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沒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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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很多事很多人讓你記憶深刻,往往不是因為快樂,而是痛苦

一直都知道,總會有那么一天,一定會寫寫那一段曾經走過的日子,這段日子曾經被很多人好奇地問起過,每次都被我三言兩語一帶而過,因為從內心來說,也確實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過是一段人生經歷而已。

(一)

母親經常會給我們姐弟幾個說這樣一句話:“人這一生沒啥樣兒,怎么著都是過一輩子。”

她說這句話的本意是用來安慰我們,學會接受生活工作中的種種不如意,讓我們想開。

一直非常佩服母親的樂觀與堅韌,無論生活過到哪種地步,無論日子多么艱難,她在我們親人跟前,甚至在所有的世人面前,表現出的都是高興開朗的樣子,她天天一副笑瞇瞇的神情,見了誰都先笑再講話,跟我不由自主就表現出一副莊重嚴肅的神情截然相反。

但是母親在我跟前說這話的時候,卻已經為時已晚,我已離開兒童時期太久,不再是個世界觀可以被大人隨意涂鴉的天真孩童。人生底板幼時已經被父母涂上無比絢麗的色彩,它已沒有再被隨意篡改的空間。

懂事起父親就是個相信命運和周易八卦的“半仙兒”,不僅喜歡找人算命,還不時地花時間自己親自鉆研探究。母親他們倆有一次半開玩笑地在我跟前說:“某村算命可準那個瞎子曾經給咱妞兒排過八字,說咱妞兒如果在古代是應該進翰林院的。”

幼時的我并不懂所謂的“翰林院”是個什么東西,但是從父親自豪的神情來看,那應該是個不錯的地方。小學和初中時的優異表現,所向披靡的學霸生涯更加堅定了我對自己未來的定位,未來,我不知道它具體是個什么樣子,但是它一定分外美好,如詩如酒,如夢如幻,如同過去曾經做過的夢一樣:我穿著端莊秀麗的衣服,畫著漂亮的妝站在萬眾矚目的神壇之上。它跟小時候和父母在一起度過的清苦日子肯定要截然不同。

當你對一件事情期望值太高,結果往往會讓你大失所望。

18歲師范畢業回農村做公辦小學教師的時候,母親對我的工作非常滿意,因為我們曾經的那個窮家終于出了一個“吃商品糧的人”。她一輩子想做教師沒有如愿,所以無論我說什么她都堅決要求我一定要回農村老家上班。

但對我而言,這卻是一份不得已接受的“雞肋"。當你懷著超高期望值從“翰林院”毫不設防地被重重摔到破舊的農村小學校園里,且所有人的臉上都寫著,你會在這個地方呆一輩子,這是你的宿命, 我的失望和悲傷可想而知。

盡管自己心底里知道,這個地方必定不會長久地待下去,將來一定要離開,早晚而已。這樣想的時候,絲毫沒有記起“溫水煮青蛙”的定律,不知道雄心壯志會消耗在一本又一本永遠也改不完的作業里,會消耗在永遠也寫不完的應付上級檢查用的教案里,會消失在孩子們拖著蓋著屁股的書包,你擠我扛涌進教室里的時候準時響起的上課鈴聲里,會消失在春去秋來一年又一年的花開花謝草長鶯飛里。

(二)

那時候的生活著實太無聊。

初中時候關系比較近的一位男同學, 他的書信會在最平常不過的日子里不期而至,談起我們上中學時候的種種趣事:我不經意間講過的某個笑話,我出過的所有同學都沒有答上來的某個數學難題,我哪天因為跟同班的女生課間說話,坐了他的凳子,他高興了很長時間。我哪天在去鎮上的路上看到他,他坐在繼父的自行車后座上,但是我沒有跟他說話,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某個人對你過往的事情了如指掌印象深刻,大概只有兩個原因,特別喜歡,或者特別討厭。一個女青年的生活里,如果一個男性經常性的出現,而且只有這一個男性,哪怕只是他的信件,哪怕他剛開始只是表示朋友間的關心和問候,都會給這個女孩兒帶來不一樣的感受。

平靜的日子有了不一樣的期盼,盼望著下一封信件帶來不一樣的意外和驚喜。讀著一封又一封來信,常想起這個男同學過去“唐僧”般的長相,不知道到南方上大學后變成了什么樣子。

