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楊
一、初雨
清晨,露水尚停留在草葉上,陽光下的它們看起來像一群孩童的眼睛滿含期待。萬里晴空,沒有一絲的云。蔚藍天空的周圍布滿淡白色紗布。
阡陌縱橫的田野里,微風清香陣陣。柳枝搖擺著柔軟纖細的手指。
正是黃花成熟的好季節!
畫楊采摘黃花的時候,盡量連那晶瑩的露珠一起摘下來,放在籃子里,據說:帶著露珠黃花餡兒的包子很好吃。
她用食指和大拇指將那一朵朵亮麗鮮艷的黃花夾下來,開到最好時機的黃花不用太大力氣,手指輕輕一捏它就掉下來了。
白色蝴蝶閃著梨花一樣雪白的翅膀飛過來。畫楊用手捏住蝴蝶翅膀,突然發現翅膀上面的白色染到指頭上,她心中一驚,以為這樣會搓傷蝴蝶,剛一松手,蝴蝶遠遠飛去了。
畫楊悵然若失地望著遠處。蝴蝶飛走了,飛進連綿不絕的群山中。
畫楊低著頭,想著那只蝴蝶。
它們一定喜歡花兒,她于是摘下柳枝編了花環,戴上去,大概,它們還會回來的。經過橋頭堡時,一群孩子沖過來,洪水一樣卷得畫楊一陣混亂。孩子們走遠了,卻有一個突然回過頭來仿佛想起什么事一樣大喊大叫:
“小良打她!”
“看她……傻子……哈哈哈”那個孩子手捂著嘴巴顫抖著身體笑起來。
“哈哈……傻子還知道愛美!”
“哥哥,我想要那個……”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指著畫楊頭上的花環。
男孩子們搶走了畫楊的花環。但他們沒有終止這場他們認為新鮮有趣的游戲。
小孩子們熱熱鬧鬧涌過來拔畫楊的頭發。畫楊只是雙手顧著自己籃子里的黃花。像只受到老鷹攻擊的母雞一樣瞪著憤怒不屈的眼睛。
突然她感覺頭部好像被馬蜂蟄了一下,一陣猛烈的刺痛自右腦直線竄到右下頜。她正在用手揉搓,籃子被一把拉下去,像一群無辜的嬰兒遭受莫名的戰爭傷害--黃花被孩子們瞬間踏成泥漿。
畫楊呆了一陣,掄起籃子,她和她的裙子她的胳膊一起在空氣中劃了一個標準的圓圈,颶風一樣掃倒了三個孩子,還有兩個已經跑掉了。
他們邊跑便回頭喊著“傻瓜張畫楊,低頭思故鄉。”
畫楊最后帶回家的是幾個從泥里面撿出來的黃花花瓣。
母親看著籃子里的泥巴:
“畫楊,你拿回來這樣的黃花讓我怎么做包子,這回,來的人可是蘇昌澤家呀,人家家里那么殷實,能來咱們家提親,也算是把咱們孤兒寡母抬上天了。何況你……”
母親嘆了一口氣。
她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女兒是個傻子。
“阿嬸,你別說,畫楊其實不傻,她的秀紅是一等一,你看咱這里還有比畫楊手巧的姑娘嗎?”
阿嬸聽過只是笑著搖搖頭:“她大嬸,也許這孩子的病能治好呢。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你沒聽說那誰,上次來咱鎮上,哦,對了就是他的兒子先天性心臟病,免費給治好了呢!”
