“竟然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父親怒吼了一聲,“知道嗎?你小叔也不見人影了?家里有兩個人失蹤,你居然還有心在這里逍遙快活?”母親撲上來掐住我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叫著,“你這個掃把星!你把你哥哥怎么了?你又把你小叔怎么了?你這個兇手!”我痛苦地掙扎著,幾乎喘不過氣來。幸好程醫生沖上來拉住了母親,我才能夠脫身。我告訴他們,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那兩個人拿了我的錢,奴役我,然后就走了,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但我希望他們死了,因為我恨他們!我真的恨!當我說這些的時候,父親跟母親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對我的畏懼。他們似乎不敢相信我會明目張膽地表達自己的怨恨。其實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我只知道我不能活在陰影下,不能讓任何人破壞我與程醫生之間的生活。
程醫生那體恤式的溫柔令他沒有表示不滿,他禮貌而周到地招待著父親母親,還要關照神情恍惚的我。夜里我撲在他的懷里哭泣著,他甚至沒有詢問我為什么會哭,沒有詢問我為什么我的家人會使那個樣子。他這樣善解人意,反倒令我感到更加心疼。
果然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父親已經翻空了家里所有的現金,甚至開始考慮著賣掉一些家具了。程醫生請他不要亂動我們的東西,他便開始大吼大叫,威脅著說要把我帶走,再也不讓程醫生找到我。程醫生又是氣憤,又是焦急,可擔心我的感受,只能拼命忍耐。應母親的要求我們去公安局報警,因為哥哥跟小叔都是從我家離開后失蹤的,所以我被叫去問話。真不敢相信,母親居然會拉住警察,指著我說道,她,她可能就是兇手!查她!把她抓起來。警察們都哭笑不得。我只感到眼前的世界支離破碎。不過還好,我已經習慣了。
離開警察局,我提出開車載父親跟母親去餐廳吃飯。父親冷冷地盯著我,問我是不是心虛了,才想要獻殷勤。“沒什么啊。”我說,“我只是想著,五年了,咱們一家三口也該大團圓一次了。”“沒有你哥哥,你小叔也不在,算什么大團圓!”母親幾乎又要掐住我的脖子。我平靜地注視著她,甚至懶得躲開。
暮色降臨,我們一家人坐進車子里。我穩穩地開著車子,開上大道,開得越來越遠。“你要帶我們去哪里吃飯?”副駕駛上的父親詢問。“去一個讓你們終身難忘的地方。”我笑著說。
行車很快,此時有些霧氣蒙蒙的,四周很是荒涼,我停了下來。
“這是哪里?”父親問。我沒有回答他。我徑自打開車門,走了下去。五年前的那位中年男人依舊穿著黑色西裝站在前方,他周圍站著一些同樣穿黑色西裝的人。
“郭小姐,您這批貨的年齡有些太大了。”他禮貌地笑著對我說,“更何況連身體檢查都沒有做,恐怕不能付給您跟之前一樣多的錢。”
“很高興你們那邊剛好有這么急的需求,”我說,“時間緊張,這個時候也只能將就了。”
五年前的那天,我拿到了全家人的體檢報告,這才得知原來我們全家人都屬于同一種極其罕見的血型。當時有黑市商人聯絡到我,問我是否愿意賣血,甚至賣掉一個器官。許多生病的富豪都在等著我這樣的人去配型救命。那時候我想到了一些什么。我輾轉托人找到了這位中年男人,他背后是一個龐大的器官交易市場。我交給他家里人的體檢資料,讓父親母親哥哥與小叔,同時成為他們器官儲備庫里的資源。而我作為經手人,理所當然地收獲了錢財和獲得新生活的機會。那些都是預支享受。哥哥是我交出去的第一批貨,小叔是第二批。本來父親母親的年齡已經讓他們不再是第一選擇,所幸他們的血型足夠特別,又正趕上需求緊迫,可以讓我多賺一筆。我是否曾想過要放他們一馬?答案是肯定的。是他們自己那樣恐怖地對待我,理所當然要得到這樣的下場。
“動手吧,”我說,“讓他們去大團圓。”
“郭小姐,就這樣賣掉了你的一整個家庭,你真的會幸福嗎?”中年男人問。
本來父親母親的年齡已經讓他們不再是第一選擇,所幸他們的血型足夠特別,又正趕上需求緊迫,可以讓我多賺一筆。我是否曾想過要放他們一馬?答案是肯定的。是他們自己那樣恐怖地對待我,理所當然要得到這樣的下場。
“動手吧,”我說,“讓他們去大團圓。”
“郭小姐,就這樣賣掉了你的一整個家庭,你真的會幸福嗎?”中年男人問。
時間過得好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是幾十年的光景。很遺憾,這幾十年來,我并未能實現建立一個幸福家庭的理想。程醫生的診所一直不大景氣,他的變得越來越暴躁,怒吼成為了他的習慣。我們的兩個孩子,大兒子創業失敗,在家中一蹶不振,變成了一個賭徒。二兒子很勤奮,可是人太木訥,我每天都要狠狠罵上他幾句木頭腦袋。可是整個家里,似乎也就只能指望這個二兒子了。他打工賺錢,如數上交給我,還要打點一家人的飲食起居。其實并不是我自己不能打點,而是我一想到曾經被人操縱的日子就感到苦不堪言。我已經與陰暗的生活割裂了,我怎么再能做跟過去一樣的事情?如果說我不能讓其他人幸福,那么我起碼要讓自己幸福。我寧可去奴役別人,也不能再讓別人奴役我。
這天二兒子下班回家后表情有些奇怪。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表情,即便是他哥哥打他、他爸爸吼他,他也都會軟弱地接受。可今天他的神情很復雜。
“你怎么了?還不趕快去做飯!”我扯著他的耳朵喊。
“沒事的,媽。”他怯怯地看著我,“只是咱們全家的體檢報告出來了。”
? ? ? ? ? ? ? ? ? ? ? ?the end?
P.S:本文首發于豆瓣專欄《人間噩夢》。這是第二個故事。歡迎來豆瓣訂閱。人間噩夢,講述的是平淡生活里既意想不到又合情合理的悲傷故事。這里的人們真實平凡,只可惜要遭遇最壞的情況。從暗戀、婚姻到生兒育女,從疾病、事故到人生抉擇,噩夢與現實交替,悲劇與希望共生。大悲大喜之間,越是稀松平常的悲哀與恐懼越能令人感到絕望。而生活本就千瘡百孔,吃掉那些噩夢,你就會看得見幸福在前方。祝福你們閱讀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