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東北茫茫雪原中的山城,窗外吹著凜冽透骨的寒風,室內卻溫暖得幾如炎炎夏日。
這棟小樓的頂層是宣傳科的辦公樓層。走廊盡頭的房間是一間資料室,平時很少來人。
此時的資料室里煙霧騰騰,室中間支起一張麻將桌,四個人激戰正酣,桌邊上的煙灰缸里塞滿了煙頭。
“胡開斌,在哪個辦公室呢,過會兒來找我一下。”門外走廊上有人喊了一聲就走了。
麻將桌上的胡開斌并不理外面有人叫,他捋捋手中的牌,思忖片刻,挑了一張自認為很安全的牌打出去:“東風!”
對家的安平,先是淡定而又別有意味地瞥了一眼胡開斌的臉色,這才興奮地叫道:“點炮!”把牌推倒,和了一個少見的十三么。
胡開斌的臉都綠了,這把牌輸了個大的。
“方科長這個喪門星,非得這個時候來喊我,害得我點炮。”胡開斌把氣撒到剛在門外叫他的方科長身上。
“別肚子疼埋怨灶王爺了,你點炮關人家方科長啥事。看你們方科長多會做人,明明知道你上班時間在這里打麻將,就不點破,只在門外喊一聲就走了。這要換作其它領導,還不抓住你狠狠收拾,給你個處分也沒話說。”說這話的是外部門的干部叫李竹。
宣傳科這層樓比較僻靜,他常和胡開斌這些牌友上班時間來這打麻將。
安平的鼻子嗤了一聲,有些不屑地說:“去年方科長剛來宣傳科時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整天抓紀律整頓,抓遲到早退,想給我們來個下馬威。有一次我和開斌約了兩人在這屋里開臺還沒打上一圈,就讓他發現了,把我和開斌叫到他辦公室罵個狗血噴頭,末了還說為我們好,有那么好的嗎?”
“到了還是讓我們把他這毛病給扳過來了。”胡開斌接上安平的話薦兒,“別看他當科長,看上去又挺儒雅,可他不是搞文字出身,筆頭不行,得罪了我們就在材料上拿捏他,有急材料來了我們就泡病號,沒人接活干,他急得直跺腳;有時候我們故意問他怎么寫,有意應付,報上去讓他挨局長罵,把他不會寫材料的短處暴露無遺。后來他才學乖了,什么事兒都學會睜一只閉一只眼,再不罵我們了。”胡開斌很得意。
說著話又打了兩把牌,一直沒吭聲的劉棟不再碼牌:“今天就到這吧,方科長還等著你呢。”他對著胡開斌說。他也是外部門的干部,四個牌友經常在這屋里切磋。
“再打兩把,玩完一圈吧。”胡開斌覺著輸得太多,還想往回撈一撈。
這時,有挺重的腳步聲到門前站住,篤篤篤,敲了三聲也不說話,又像有意踏出腳步聲走了。
四人明白,這是有人嚴肅地提醒他們,又不想張揚。
胡開斌這才不堅持再玩,收攤散了。
屋子里煙味太大。安平推開窗子,一股冷風撲進來。
樓里是地熱供暖,室內氣溫零上二十幾度,室外零下二十幾度,溫差很大,平時也要常開點窗,調節一下室內溫度,透透氣。
他們打麻將的這間資料室是在這層樓的最西邊,方科長的辦公室是這層樓的最東邊。
胡開斌去找方科長時,路過汪寒洋副科長的辦公室,門開著,汪寒洋正低頭敲著鍵盤。胡開斌就訕訕地蹇了進來。
“瞧你這一身的煙味兒。煙別吸太多,玩也別過頭,掌握點分寸吧。”汪寒洋抬眼見胡開斌進來,慢悠悠地說。
胡開斌咧嘴訕笑:“是汪科長敲的門吧?方科長找我什么事啊?”
汪寒洋邊點頭邊說:“趕緊去吧,方科長都等急了。給你找個跟領導接近的好機會。”
胡開斌撓撓頭,滿腹狐疑地到了方科長辦公室。門也開著,他也是大咧咧地沒有敲門就進來了。
雖然胡開斌也懂得,敲門是一種禮貌,是對領導的尊重,但他覺得,都這么熟,這些繁文縟節是多此一舉。
“方科長,你找我?”