人從本性上,大概都是自尊而驕傲的,特別是曾經有過短暫輝煌和些許小成績的人。沒有人記得當年上中學時候的學霸,他記得。沒有人關心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學女教師的生活,他關心。他的在意照顧到了人強烈的自尊心,讓人感激,然后是感動。

在那個破舊校園里,除了教過我的幾位年近半百的老教師,幾乎沒有其他同齡的男性。如果他不是那么執著,如果我不是那么寂寞,也許感情不會發展得那么快。盡管我們已經多年未生活在同一個區域,了解也僅限于初中上學時候的那一點點,但是心靈還是很快地靠近了,盲目地,熱烈地,隱約知道沒有未來地。

我常想,盡管事情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但他應該一定記得我青春時候的樣子。就如同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他20歲的長相一樣。

他會記得我年輕時候的閨房,記得房中音樂輕輕響起似乎在專等他歸來的場景。他放暑假回去見我之前,一定對我們相見的情景做過種種遐想,但是當我跟他的感情超越同學和朋友的關系以后,他第一次見到實際的我,應該還會吃一驚,會覺得長到20歲的我,跟以往還是大大的不同了。

上中學的時候我沒有漂亮的新衣服穿,不算丑但是矮。20歲的青春年華里有了微薄的工資,因父母外出經商家里的條件比之前有了很大的改善,屋里有了全套的嶄新家具,我穿上了價格不算昂貴但讓青春顯得更加生動的漂亮得體的裙裝,還有讓人顯得亭亭玉立的高跟鞋,維持著46公斤的體重,待在一塵不染的閨房里讀書,畫畫,聽音樂,或者研習書法,等他歸來。

正午,蟬在外面樹稍上一聲聲聒噪,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我側身躺在沙發上閉眼小憩,聽到他從門外走進屋子。一切,都顯得那么靜謐而美好。

他帶著天子驕子的自信與驕傲走進我的屋子,輕快地輕松地,卻在見到我之后變成了另外一幅模樣。

他看到了我畫的像模像樣的鉛筆畫,端莊大方的書法,他把毛筆拿在手里怎么也寫不出像樣的字體,然后自嘲地笑了。初中生活過去好多年了,他說那時候一直沒我成績好,關注我,但是什么也不敢說。后來我讀了師范,他讀了大學,他覺得自己有了一定的資本可以走進我的生活了,但當他見到我,發現正值青春年華的我如鮮花般綻放在那溫馨的房間里,自信、美麗、有才華,竟然又一次感到怯弱了。(后來忍不住嘲笑自己,那時候也真是太自戀了,竟然也覺得他說的全部是事實)

他說到這里,低頭看了看自己寒磣的外衣(他經常說從來不買衣服,只穿姐夫淘汰掉的舊衣服,余錢全部用來買電話卡給我打電話了),似乎想到了他曾經跟我講過的他的隱疾,他體型消瘦,面色灰黃。有些話他沒有說,但他的心思我心里清清楚楚。那一整個假期,他幾乎每一次再見到我都變得畏畏縮縮,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到什么地方,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到現在都記得當時的奇怪情形,只要我們相互看不到對方,就可以順暢地無障礙地交流,比如在信件里,電話里或者是夜色里。 他會變得正常,不再手足無措。但只要我們能相互看得見,他的拘束就隨之而來,仿佛有我的地方就讓他變得不自在。

有一個下午分別的時候,他從衣兜里摸出一封信,交代我等他走后再打開看。后來的好多次,我都會想到他在這封信里寫過的內容。

(三)

冬天是個容易傷感的季節,總覺得是因為自己體寒怕冷又不愛運動的緣故。

跟他仍然只是每周通一次電話,平時有書信來往,他除了假期總也不回,老是見不到他真讓人覺得難受。感情總是先讓人感覺快樂甜蜜,然后就是苦澀傷痛。

20歲的冬天格外漫長寒冷,放在窗臺上的大寶都上凍了,如同放進冰箱冷凍室里的牛奶,成了帶著一個個小洞的白色大塊兒,用不了。

穿上大妹給我買的灰綠色羽絨服,臃腫得像個熊貓,還是一個勁兒的覺得冷。(在省城跟爸媽一起經商的大妹花了比我一個月工資還多的錢買了件羽絨服,回到家怕媽媽說她,就隨口說她是買給我的,恰好媽媽第二天要回老家,就直接拎回去給我了。不得不說,媽媽還是偏愛我)