“唉,我家畫楊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你說就算有那神醫,我家里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唉……”她嘆著氣走遠了。
母親責備了畫楊,可畫楊沒有一點傷心的意思。
她還是興高采烈的去自己房間。
畫楊喜歡收藏畫。那種小商店里可以買到的人物畫。她的箱子里放著十來幅。
但畫楊最愛那副《喜結良緣》的畫,畫里面是一對新婚的夫婦。新娘長著一副水靈清秀的模樣,新郎是俊朗的。新娘和新郎握著的玉杯只有四月份青澀的蘋果那么大。
他們的洞房里點著紅燭,燭臺上的燭淚都畫的那么逼真。
畫楊常常不相信這是一幅畫,她總覺得他們都是現實中的人,他們的住址也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新娘穿著一件翡翠色長裙,下面是白色的衣服,上面套著那件拖地婚禮服。她看起來略有嬌羞。嬌羞里卻不是端莊而是一抹惹人愛戀的精靈,堆在他們身旁的珠玉翡翠閃爍著清涼的光輝。畫楊一直盯著這幅畫看,畫楊的雙手支著下巴。她有點嫉妒那新娘,似乎她的眉毛里面都藏著一種被愛的溫暖情意。
畫楊曾有一次夢到她變成這個新娘的丫鬟,但是,新郎卻和她在一起。
畫楊用心將畫貼在墻上,一張畫占了半壁墻。她抹平每一個褶皺,用手掌,直磨得那手掌落下了畫上面的紅色。
提親的人走了。
畫楊站在窗戶里望著叫新格的那個男人。他就是那個向自己提親的人。可惜她還沒看清他的臉,他會不會和這個新郎官有幾分相似?也許吧。畫楊自問自答。
“新格家境富裕,新格人很好,對人有禮貌,做事果斷,又是一個有風度的男人。像人家這樣的人,能來咱們家提親,那可是夠抬舉咱們了”姐姐吹著剛用丹紅染過的指甲。
“母親養我們長大也不容易,你又前前后后折騰了這么久,現在是時候給母親減輕負擔了,還有……”姐姐突然靠近畫楊耳旁:“他們蘇家愿意出三萬彩禮呢!想你第一次嫁的那家人家才出了八千就娶走了我們張家的女兒,憑什么呀?”
“除了年齡偏大,新格沒有別的問題。
再說年齡大的男人才會體貼女人。”
姐姐的判斷不會有誤,她都是結過婚的人了,對這些應該很明白。畫楊心中懵懂無知起來。
吃完飯,母親召開家長會,叫來大哥、二哥、姐姐幾個人。
“今天,蘇家的人來看畫楊,我看他們條件也可以。在這里名氣又大,這事你們怎么看。”
“媽,這事你來決定。”大哥搓著指甲。
“像畫楊能找到新格這樣的男人還算她運氣好。媽,你也知道,畫楊她離過婚,別人蘇家人不嫌棄咱們家畫楊名聲不好,也不嫌棄她這里有問題。”說著,二姐用指頭在自己的腦袋上繞了一圈。又斜瞪了畫楊一眼,隨即又坐穩似乎是怕因為說了這句話從凳子上翻下來。
他們都是當著畫楊的面,畫楊不說話。雙手被膝蓋壓著,只是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的嘴。
“畫楊,你看那新格人怎樣?”二哥問到。
畫楊還未說話,二姐捅了二哥一胳膊:
怎樣?她有判斷能力嗎?呵,跟你們說過千百遍了,找到新格,那是畫楊的福分。
再說了,咱們也就說,像媽一個人將來誰照顧,人家蘇家這次來答應了可以給咱家三萬彩禮,這些錢夠媽花一輩子了。錯過了蘇家,二哥你給媽這些錢嗎?