方科長明明已經知道胡開斌進來了,但佯裝不知道。他一直很反感胡開斌不懂規矩,進他房間從來不敲門。
有一次他正聚精會神地低頭看文件,胡開斌毫無聲息地走到他面前,突然大聲說話著實嚇他一跳,他心中慍怒,卻又不便發作。只是面色不悅地說句:“你嚇我一跳。”
胡開斌卻隨口回了句:“你心里有什么鬼呀?”
一句話把方科長噎住了。
方科長后來在宣傳科全體干部會上講過,到別人辦公室要敲門,提醒大家不要忘掉這種常識性的禮節。
自那以后,胡開斌再進方科長辦公室時開始敲門了,但他敲門與別人不同,他敲得急促而手重,更像是砸門,幾乎每次都會把方科長嚇一跳。饒是這,他也只堅持一段時間就故態復萌,不敲門了。
都說人的學識素養會從人的外貌氣質中反映出來。胡開斌是矮壯的身材,黑黝黝的臉膛,單看外貌像是火車站扛大包的,但他的文字材料功夫又確實不錯,這一點似乎又顛覆了人們通常的認知。
方科長沒法理解,一個長期搞文字材料的人,卻一點沒有禮貌,毫無文雅之氣,散漫得有點兒痞。難怪他在宣傳科資歷雖老卻總是提拔不起來。
仿佛聽到胡開斌的問話方科長才知道他進來。
他抬起頭,笑咪咪地瞅著胡開斌說:“你不是老怨我不給你提供與局長接觸的機會嗎,現在我給你找個好事,隨局長到外地考察,我和汪副科長都不去,希望你能把握好機會。”
過去局長外出,都是科長或副科長陪同,宣傳科有的人背后頗有微詞。
胡開斌就常發牢騷說,出頭露臉的事都是領導去了,我們只是出苦力,讓科長去邀功請賞。好像他得不到局長的賞識,提拔不了都是科領導沒讓他與局領導接近造成的。
本來這次外出,局長要求方科長或汪副科長陪同,但方科長向局長請求派胡開斌去,局長也同意了。
胡開斌很高興。一臉誠懇地向方科長討教隨局長外出要注意什么問題。言語間表現出對方科長少有的尊重。
方科長告訴他,像平時一樣,不必刻意要表現什么,因為那樣會顯得做作,不真實。
胡開斌信心滿滿地隨局長出差了。
半個月后,局長一行人出差回來,宣傳科的干部發現胡開斌情緒比較低落。
方科長和汪副科長都問胡開斌出差情況,胡開斌只是支支吾吾,什么都沒說。
后來,方科長從隨局長出差的其它干部口中得知,這次胡開斌與局長近距離接觸的效果適得其反。
方科長借匯報工作的機會,有意向局長探一下口風。
“局長,胡開斌是宣傳科的老同志了,這次出差還好吧?”
局長笑笑:“這個小胡是不是有點懶散哪?”
“他平時有點不拘小節。”
局長鼻子里哼了一聲:“平時?形成習慣了恐怕不是平時也改不了吧?”
方科長誠懇檢討:“是我平時教育管理不夠,他是有些老毛病不好改。”
“機關干部的作風代表了機關工作的形象,你們宣傳科要抓好平時的作風建設呀。”
方科長知道,胡開斌在局長心目中的形象搞砸了。
回到宣傳科,方科長和汪副科長一起找胡開斌談了一次話。
胡開斌神情沮喪地說:“這次出去我已經很注意了。再說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也就是有幾次活動我去遲了,局長和大家一起等了我一會兒。”
“你就不能早一點嗎?為什么要領導等著你呢?”方科長批評他。
“這又不是什么大事,領導也太計較了吧。”胡開斌有點怨懟地回道。
“你就不能反思一下自己嗎?機關工作怎么能不重視小事呢?細節決定成敗的道理,恐怕你比誰都懂吧。”汪副科長頗為怨其不爭。
“還有什么事做得不當,你意識到了嗎?”方科長又問。
“還有……我要求接待的單位給局長房間擺水果,局長不高興,把我批評了一頓。”胡開斌一反往常與方科長說話時的蠻不在乎,這會兒有點囁囁嚅嚅。
“你覺得這樣是愛護局長嗎?”汪副科長一臉嚴肅地盯著胡開斌。
“他們接待太差了,局長的房間都沒有擺水果,我要求他們給局長的房間擺水果,又不是在我的房間擺水果。”胡開斌還有點委屈。
“你呀!”方科長搖搖頭,一時不知道怎么說他好。
