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偷帶了你的仙體回青丘,沒有告知我們任何一人。她自己日日在炎華洞中陪著你,剜心取血,喂你喝下。我們在炎華洞中找到你們的時候,小五渾身是血,氣息奄奄,心口處鮮血淋漓,已經暈厥過去,命懸一線。”
折顏其實不愿意回憶當時的情景,一個是自己的弟弟,一個是從小看著長大的丫頭,卻雙雙了無生機地躺在那里,幾乎喪命。這種情景,教至親之人如何承受?
“小五上仙之軀,在若水一戰又受了重傷,傷及了心脈。可她一心只為保你仙體,強行施法,毫不顧惜自己,以致幾乎命絕。白止獨自去了東海瀛洲,拼了一身傷痕才取回神芝草。凝裳給小五渡了半生的修為,才終于保住了小五的命。”
折顏猛喝了口酒,當時的險象,萬分危急,再度提起,依然歷歷在目。他這一生,還從未有任何一次的救命如那次一般棘手,甚至他曾暗自害怕無力回天。
許久的沉默后,折顏喝了口酒,問墨淵:“你在炎華洞醒來時,翻過石桌上的竹簡嗎?”
墨淵哽咽地說:“沒有。”
“小五醒后,因有了上神的半生修為,才能繼續剜心頭血,可剜心之痛非常人可以想象。她避世青丘,不問世事,每日做的事情就是早晚兩次向你請安,更換洞中新鮮的桃花,剜心取血,喂你喝下,療傷,為你打理仙身,查找能讓你醒來的醫學古籍,閉關修煉,抄寫經文。她從昆侖虛拿來你以往手抄的經書,一個字一個字的拓寫,如今她的字已經和你的一模一樣,若不是她的字多些柔美少些英氣,任是我也分不清;她一心就是陪著你,等著你。誰也不見。就是我和真真,去給她送補藥能見到她,卻發覺她不僅心傷未愈,反而由最初執著希冀變得消沉絕望,整個人也愈發沒有了生機和活力。”
折顏長嘆一聲,端著酒瓶,無奈地笑道:“她這些年的行事作風與你頗像,早已沒有往日司音的心浮氣躁,除了對待和你有關的事情,我常和真真說,如果你醒不來,她終是會活成你的模樣。”
墨淵沉默著喝著酒,眼神飄渺地望向遠方,滴血的心疼到極點似乎麻木了,感受不到痛了。摩挲著手中的酒壺,心頭涌上的悲傷讓他無處逃避。他堂堂戰神,卻要讓自己心愛的女子日日受著剜心之痛來維護于他。當年生祭是為蒼生不錯,可是,于她,他是否錯了……
之前折顏以為他們就此陰差陽錯,那時他盡量簡揀輕描淡寫的講了白淺的經歷。現在他們既有轉機就該讓墨淵知道白淺這七萬年是如何過的。這種付出,遠不是一個師徒之情就能做到的。白淺對他,情之所起,已愈七萬年,情深若此,已超越生死。
當年墨淵他是為四海八荒,這無可厚非。可是一句“等我”,生生鎖住了一個女子七萬年的青春年華。而今,他既回來了,就該給白淺一個交代。白淺這七萬年,太苦了,太苦了。
墨淵的臉色隨著折顏的詳述也漸漸失了血色,心疼地無以復加,心碎裂成渣,一抽一抽的痛著。
他從初遇起就萬般悉心護著的女子,連飛升天雷也不忍讓她承受的小徒兒,在他生祭離開的這七萬年,受了如此多、如此重的苦。
這些苦,卻都是他墨淵帶給她的。他不值得她如此相待,自己只護了她兩萬年卻讓她承受了七萬年的剜心之痛。七萬年,于一個神仙來說,也是漫長了。而于白淺,七萬年是她過往人生的一半。墨淵第一次覺得自己錯了。
“我那時煉制了很多補血丹與她,真真也是四海八荒到處尋覓各種名貴藥材給小五補養。白家眾人也不斷地將各種補養品做好送去炎華洞。白家藏寶洞存著的珍藏補品,能用的幾乎都給小五用上了。”
折顏苦笑著搖了搖頭。那時他和白真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沒日沒夜地給小五煉補藥啊……
“就這樣過了兩百年,小五身體調的差不多了,她的修為和法力也漸漸地提升,不再需要那么多補藥支撐著了。我們才逐漸放下心來。”
折顏繼續緩緩道:“沒多久狐帝讓她繼承了青丘東荒女君之位,那時她也就七萬三百多歲,青丘的兵藏之禮算是四海八荒很重要的盛事,小五的兵藏之禮非常盛大許多的神仙前來觀禮,眾仙直感嘆這青丘女君果然名不虛傳,當真是冠絕四海八荒,美得不可方物,曼妙身姿顧盼流轉一派清雅高華清麗絕俗風姿楚楚,明麗動人又隱藏狐媚之態,冷艷不可方物,氣度雍容尊貴,舉手投足間盡顯王者風范,又隱現淡泊隨性之姿,無雙的妙顏可是傾倒了眾仙。也就是那時,青丘白淺的四海八荒第一絕色之名傳開了去。小五也真的將東荒治理成仙鄉男耕女織和樂融融,頗有趣味,情緒也好了許多。她除了為你取血、打坐、修練,就是忙于東荒的政事。之后她也管理過整個青丘五荒,很受青丘子民愛戴。”