不僅冷得受不住,而且吃不下東西,每次吃飯,都只是象征性的勉強吃下一點兒,看見什么食物都覺得沒有胃口。外婆那時候常說我吃的飯只能勉強養著命,別的什么事兒也濟不了。外婆最喜歡有學問的人,雖然從來沒見過他,卻對他有著極好的評價,覺得他將來必定會有出息的。

夜里動不動失眠。

整夜無眠的時候會想到工作中的種種煩心事,難處理的人際關系,那些老不好好學習讓人生氣的學生。想到家里人知道了我跟他在來往的事,沒有一個人贊同。想到跟他不可預期的未來,想到他說他只準備再活20年,因為他的親生父親就是40歲去世的。還有周圍人說的那些讓人煩心的話:“如果他不是身體有毛病,一個大學生會看上她一個中師生嗎?”這些話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腦子里回旋,怎么都揮不去,內心就覺得更加煩躁悲傷。這一切如同一根根鳥的羽毛不停地在人脆弱的神經或心臟上撩啊撩,劃啊劃,讓人心煩意亂倍感傷痛卻沒有一點辦法。

每等一段時間就會發現本來就只有兩尺的褲腰又顯得大了,體重又下降了。

這些事不能跟任何一個人說,爸媽不在身邊,爺爺奶奶老了,小妹還太小。學校的老師們也不想讓知道,他們會笑我因為談個對象把自己搞得都快不正常了。跟同事兼好友宋也不能說,她雖然心地善良但是說話不經大腦口無遮攔。

為了讓自己顯得正常,也為了自己不落人話柄以免背后被他們議論來議論去,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會預想明天他們都會說哪些事情,我應該用什么聽起來比較正常的沒有漏洞的話來應對。往往是第二天他們果然說了那樣的話,我也按照預想的應付了。可說的時候卻感覺自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聽到自己說出的話,一點都不像從自己體內發出的聲音。當每天都這樣聽他們說可以預期的話,我也不痛不癢地回復他們,突然心里就感到一陣陣的空虛無聊和深深的厭煩,生活怎么變得這么無趣呢?我記不得上一次感到快樂是什么時候了。

情緒低落到了極點,宋去家里找我玩,我沒有一丁點心思跟她溝通,一會兒就忘記了她剛剛都講了什么話,這讓人覺得更加沮喪,然后我粗暴地把她趕走了。還好她當時是生活在我身邊的最好的朋友,后來并沒有生氣。

又一次一夜無眠之后,強打起精神往學校走去,路上碰到街坊抱著孩子站在路邊,就跟往常一樣去逗那孩子,不知道是我的神情不對,還是氣色有問題,那孩子看了我一眼,然后轉過身去趴在媽媽肩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跟孩子媽媽表示完歉意就快步走開了,一邊走一邊抑制著內心泛起的一陣陣恐懼:“這孩子為什么如此怕我,我的臉色有那么嚇人嗎?聽說孩子不喜歡讓老人抱,因為他們行將就木臉色比較嚇人,可我還這么年輕啊......”以至于那一刻讓我一度懷疑還能不能度過那個冬天,我這是要死了嗎?

讀書在某些時候還是有些用處的。應該感謝這一時期讀到的不少心理學書籍。讓我知道自己絕對是生病了。農村人包括很多農村教師對心理問題不大了解,甚至有偏見,保險起見,還是不要告訴任何人吧!包括他,雖然一切都因他而起。

一個人去縣城中醫院看醫生,把所有的身體和精神不適都告訴了大夫,應該說我遇到了一個不錯的大夫,雖然他不是心理醫生。他滿臉笑容,面色和善,他說你本不是一個悲觀的人,但是你遇到的事情讓你樂觀不起來。給你開藥你按時吃,沒有太大的問題。我吃了那些藥,它們讓我晚上睡得香甜,讓我白天的時候不再覺得焦慮,它們讓我覺得時間開始過得穩穩的,如同小河里的流水一樣悄無聲息地緩緩流淌。

(四)