二哥也像烏鴉的嘴被錘子砸扁了,一言不發。
二、良辰
臘月二十八李家迎娶畫楊。畫楊裝了三大箱子的嫁妝。
新婚這天,許是期待太久,到了畫楊反而像是在迷霧中一樣,她被親戚和禮樂搞得團團轉。
又有一個男人真的就這樣要娶自己為妻。
畫楊不知道是她要嫁人還是姐姐要嫁人,穿著紅色禮服裙的姐姐到處搖曳生風。畫楊雖然兩次結婚,可是這兩次婚姻里,她都只是一個被玩夠了的木偶放在一邊,姐姐是主角。她來張羅,也來結束。
酒席看起來來了好多人,人們都和新郎父親握手,和新郎開著玩笑。他笑了,低頭那一瞬間眼睛的余光掃到畫楊的左邊去。畫楊順著目光的尾巴,看到了姐姐。
姐姐饒有意味的看著新格的大紅花。他們之間似乎有一個不能告訴第三者的默契。
后來,新格用胳膊摟著畫楊的肩膀。
畫楊不清不楚。她覺得婚禮平平,繁華似乎也是一種假的,她突然想到在地獄狂歡的人群,他們也許就要被送入火坑忍受灼燒成干尸的痛苦,然而這最后一刻他們仍然縱情淫樂。
新格用手臂摟著她,眼睛時不時看著別的地方,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眨眼,他就像一只栓不住的螞蚱,總有一處不停地活動。畫楊新婚的第一天就是在這種肩膀下的木偶劇中度過。
晚上,人都散去了。新格躺在新房呼呼大睡。
畫楊不知道該做什么。他至少應該和她說點什么吧。
“畫楊,過來把這些碗洗掉。”
“嗯嗯。”畫楊脫掉新娘服。畫楊嘴里發出含混的聲音,似一個人含著紅棗在說話。不過這點新格家的人早就知道。
整整一天酒席用過的幾百只碟子和碗,堆在院子里像一座小山,畫楊被完全遮在后面。半夜兩點左右,畫楊終于洗完了所有婚禮用品。
她感到胳膊有千萬只針輕輕插入,疼痛麻木。倒了盆熱水想泡泡腳,這時候新格翻過身拉畫楊的衣袖。
他無賴地咧開嘴笑,畫楊看到了他滿嘴被像被拿柴火燒過的牙齒--斷壁殘垣一般藏在嘴里。
畫楊處于一種自我保護意識,一把拉回自己的衣袖。
“賊殺的,姐姐騙了我!”
畫楊想洗完腳。但新格不由分說,一把將畫楊拉倒在床上。她的那件有鳳凰繡花的棉襖紐扣全部被拉崩了。
這是她最愛的一件衣服,她有點心疼。
沒有任何反抗的力氣,她一晚上都被新格折磨。直到她的背部滿是鞭痕,她的背成了一顆被螞蟻啃食的樹皮。
賜予畫楊新婚之夜的是一頓性暴力和鞭笞。
三、骨
他對她的粗暴使畫楊心目中關于那畫中的愛情故事完全變了味道。她想著也許那位新娘是裝作很幸福的樣子在喝酒。她每晚也許同自己一樣要忍受這莫名其妙的鞭打。
畫楊感到實在體力不支昏昏睡去。
天還未亮,新格又一次占有了她的身體,那時候她還在熟睡中,感到下身一陣劇烈的疼痛,似乎皮膚里憑空塞進一支樹杈。
畫楊嚇得突然坐起來。
她才發現,新格正爬在自己的身體上。他竟然不問她是否需要。就像她只是一個聽從命令的機器人。
她怒吼著撕扯著被子,然而,這無濟于事,他對她,像一只獵豹吃一只兔子一樣。
畫楊只是不相信,新格會一直這樣下去。
第二天,新格卻就離家出走了,幾乎一個月以后才見到新格。醉酒的他完全沒有人樣了。她不知道他去了那里。臉上的胡子像木叉一樣,他奪過她的腦袋,直接從額頭一直擦到她的乳房上。
“老子去哪里關你屁事?”
畫楊驚訝地睜大雙眼。她想不到,他會這樣回答她。盡管她對他的荒蠻有了初步的準備。
那天在窗外經過的那個男人不是她現在的丈夫嗎?
“畫楊,編葦子。還在等什么呢?”
畫楊看到婆婆急匆匆跑過院子里。她出去了。新格又把她拉進門,按在門上。他像一個木匠推樹皮那樣退掉了她的衣服。
他做完了他的事就走了。好像他只是對路邊的一個漂亮女人打了口哨那樣漫不經心地看了畫楊一眼。
他咬壞了她的耳朵,畫楊忍著眼淚。任由他干完事。
新格提褲子前,抽出皮帶不忘抽了她兩下。他似乎很滿意,很盡興。但是畫楊的身體上又留下了那晚上的鞭痕。
畫楊這次躲在門后大哭一場。
走出去又開始編葦子。
四、桃子
五月份,發現腹部微微隆起。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懷孕了!
姐姐來看她,她終于忍不住對著姐姐哭起來了。
“哭什么呀?哭什么呀,姐姐要是你呀,還覺得自己掉蜜罐里了呢,新格那么好的男人,你上哪兒去尋找?”