墨淵很是心疼,曾經他只想她永遠做昆侖虛的小十七,無憂無慮的成長,只要有他在一日,總能護她恣意飛揚,隨心自在。她天資過人又心懷大義,女君背后有太多的責任,他并不想她成為第二個他。他以為他可以永遠護住她,為她遮風擋雨,可惜他終是高估了自己,七萬年前那場大戰他不得不離她而去,害她在無盡苦楚中成長。
“小五九萬歲時,天君提議和青丘聯姻,天族的一些分支頭領、翼族離怨和魔族都異動頻繁對天族虎視眈眈,天君急需青丘撐腰。定了二皇子桑籍和小五的婚事。這桑籍年齡比小五大上一截,但是輩分卻在小五之下。小五倒是看不上他,在擎蒼破鐘的前一個月桑籍來狐貍洞卻看上了小五的婢女,私自帶上九重天鬧的四海皆知,我和狐帝就去天宮退婚。天君不愿意退婚,又提議讓太子夜華聯姻,等夜華繼任天君,讓白淺繼任天后。唉,見到夜華如此像你,我和狐帝商量了下,也就同意了。”折顏捶捶自己的前額,歉疚不已。
“聯姻之事重新落定后,狐帝的意思是不急著嫁女,小五也不愿意早早嫁人,天宮也沒有再來議親,這事就這么擱下了。”
“到了小五十四萬歲時,有一日她突然失蹤了,我們到處都找不到她。迷谷來報,說是鳳九帶回來一卷小五寫的竹簡。我們從鳳九口中知道了小五前一日獨自回了昆侖虛,在酒窖喝了一夜的酒,將化了原身跟著她的鳳九施法安眠,留下了這竹簡,就不知所蹤了。”
“看了竹簡才知道東皇鐘七萬年會解封一次。原來小五那七萬年勤修苦練都是為封印擎蒼做準備,我猜到小五定是獨自去封印擎蒼了。她回昆侖虛,這是去告別啊!她以上仙之軀獨戰擎蒼是抱著必死之心,要同歸于盡啊!凝裳說她是為了給你報仇,我想也不僅僅如此。小五這是等了你七萬年,等的心灰意冷了,絕望了,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她這是放棄了,不等了,想要陪你一起去了啊,墨淵……”
折顏這個一向瀟灑的優雅上神,說到這兒卻眼角噙淚,抬手捂了眼眉,痛心疾首地說不下去了。
墨淵緊緊抿著薄唇,咬緊了牙關,攥緊的拳頭微微顫抖,心痛的幾乎窒息,淚大顆大顆砸在案幾之上。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十七,我當年將東皇鐘封印之術傳給你,不僅僅是因為所有弟子中你天資最高能施此法,也是因為深知你重情任性的脾性,怕我走后,你做出什么不計后果的事。那時傳授這個法術給你,是想著如果我還沒回來,狐帝狐后還有你的四位上神哥哥能護著你,保你不受傷、穩住你,待我歸來時,能看到一個好好的你。
卻不成想到,你為了我,苦苦守候了七萬年之久,是怎樣的萬念俱灰,怎樣的生無可戀,讓你甘愿以我傳授給你的封印之術,去放棄生命,拯救四海八荒?
墨淵在這一刻,是真的后悔了。四海八荒的太平本來就不該是由自己這個小徒兒以一力守護的。
若早知如此,他斷不會傳授于她封印法術,也斷不會留下那句“等我”。他曾以為,那句“等我”是讓白淺有個念想,也給自己留個機會。
他期盼著再醒來時,他的小狐貍還在原地等著他,歡喜嬌軟地喚他一聲“師父”,然后他會風風光光地去提親、迎娶她,終此一生呵護她、珍惜她、深愛她,過上琴瑟和鳴、鶼鰈情深的日子。可是當他醒來時,幻想了無數次的畫面確實上演了。朦朧繚繞的寒涼白霧中,他摯愛的女子急步微喘、美目含淚,握著他的手顫抖著聲音喊他“師父”。當她一下撲進他懷里摟緊他脖頸喜極而泣的時候,他以為她還在原處等他,一切都還來得及。
可是當他聽到折顏說已經過了“七萬年”的時候,當他聽到這小徒兒低下頭羞澀膽怯地說出“未婚夫”三個字的時候,一顆心猶如縛上重鐵墜進了漆黑無底的深淵,炎華洞七萬年的寒涼都抵不過那一刻心底的冷意。低眉的一瞬間,清茶灑落,他甚至想,自己何必醒來?!