寒假還是來臨了。跟他約定在省城相見。他從南方回到省城后暫住在他表哥家里。

八歲的弟弟帶我去找他。當我跟弟弟走進那間亂七八糟的出租房,發現屋里人還挺多,他表哥一大家人都在。

他正低頭吃飯,仍然穿著寒磣的外衣,只是夏天的寒磣是薄薄的一層,到冬天就成厚厚的一堆了。頭發長長的遮著眼(他在信里說見不到我就不剪頭發),顯得臉更加消瘦。看到我們進來似乎不知道怎么說話是好,就低頭只顧自己夾菜吃飯,不再看我。以至于最后弟弟迷惑地問我說大姐你到底是來找誰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說咱們回家吧!他繼續低頭吃飯,沒有任何表示。直到他表哥說他,你去送送他們,他才站起來跟我們出來。

我打發走了弟弟,卻發現我們的狀態仍然是只要在有光亮的地方,就無法順暢地溝通。半年不見,覺得跟暑假相比,他又成了一個陌生人。

跟他在大馬路上游逛,直到半夜。他說些學校里發生的事。夜色里我們似乎找到了電話里書信里的一點感覺。

黑暗中一群拿著手電筒的人迎面走來,強光掃來掃去地照著我的臉,讓我忍不住抬起手遮擋。這群人的頭頭兒粗聲大氣地問我們是做什么的,我感到身邊的他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后來他竟然大聲跟那頭頭兒對質起來。那人讓他出示身份證,他反問人家你有證件嗎?那人出示了自己的證件,我知道了他們是警察或者保安夜里出來巡邏的。眼看他們相互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我有點擔心這群人會不會把我們帶到警察局里詢問,不得已我把他往后推了推,輕聲跟那人說明了情況:“他從學校剛回來,我們已經很久沒見,只是出來壓壓馬路,不會做什么壞事。”那人就很理解地放我們走了。然后我們就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繼續游逛。

后來我常常想到他的顫抖,他很害怕嗎?如果真的遇到危險他能保護我嗎?

約他第二天早上到我們家吃飯,我晚上回去后卻忘了告訴爸媽。第二天早上看到他站在院子里,爸爸抱怨我幾句之后就趕緊出去買了點像樣的飯菜回來。

他表現得那么拘謹,站在門外遲遲不敢進屋,話也不敢說,連基本的問候的話都說不上來。吃飯時候似乎都不敢伸出自己手里的筷子。也許是我們家的孩子都太大方了嗎?我們到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拘謹,在任何場合無論多少人我們都彬彬有禮,可以揮灑自如侃侃而談,跟陌生人我們也可以談笑風生,不管是我還是弟妹,我們從小就能站在臺上演講,做主持人,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工作崗位上我們從來都是佼佼者,也是眾人矚目的焦點。他表現得這么畏縮,令爸媽非常意外,因為爸媽特別是媽媽本是非常和藹可親之人。

上午的時候,爸媽都去商場工作了。他陪著我,我卻忍不住一陣又一陣的悲傷,說不清為什么。弟弟在旁邊看《春光燦爛豬八戒》,片尾曲本來不算傷感,但我卻覺得分外悲涼。一時間竟然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弟弟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他不知道姐姐好好的為啥就突然哭起來。他跟弟弟一樣不知道怎么安慰我。

也許是在那一刻,我意識到,徹頭徹尾,他一直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他的心理素質處事能力跟我那時候所教的學生跟我八歲的弟弟沒有什么兩樣。面對這個冰冷的世界,他父親不在了,似乎沒有其他強有力的人保護他,讓他覺得沒有充分的安全感,他感到害怕。

可是,明明很多時候,我也感到非常孤獨和害怕啊!是不是我還要反過來保護他呢?就像昨天晚上一樣?

晚上他又推開我家門的時候,爸媽他們正在談論他的反常。他不敲門一聲不吭地推門進屋,我想他一定聽到了我們的某些談話。吃完飯沒和他多在外面逛,我早早就提議各自回住處了。

第二天上午,他不辭而別,他親戚告訴我他已經去了車站。我想到買給他的毛衣還沒送給他,就直接奔車站而去了。

一路上,看到公交車外,一堆堆雪被清潔工堆在路邊,連同路上的垃圾。這些曾經飄在天上的精靈,它們本來那么潔白無瑕自由自在,現在掉落人間,和污泥堆在一起,再也看不到它們原本美麗的原貌了。冬天還在繼續,所以周圍還是一樣的冰冷,這冰冷的人世間!