這事兒過后,胡開斌還是照常張羅人打麻將,每周五的下午,幾乎成了他們在辦公室打麻將的固定活動。
過了一段時間,局黨委按照市里的統一部署和要求,下發通知進行紀律作風整頓,明確由局紀委書記牽頭,局里幾個職能部門組成聯合檢查組進行明察暗訪,抓反面典型公開處理。
這時,方科長已平調到督查室當主任。汪寒洋副科長暫時主持宣傳科工作。
汪寒洋特意把胡開斌和安平找到他辦公室來,很認真地叮囑他倆,上班不要再找外部門的人來打麻將了,免得被抓典型。
安平認真地答應了。
胡開斌卻滿不在乎:“有那么嚴重嗎?每次還不都是說說而已,抓什么典型啊。再說我們工作是有張有弛嘛,有急材料來了我們還整夜加班呢。”
汪寒洋苦口婆心地給他講了很多道理,但明顯看出他有點厭煩,聽不進去。
出了汪寒洋辦公室,胡開斌不滿地對安平發牢騷:“新官上任三把火,還不是想早點把科長扶正。”
稍后幾天,他又張羅牌局,李竹和安平猶豫了一下,沒有答應。
劉棟還勸胡開斌:“現在要求這么嚴,以后要玩就下班到家里玩,在單位和上班時間都別玩了。”
胡開斌很不以為然地譏誚他:“你要變性啦?”
就這樣,日子沒滋沒味兒地過著,日歷又悄無聲息地翻過去了兩周。
局里仍很平靜,沒有聽說抓到什么反面典型。
周五吃過午飯,胡開斌和安平從食堂出來,在院子里遛了兩圈消消食。
隆冬時節,太陽的笑臉依舊那么燦爛,卻釋放不出多少熱量。就像酒店前的禮儀小姐,整日掛著招牌式的微笑,卻缺少真正的熱情。
坐在辦公室里的一族,只看到窗外貌似熱情的熠熠陽光,常常產生錯覺,以為冬季的室外也會像室內一樣溫暖怡人,往往穿少了衣服外出,鬧了感冒覺醒己遲。
東北民間歷來有“貓冬”的習慣,對體制內的人也有一定的影響。
胡開斌習慣性地認為,冬季里天寒地凍,在屋子里打打小麻將,不犯大毛病,也是最愜意的日子。
于是,他又把牌友聚起來了,劉棟沒來,又換了新人。到了下午上班時間,他們玩興正濃。
安平覺得心里有點不踏實:“玩到這吧,下班后接著再玩。”
“沒事,星期五嘛,再說咱們進來的時候不是看著方主任了嗎?他明明知道我們又來打麻將都沒說我們。”胡開斌說。
“也是,方主任會做人,別看現在到督查室當主任了,他應該還像在宣傳科當科長一樣,不會管的。”安平想想,又釋然道。
胡開平他們四人開這間辦公室時,剛好方主任進電梯,只扭頭沖他們笑笑就走了。
幾個人又感嘆一番,方主任這樣的領導真好。
以往周五的下午,管理歷來比較松散,很多部門出去搞點登山游玩類活動,雖然沒有明確的規定,但卻成了局里約定俗成的做法。
體制內的人對宏觀的政治形勢和身邊的政治生態都比較敏感。現在是紀律整頓期間,大家立時變得規規矩矩了,誰都不敢造次。
這次盡管仍是周五下午,但畢竟不同以往,他們碼牌、說話都小心翼翼,盡量壓低了聲音。
下午上班近兩小時了,突然聽到走廊里有雜亂的腳步聲,牌桌上的四個人一時有些緊張,就在他們惶惑不安間,聽到有人敲門,他們都緊張地交換著眼神,誰也不說話,也沒有人去開門。
咚咚咚,敲門聲持續,而且力度加大。
“開門!”四個人都聽得出,這是局紀委書記嚴厲的聲音。
胡開斌打開門,局紀委書記帶著局里的聯合檢查組出現在門前。
四個人頓時懵了。
向來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的胡開斌,這下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幾天后,局發文對胡開斌等四人通報批評,并予以行政警告處分。
后來,局紀委的人透露,下午上班時,督查室的方主任到紀委書記辦公室匯報了一會兒工作后,紀委書記就帶著聯合檢查組直奔宣傳科的樓層檢查去了。
于是就發生了上面的一幕。
原創/鵬城辰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