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一路向北,冬天帶著它的寒冷,它的冰雪,它的凄清,它的荒蕪、消瘦和寂寞,一路向北遁去。翻山越嶺,在遙遠的北方高山之巔,回首眺望,然后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柳綠花紅的噩夢。
秀麗的春日,一改往昔從容淡定、溫和柔順的性情,仿佛沖剌終點,驟然爆發(fā),天地一下子從寒冷跳進溫暖,陽光潑水似地鋪天蓋地傾泄下來,耀眼燥熱,仿佛是急不可耐的夏天,不顧一切地沖了出來,鮮花和綠葉手忙腳亂地梳妝打扮,急匆匆閃亮登場,姹紫嫣紅,琳瑯滿目,千姿百態(tài)。萬物的生命,在春天里匯聚成排山倒海、氣勢磅礴的力量,用美麗的容顏改天換地。
“春分”那天,沉寂的天空上,濃密的陰云靜靜地在等待著什么,忽然,一聲爆炸似的霹靂響徹云霄,仿佛把鐵鑄石壘般的厚重天幕抖散,更如同溫柔的春的怒吼,要嚇逃冬天那的回望的眼神。不曾想這冷峻的眼神毫不畏懼,整整一天,大雨傾盆而下,勁風(fēng)呼嘯不已,雨借風(fēng)勢,風(fēng)助雨威,黯淡寒冷把春光的溫情暖意沖刷、淹沒得一干二凈。晝?nèi)ヒ箒恚忠谷兓兀宦曈忠宦暤妮p雷,從遠方的天邊擦過,中雨,小雨輪番上陣;夾雜在毛毛細雨中,小小的雪花在灰白的空中飄飛,比嫩白的櫻花、杏花花瓣還要輕盈。
冬天又夢回故地,魂游山水。
小雨凄瀝,風(fēng)吹寒氣,等到雨停風(fēng)歇,四面八方側(cè)耳傾聽,天地之間無聲無息,宛然冬季的寂寥。大自然絢麗的色彩、明亮的光線,全都被黯淡陰冷無情吞噬,讓人的情緒低沉到了冰點,坐臥不寧,茫然若失,正如李清照凄苦的傾訴:“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將難息……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踏青賞花的人們又把收拾好的寒衣翻了出來,穿戴在身,抵御冬季那回頭一瞥的寒冷。
在這突如其來的“倒春寒”里,披著輕盈纖弱的“桃花雪”,驅(qū)車高山,“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已經(jīng)黯然失色;撐傘臨流,“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依然魅力無限。
獨行在郊外的原野上,忽然,一只鳥兒在我前方的低空中搏斗似地飛翔,我不敢相信,也不能確認它是不是燕子。只見它在微雨中逆風(fēng)飛行,雙翅勁舞,上下頡頏,左右搖晃;當(dāng)我想看清它的時候,一陣強風(fēng)呼嘯而過,它像一片樹葉,被風(fēng)緊緊抓住,一把扔到樹林的那邊,再也沒有看見。我想,它應(yīng)該還是燕子,因為詩人吟詠過:“竹筍抽時燕便來。”我在路過朝南的山坡竹林里,依稀看見褐黑色的紛亂干枯的落葉間,帶絨毛似的小筍穿著薄硬的新籜,露出尖尖的腦袋。
小路兩邊的長莖野草,還是像收割脫粒后的稻草,成團成卷地堆集平鋪,但青綠的野草也蓬松茂密,向前方伸延,要把這里變成芳草的樂園。
綠油油的野草在風(fēng)中起伏不定,生機盎然。黃鵪菜的大葉上面,青青的莖桿直立,頂端開著如同野菊花一樣的艷黃的花朵,單薄中飽含飄逸的質(zhì)感;有的幾枝莖桿并立,花朵錯落有致;有的獨莖單花,一枝獨秀。那一片綠葉清亮的瓜葉菊,花朵茂密,色彩斑斕,鋪錦堆秀,明麗嬌美,無數(shù)花朵簇擁盛開,錯落有致,有的花瓣一半紫紅,一半潔白;有的花瓣半是藍紫,半是鵝黃;也有花瓣流暢純紅,花蕊點點橙黃。我不知道那一叢從底層深綠,到上層翠綠的小草是不是婆婆納,純藍色的花朵,小如女士襯衫紐扣,點點如夏夜?jié)M天繁星,雖然花朵太小太小,但它的體態(tài)嬌美,神彩飛揚。淺綠的薺菜不再鮮嫩,無人采摘,柔韌的細莖伸出葉子,傘形張開,頂端仿佛螞蟻的拳頭,舉著微小的白色花朵。
我還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花草,莖葉連綿相擁,如同繁茂的袖珍森林,高擎起一串串粉紅的鮮花,像桐樹花的喇叭形態(tài),異常鮮妍。“大自然有無窮無盡的驚喜,什么事都有可能。”有人說過:“花朵會臉紅”,這似乎比“含羞草”更加含蓄,更動人心弦,也更令人想入非非。可是,“和矜持的人類年輕小姐們不同,小姐是雙頰緋紅的美女,而花朵通常是在生命晚期才會呈現(xiàn)緋紅色。”*我不肯相信這些鮮花已經(jīng)變成衰老的“黃臉婆”,堅信它像少女一樣,擁有活潑可愛的生命力。
飛雪消盡,微雨無聲,滴落在花朵草葉上面,迷蒙中一片晶瑩剔透的赤橙黃綠青藍紫。
狹窄悠長的石板路上,柔弱的小草莖斷葉殘,從堅硬的石縫間爬了上來,點點綠痕。
粗壯潮濕的老樹干,褐黑暗紅似鐵銹,皮裂如溝壑縱橫,青綠的苔蘚從下向上,從里向外攀爬,愈顯得大樹雄渾遒勁;楓楊樹枝梢下,懸掛的柔荑花序串串翠綠;桂花樹葉間青果隱隱,顆顆鮮亮;枇杷樹墨綠的老葉上,新生的嫩葉如豎起的銀光錚亮的匕首。
天色晦暗,寒冷籠罩下的大地,一半是衰敗,一半是新生。
生命的力量和意志無堅不摧,比水滴石穿更加感人肺腑。大到蒼翠的勁松,那怕畸形變態(tài),也會奮力拼搏;歷經(jīng)艱辛的徐霞客記載:“塢半一峰突起,上有一松裂石而出,巨干高不及二尺,而斜拖曲結(jié),蟠翠三丈余,其根穿石上下,幾與峰等,所謂’擾龍松’是也。”**就是那些柔弱的菌類,也會持續(xù)不斷地揮發(fā)出不可思議、不可逆轉(zhuǎn)的力量,就連嚴(yán)謹(jǐn)?shù)恼軐W(xué)家叔本華也平靜地轉(zhuǎn)述:“3個或4個巨大的蘑菇完成了一件壯舉,它們在一條最擁擠的街道上,奮力把一塊巨大的石頭托起,來到了這個可見的世界。”***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萬物的盛衰存亡,都有自己的路徑;一切對渴望陽光雨露、自由生長生命的阻擋和絞殺,都會受到不惜一切代價的迎頭痛擊。
再一次朔風(fēng)吹雪的冬,如同窮途末路的豪杰,壯志難酬,傷心欲絕,彌漫在天地間的濛濛細雨,仿佛是它回頭凝望的婆娑淚眼。
*《花,如何改變世界?》第26頁
**《徐霞客游記》第11頁
***《自然界中的意志》第72—73頁
2022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