“不是我說你,你應該好好學著怎樣做一個妻子。”
畫楊努力地打著手勢想給姐姐解釋清除什么,但她突然意識到,姐姐從來不是這個聽眾,她是新格的同謀。畫楊感到自己有點說不清楚的累,她好像那個砍樹的人,被自己砍倒的樹壓在身上,她悔恨交加然而已經入絕境。
姐姐還在那里大聲聒噪。而她,突然間感到自己永遠不會給別人講清楚新格是一個怎樣的人。
新格斜著身子靠在門口。一只無聊而骯臟的狗一樣望著畫楊和梅州。
梅州瞪了他一眼:
瞧瞧,娶了我妹妹,把自己樂成啥樣?你倒是可以呀。
她用她那妖艷的藍色指甲戳了戳新格的胸部。
新格當著畫楊的面拍了拍了姐姐的臉。
“小娘們兒”他笑著撂下這句話。
這一個動作使畫楊感到渾身不自在。但姐姐卻似乎畫楊不在這里一樣,挽著指頭上的黃色絲線,低著頭,竊笑。
畫楊的陣痛發生在一個新格不在家的晚上,婆婆也去了附近人家去幫忙做魚肉丸子。
畫楊感到自己全身發燒。臨產的焦慮,一個人的恐懼使她忍不住到處跑。不知道該準備剪刀還是抹布。然而,這種運動使她很快就疲憊不堪。她終于還是認命地躺在床上,那一刻,她心里平靜下來想著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在血泊里面掙扎哭喊了一個晚上,她感覺自己早已經不是一個女人,而成了一個神。腳后跟已經磨出血液。
天亮的時候,最后一次皮膚開裂,內臟噴涌而出的感覺中,她感到有東西滑出了體內。她憑著一個母親的本能知道那是她的孩子!
支持她行動的已然不是肉體的力量,而是一種神的力量。因為畫楊難以置信,自己一個婦人憑空可以有這樣強大、猛烈、持久性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笨拙地給孩子哺乳,然而,那小而黑,血球一樣的小東西還不知道吮吸。她用力排擠她的乳房,乳房沒有任何東西。她真怕他會餓死。
可是,渾身實在沒有力氣,她感覺身體已經被拆散了,各個部位都被擺放在房間的某個位置。要將它們拼湊在一起才能遲緩地運行起來。最后,經過兩次暈厥,畫楊還是成功爬起來。
這時候,新格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了。
她手舞足蹈,想告訴他自己生了。
新格奪進門里,仿佛外面正在進行一場炮火連天的戰爭,他掩好門。
他做了父親!新格對著空氣說“小孩呀?”
他搓著雙手,又給兩個手掌都吐了唾沫。抱起孩子,待仔細看清楚他是個什么模樣后,又輕輕擱在床上。
他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畫楊鬼一樣沒有血色的臉似乎第一次引起他的注意。
他雙手抱著孩子,對著他笑,用手擼他的下巴。
“果然是個傻娘們兒,怎么不提前說一聲。”
燒了熱水,替畫楊擦洗沾滿血詬的身體。新格去找母親和梅州。
畫楊想使勁挪動,可是她沒有力氣。她感到自己的身體上駝著一座山體。而且那山體正簌簌落下一些東西,山體正在滑坡,時輕時重。
新格為孩子取名奇布。
新格第一次意外地呆在家里超過一月,而且他變得細心。照料畫楊和奇布。
晴朗的天氣里,院落里,畫楊在哺乳,新格編葦子。貓閉著眼享受著少有的溫和氣候。最主要的是男主人既沒有大為光火莫名其妙給它身上澆滾開的水,女主人也沒有哭哭啼啼個沒完沒了。
“畫楊,你總該知道給孩子做尿布濕吧,你看尿液給孩子身體上整了多少紅斑。”
姐姐梅州拍著奇布粉色的屁股。
她接走了琪布。連帶著也接走了新格。
畫楊找過她,新格暴打了畫楊:自己不像個母親,我兒子總要活吧!