怨不得十七,自己缺失在她生命中的七萬年,這個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十四萬歲的女子,神族來說也早應該嫁人生子了,她卻遲遲未嫁,只是定了婚約。若怨,也應該怨自己吧。睡得太早,早到尚來不及對七萬歲的她表白心意。又醒的太遲,遲到已無機會再對十四萬歲的她言明深情。
是的,怨過,悔過,傷過,痛過,甚至恨過。不甘心,怨憎苦,求不得,愛別離。醒來后的每一個夜,都如此冷寂、寡歡、漫長、煎熬、自苦、絕望。那種泯滅了希望的心傷,無法言喻。自醒來后,他的確心存許多疑惑,也問過折顏一些,可唯獨忘了問問這七萬年,失去了他,十七是如何度過的這段時光?!
“墨淵……”折顏是第一次見到墨淵落淚。
折顏看著眼前的墨淵,他是為小五有多心痛,流血不流淚的崢嶸男兒,從小一起長大,就沒見過如此的他。若不是痛徹心扉怎會有這般的黯然淚下。
走到身后拍了下他的肩,安慰道:“所幸這一切都過去了,她還在你身邊!”
“小五封印了擎蒼后失蹤了數年,有天她遍體鱗傷的落入我桃林,問我要了忘情水,當時我看她很是情傷,便給了她。我只知她飛升上神歷的是情劫,而且和天族和夜華有關。至于她經歷了什么她沒和我說。
“嘭”,墨淵手中的酒壺被大力捏碎,片片尖銳的瓷片刺破了他的掌心,鮮血順著手腕流淌下來。他恨,恨不得提劍闖上天宮,攪的天翻地覆。可是想想,他該恨誰怨誰?是恨夜華既然愛了她,得了她卻不能保她安然?還是該恨天宮那些人。最該恨的怨的還應該是自己吧!如果不是當初將那封印術法傳給她,后面的一切都不可能發生。想到此刻胸中猶如壓了萬斤重的磐石,懊惱的一絲力氣也使不出。
滄海桑田他的小十七長大了,在沒有他的日子里她學會了隱藏心事,學會了什么事都自己扛,自己受。學會了保護身邊的人,學會不讓身邊的人擔憂,那些不堪的過往,只怕她這輩子都不想那些關心她,寵愛她的人知道,因為她不想身邊的人為她心疼和難過。她的情劫自己已經從司命那里得知了。
“三百年后他們又在東海宴會相遇,夜華認出了小五就是他上一世的凡人娘子。可他并沒有對小五提過凡人一世的糾葛,小五也失了那記憶,只以為他是未曾謀面的天族太子。夜華緊追不放,礙著有婚約,小五也無法拒絕。”
“在東海小五允了她那婢女少辛一個心愿,就是嫁給桑籍的那個婢女,去凡間幫助她那受罰的兒子渡劫。翼后玄女趁小五不在,擄走了你的仙體,要給她生下的病兒治病。小五回來得到消息,孤身一人殺去了大紫明宮,救回了你的仙體。”
墨淵的心緊緊提了起來,當年去大紫明宮救她的情景又重現眼前。
當年,她被擎蒼擄去,竟能在夢境中傳信給閉關中的他。他不顧一切去救她,見到她摟住她的一刻,才覺得只要她安好,他什么都愿意為她去做,哪怕失了性命。
他未曾想到,有一天,他心愛的這個女子,也不顧一切、不顧生死的同樣從大紫明宮救回了他的仙體。這是因果循環嗎?……
“再后來我在疊雍體內找到了你的元神,告知了小五。你不知道她有多高興,又哭又笑的。我向天君借結魄燈,夜華從我這得知白淺要取神之草渡修為。小五提出和夜華退婚。為了讓你早日元神歸位,她決定去東海瀛洲取神芝草將自己半身修為渡給你。只是她守結魄燈時,夜華取了神芝草沉了瀛洲,斷了一條胳膊,還煉了顆四萬年的修為丹藥,給你服下,幾日你就醒了。”墨淵不敢想象若不是夜華,她獨自跑去瀛洲與四大兇獸拼命會有什么樣的后果…………自己醒來還能否見到她……
“小五神仙是做的不錯,于風月之事卻是個外行,在小五看來,這四海八荒沒人配的上她的師父,她又受你照顧兩萬年,所以才更難看透自己的心思吧,她鐘情你幾萬年卻不自知,確實不怪她。”
“現在你知曉她心意了,你準備何時向白止提親?到時你說一聲,我本是你兄長,我替你求親也合適,唔,小五她娘總說,她這個女兒一向是有了師父忘了爹娘的,如此一想,應該不會為難與你。”
墨淵彎了彎唇,淡淡看著月亮。“你回去睡吧!我去看看十七,她喝的太多了!”墨淵此時只想陪著他的小十七。
“喝的太多?你該慶幸她喝多了,她若沒喝多你會聽到她心里話嗎?”折顏環抱雙臂笑著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