我在回老家的車上見到他,巧的是正在大學讀書的發小“大眼睛”也放寒假要回老家,在同一輛車上,他們倆并排坐著,正在說著什么話。

并沒有刻意地對比,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和大眼睛的相同和不同之處。他們同樣是二十歲,同樣在讀大學,他們有著一樣的書卷氣,還都有著黑白分明、澄澈的、閃著單純的光的大眼睛。

發小大眼睛的臉圓圓的,黑里透著紅,青春的、健康的氣息從她的身上溢出來,她仿佛是一尊盛滿美酒的杯子,青春的酒還在不停地往里注,卻怎么也盛不下了。那是我見過的大眼睛最年輕最美的時刻。旁邊的他又黑又瘦,面色依然是灰黃。

大眼睛吃驚地問我怎么去了,我說我來接你啊!光亮下我和他依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就直接把毛衣放到了他懷里。跟大眼睛聊了一會兒后,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拉著她下車了。

大眼睛在我們家住了幾天,我們說悄悄話說個不停,老是在一起“格格”地笑做一團。老爸好奇地問我們怎么有那么多話呢,都能說幾天幾夜。她彬彬有禮,真誠有節,爸媽也忍不住夸她懂事。讓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他為什么不能跟大眼睛一樣呢?我跟他之間為什么不能像跟大眼睛一樣融洽愉快呢?

后來在老家再見的時候,我約了他和另外一個跟我們關系都比較要好的女同學,雪地里我們一起聊天。一會兒我就看不到他了,后來發現他一個人坐在田里的墳頭之上,一聲不響,不知道沉思些什么。

“他太嚇人了,如同一個幽靈。”女同學嘆了口氣說。

(五)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的精神好了很多。最難過的20歲的冬天終于熬過去了。21歲我的情緒依然低落。仍然記得那天在省城的商場一個人閑逛,懸掛在商場公共位置的電視里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聲,抬頭看看,知道是北京申奧成功了。我跟著高興了那么一下下,然后繼續掉進自己的深思里。

都說戀愛是頭腦里的多巴胺分泌的結果,當它的能量沒有耗光,即使你知道兩個人不合適也是剎不住車的。我們一起度過了最快樂的一個夏天。但是如同有預期一樣,不管我們到什么地方游玩,都沒有留下一張合影。只知道那時候我們還能在一起,還沒有到必須得分開的時候。

當又一個寒冬來臨,偶然發現我的身體出了狀況,這是我始料不及的。原來長時間的憂郁不僅會令人精神痛苦,還會讓人身體生病。還好只是良性的纖維瘤,切除就問題不大。當我孤零零地無助地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尖銳的手術刀劃過我的胸,我知道這件事到了必須了結的時候,我已經因為這件事承受了太多的苦,足夠了。

22歲的那個情人節,我們分開了。當我再一次在同一年的冬天見到他,我已經嫁為人婦。(我嫁了一個健康陽剛的男老師,跟他同一個村子,那男老師除了學歷不高,看起來大方,陽光,帥氣,到我們家里顯得彬彬有禮,爸媽都很喜歡,到今天我們已經一起生活了15年)我知道如果我不出嫁,我們就不能真正的分開,他會打電話,我會心軟,跟之前一樣,我們會恢復聯絡,我的悲傷就依然會繼續。

我跟他在街上偶然相遇,我穿著他一直想讓我穿,但是我嫌太俗氣一直不愿意穿的大紅棉襖,因為那一年我是新媳婦。他的眼里閃著幽怨痛苦的光,依然不吭聲,一聲不響地騎著自行車離開。

(六)

對于沒有見過波瀾壯闊的大海的人,也許覺得洶涌澎湃潮起潮落巨浪沖天神秘莫測的大海才是最美的。可對于終日生活在海上的漁民,平靜的大海也許更有魅力。一直覺得,其實,生命中的大多數時光,如果沒有特別沉重地愛著誰,心情平靜開闊如同溫暖陽光下的草坪,倒是最值得開心祝賀的事情。這樣的日子人的靈魂就可以如清風般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翱翔于廣闊無邊的天地之間。