畫楊回來了。
她感覺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一樣空虛而無力。
整整三天,畫楊沒有吃一口飯。她擔心孩子,她心中又痛苦。不知道新格為什么要這樣對待自己。她年輕,他已經那么老了,不應該對她更溫柔嗎!他這樣粗暴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么。
畫楊每日都在自問。
姐姐和新格抱著自己的孩子,她們站在一起,一個人替孩子洗澡,另一個準備衣服。而自己卻顯得多余。好像他們才是孩子的父母,而她只不過是伺候他們的侍女。
“放心了,畫楊,我會照顧好孩子的。你回去做事吧。”姐姐梅州還是這幅裝模作樣的樣子。
新格瞪了畫楊一眼。那個帶刺的眼神刺痛了畫楊的肩膀,畫楊默默轉身走掉。如若不然,她面臨的又是將一頓猛獸襲擊般的暴打。
有一次,她看到新格的摩托車上坐著二姐。她追著摩托車氣喘吁吁地跑。翻過了兩座山,冬天的烈風吸進去,肺里好像灌下去二兩白酒一樣,有烈焰在哪里將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燒成干硬的鐵。但,畫楊最后也沒有追上新格和二姐。
新格從不帶畫楊出去,而他總是會帶著梅州。
畫楊帶著一根繩子,上山了。山上的風吹在臉上像鋸子一樣一寸寸劃割著畫楊的皮膚。
在一顆樹上,畫楊掛好自己的脖子,用腳蹬開山坡,那股樹杈好像和她開了個玩笑(它至少是一個外形看起來如此結實有力的樹杈,掛三頭牛都沒問題),啪啦一下掉下來。還沒掛穩的畫楊瑯瑯鏘鏘直接從山坡上滾下去。脖子上栓著繩子,繩子另一頭寄著那根說謊的樹杈。
畫楊坐在地上揪掉幾根草,嗚哩哇啦罵了一大堆。她不是在罵人,她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來發泄。恨恨地將樹枝扔到很遠的地方,然而,她又沒有多少力氣,樹枝落在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來了。一切等待她的發落,可是,她什么也發落不了。她對著樹對著天空吼著。聲音穿破喉嚨出去了,撞在空氣里面即可被空氣吸走。畫楊的一切行為針對的對象都是如此強大,如此隱蔽。她不知道誰在捉弄她,她不知道該反抗誰,只有自己。她的指甲里面裝滿了血。渾身顫抖的畫楊感到大腦里面像煮熟了一樣沸沸揚揚。
天空掠過一道閃電,噼里啪啦大雨點拍擊著畫楊的背。雨水順著她的額頭到嘴里。她大張著嘴巴哭。嗓子里發出干啞的用刀割鐵一樣刺耳的聲音,被雨水噎得肩膀抖動著。
“我的兒呀!你怎么在這里?”母親出現在雨簾里。
“媽媽,媽媽。”琪琪布跳動的小身體。
畫楊抓了一把泥土塞進嘴里。
她拼命將那土咽下去,可是,它們一進入口中同大雨和唾液粘在一起,吸不下去,一時又吐不出來。
她要死在母親面前。用土噎死自己,讓大雨淹死自己,無論如何她終于知道自己的痛苦都是來源于活著。假如死了,那么誰也折磨不到她。她才可以自由自在的活。她才可以徹底擺脫這里。
畫楊對著雨幕流盡眼淚,直到渾身發冷,意識模糊。
模模糊糊中有人拖著自己的身體走,那是一個溫熱的肩膀。她不知道他是誰。
她感到很冷。然而除了抓緊他的肩膀沒有別的溫熱。
他將她拖到一個似乎是山崖的下面。畫楊感到有個男人在解她的衣服。她用手推著那個手,然而她的腦袋遭受了重重一擊。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模糊中終于昏死去。
畫楊醒來,她發現自己在家里。新格不在家。院子里沒有人。她這才想起來那個大雨天發生的一切。
她知道那天發生了什么,可是,那個男人不是新格。新格會原諒她嗎?他會不會對她更加暴力。姐姐會不會不停說她是啞巴,是傻子,大腦不清楚,再加上最致命的一條--蕩婦。
她現在是一個不貞潔的女人了。畫楊對自己生命里面失去的某種東西感到一種羞恥的痛悔。
新格在園子里走,但他沒有進來。像往常那樣粗暴的對待她,哪怕那樣也是好的。
畫楊的期待落空了。
新格走過來,似乎穿過空氣。這是一種可怕的冷落和無視。他根本就沒有看到她的存在!