我終于不再悲傷。結婚后的頭兩年我的日子過得平靜如水,吃得下睡的香,體重也由過輕恢復到了正常的水平。工作成績突出被調入中學工作。宋后來老說那兩年是我有生以來最漂亮的兩年,比我20歲的時候還要漂亮。

人必須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承擔后果,特別是匆匆忙忙地選擇。

幸福生活被打斷于24歲那年的冬天,我懷著8個月的身孕,在一個早晨上完早自習之后,學校一個姓王的領導叫住了我,他交給我一個帶給我很大打擊的銀行催促還貸的賬單,賬單上赫然寫著公公和老公的名字,那賬單的金額大到以我當時的工資水平,要10年才能還清!而我在之前已經拿出了幾乎全部的積蓄和父親給我的陪嫁錢給了公公,那也幾乎相當于我10年的工資,以償還另一筆賬單。(我們結婚10年后,公公陸陸續續還給了我這些錢,但是已經生病的他完全不記得他通過老公從我這里拿過這些錢。這是另外一個悲傷的故事。)

一直搞不清,也沒有想清楚那領導為什么要把賬單交給我,他看不到我那時候需要愉快,最起碼是需要平靜的心情嗎?他為什么不直接給公公或者是老公呢?不讓我知道多好呢!最起碼我可以順利地生完孩子。但是我已經知道了。

生活是一條連綿不絕的河流,總是一件事連著另一件事,一條因種下一種相應的果。在悲傷的時候,為了脫離那悲傷,我匆匆忙忙嫁了人,嫁了個看起來各方面還不錯的人 ,卻在兩年后發現掉入了另一種悲傷。這家人除了有債務,沒有別的毛病,人家一家人對我都不錯。我不能因為那債務就脫離那個家庭,這樣的事我做不出來。況且肚子里還有我未出世的孩子!

大眼睛那時候在南方工作兩年了,春節前她帶著禮物回我工作的中學看我 ,給我買了全套的雅芳,看到我的大肚子開玩笑地說我看起來像個將軍。閑聊中大眼睛告訴我,他在讀研究生,上的公費。有一些震驚和意外,不僅讓我想起了分手之前我們有過的對話。

“你考研唄” 。“不考。”“為啥呢?”“我已經本科了,你才中師,如果我考了,咱倆的差距就更大了,本來我家里人對你的學歷就有些意見,不愿意讓咱們在一起......”“你怕考不上就說你怕考不上唄,干嘛說因為我呢......”

現在人家考上了,真是個爭氣的人。

因為債務,我心情不好,媽媽到家里看我,然后我跟著她一起回娘家住幾天。我們步行,那時候我已經太胖了,因為快生產了也需要鍛煉。我和媽媽一起走在老家的柏油馬路上,路兩邊是開闊的麥田,再遠處是若隱若現的蒼蒼茫茫的小樹林,夕陽下我們邊走邊說些閑話。

遠遠地,遠遠地,我看到遠方有人推著自行車往我們這邊迎面走來,只有一條路,躲也躲不開。對于曾經非常熟悉的人,大老遠你就知道他是誰,盡管你看不到他的臉。

終于到跟前了。他這一次沒有手足無措,看到我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叫了我的名字。能聽得出來,過往的事情他已經放下了,他看看我,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滿臉雨過天晴,或者說躊躇滿志的樣子,那神情我說不上來。我們都沒有停下,他推著自行車繼續走他的路了,媽媽也說了一句“那不是某某嗎”,然后我們就跟從來沒遇到過他一樣繼續我們別的談話了。

低頭看看自己的模樣,那該是生命中最丑陋的時刻吧!我的體重那時候已經飆升到了150斤,而我只有155公分的身高。因懷孕脫掉了能彌補我身高不足的高跟鞋 ,身上穿的還是那件灰綠色羽絨服,(他不止一次地說過我脫掉那件羽絨服就是個千金小姐,穿上就像個貴婦)只是現在它已經被我的肚子撐得不成樣子。想起他那次臨分別時候寫給我的信:我這個假期過得失魂落魄,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不管以后我們會不會在一起,我都會一直保留著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如同日本人保留了天皇。

但是我看到了他現在的眼神。他已經走出陰霾,走過風雨,現在那姿態似乎是站在高高的云端之上,低下頭憐憫地看著我,如上帝看著他受苦受難的信徒。他一定會覺得之前所有的圣潔的感覺都是個笑話吧!眼前的這個大著肚子的婦人,跟他見過的所有其他普通農婦沒有什么兩樣,或者,只是更臃腫,更丑陋!

又想起了爸媽那個關于“翰林院” 的說法,還有小時候做過的端莊地站在萬眾矚目的神壇上的夢,那些,也都只是笑話吧!不知不覺,師范畢業已經6年半之久,過完這個年生完孩子,我就25歲了。我知道,如果再稍稍猶豫一點點,遲疑一下下,就永遠沒有機會離開這里,就再也沒有任何可能實現我曾經的夢想,找回那丟失的尊嚴和驕傲。我會被那該死的債務壓著很多年翻不了身,會徹底淪落為一個為了省錢處處斤斤計較的普通農村婦人。

(七)

當我說我要考研,要讀全日制的研究生,跟大學生們一起競爭,大部分人也覺得這也就是一句笑話。除了家人和大眼睛,沒有人覺得我可以考上。

但是我依然記得我昔日讀書時的風采,記得我一次又一次到臺上領獎的樣子。記得讀書的時候鄰班的學生如果有誰能跟我講幾句話就能引來別的同學萬分羨慕的榮耀。知道考研那些東西根本難不倒我,盡管我高中只上了半年就因生病重回初三考師范了,盡管我英語只有初中三年的基礎,畢業后我也幾乎沒碰過英語,盡管我那年帶著初三畢業班的課,盡管我剛剛生完孩子。但是我知道,如果一個人下決心要做成一件事,只要不是體力或者是財力限制,沒有辦不到的,除非你不想做,否則你一定有辦法。

人的精神力量是巨大的。孩子出生后我讓自己迅速恢復到106斤的體重。到現在依然記得那兩年坐冷板凳的歲月,特別是第一年。最用功的時候,一天背過500單詞。一切按計劃行事,備課上課改作業每天要花費4個小時,睡覺8小時。中午的兩個小時也充分利用起來:騎著自行車回家吃婆婆做的飯,帶回需要洗的臟衣服放洗衣機里洗,順帶陪陪孩子。一來一回的自行車騎行完成了健身,兩個小時完成了四件事。剩下的10個小時全部是學習的時間了。那年剛好老公不在身邊,我一頓飯不做,一只碗不洗,不浪費一丁點兒的時間。除了中午回家,早晚我跟學生一起吃食堂,聽著上下課的鈴聲,跟學生的作息保持一致,每天5點多起床,9點多休息,不熬夜。學生下課我也跟著休息10分鐘。文學專業課內容我在自修本科的時候已經修過了,而且畢業六七年一直教的都是語文課,專業知識不是問題。馬經馬哲也是文科類內容,不在話下。英語它也就是一門語言,用媽媽的話說:“在電視上見過一個架雙拐的女人,一個人學了好幾種語言,你就考一門英語難道還能通不過嗎?”

從沒想過會考不上,只是一年兩年還是三年的問題。如果考不上,那就一直考,直到考上或者超過了報考年齡國家不讓我再考為止。

08年奧運會的時候,我收到母校的錄取通知書,我PK過了很多在讀的全日制的本科生們,可以公費去讀研究生。全家人都感到高興。

那年寒假回老家在集市上再見到他,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正跟一個女孩子并肩迎面走來,大老遠看到我,趕緊一把拉住那女孩子的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過。他沒理我,但是我一點也沒有再感到難過。心里只剩下滿心的祝福。

晚上的時候,公公婆婆說讓我去看新媳婦,說他帶女朋友回老家了,對方是個大學老師,還是個博士后。我直接說不去,不是仍然放不下,是因為知道見到他們根本無話可說。

讀書的時候,斯教授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對曾經經歷過的事情我們的大腦有自動過濾的功能,刪掉不好的部分,留下最美好的回憶,在真實發生的時候也許它并沒有那么完美。最近想來果真如此,比如記憶中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窮苦歲月里那令人回味無窮的年味,再比如記憶中那讓人肝腸寸斷的感情。

的確,再回首的時候,沒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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