畫楊越來越不安。
她不知道手該在哪里擺放,不知道腳站在地上算合適嗎,會不會都是多余。
“她本來就是一個傻子呀,那時候你們娶她時候說好會好好對待她。她又不會說話。她先前那個男人也是打她太厲害了我們才讓她離婚的呀!新格,你就珍惜她吧,她好歹給你生了一個孩子呢對嗎?”母親好像祈求鄰居收下一個破碎的杯子,不要怪自己冒失打碎了它一樣。母親完全迷失在語言的海洋里,她不知道除了一大堆又一大堆的語言,還有什么能夠阻止新格休妻的決定。
畫楊看出來她不屬于母親了。其實,這是很久以前了。只是她才明白過來。明白終歸明白,不能改變什么。
新格帶她回來了,母親送了很多肉。但新格看起來比畫楊更加麻木。
“那我以后怎么對她,就是我的事了,您老也別再叨叨。”
母親依然賠笑著。畫楊竟有些心疼母親。
母親把自己當成了一件破衣服硬塞給新格,無論他有多么憎恨她。她只求他可憐可憐她這孤苦的心。
畫楊想離開新格、母親、二姐。她不懂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會結束。曾經她充滿希望地等待著。而現在,她終于覺得沒有任何希望了。她覺得那希望被雨天沖走了,被新格的暴力打殺了。
在冬季雪白的天地里,畫楊離家出走了。她穿著父親生前穿過的那件皮襖。靴子里一半裝著她的腳,另一半裝著茨實的雪。
奇布到處找過她,新格咒罵她,二姐知道是個歡喜的結果。無論如何,畫楊走了。
冰雪大世界里,畫楊不知道路在哪里。無數的大山橫在眼前,走過一排又出現一排,可是畫楊還是向前走。她一直沿著一條大馬路走去。她覺得心里透明了許多。她的眼睛仿佛被擦過霜花的玻璃,眼前出現了一個無比清晰的世界。盡管那山是荒蕪的,盡管那大路通向無極的天邊。
她覺得扯斷了同新格還有一切妥協和猥瑣相關的東西。
她似乎從來沒有這么清醒過。誰都不會知道畫楊過去是個怎樣的女人。將來是怎樣的女人。
畫楊甚至相信,她會成為一個風光的人。而不在是一個大家所認為的啞巴或者傻女人。
天亮之前,畫楊睜開眼睛,她看到那個熟悉的破布窗簾。她立起身子。心中沉下一塊石頭:難道我還沒有離開這里!?
她又翻身,沒想到是一個夢,現實中她確確實實離開家了,時間已經長達半年。
自己睡在棉花場里。成堆的棉花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口香糖味道。撕開棉花,一團一團,中央卻是空無所有。
哦,到底還是離開了。跟著收棉花的工人。他帶著自己來到這里,夏天夏天就可以摘棉花。
他說了,自己每天只需要摘棉花就可以掙三十塊錢。
畫楊,睜大眼睛。仿佛復明的瞎子一樣望著棉花工,她的手情不自禁搭在棉花工手上,她連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斷搖頭又點頭。
棉花工明白了她的意思。
“放心,姑娘,我們會幫你的。”
西川的太陽如冬月的烤爐,畫楊汗水濕透了白色襯衫。于是,那身體的輪廓在衣服下面明顯了些。
畫楊不斷擦著汗水,雖然累,可是每天下來能掙三十塊錢,感覺像做夢一樣。從前在家里為新格打毛衣每件可以買五十塊錢,但他只有從她挑破好多傷口的指頭里接過的毛衣,卻從來沒有給她哪怕五塊錢的外快。
現在的畫楊,關于新格和家鄉的事幾乎全部已經漂洗。她有一個全新的自己。
畫楊靠著自己的雙手,她在鬧姜一個棉花場里勞動。似乎已經忘記自己的奇布和新格。她終于在蛻變中感覺自己已經非從前的張畫楊。
夜晚里,畫楊望著蔚藍夜空里那幾顆星星,它們像一個皺紋深邃的老人那慈祥的眼睛一樣和藹可親的俯視著她。畫楊幸福地閉上眼,她感受著許久都沒有過的舒適、放松和愜意。好像在新格家的八年以來,她都是彎著腰憋著呼吸生活的,而現在,她可以將自己放平,挺直了背去趕路。坐車的時候,假如不說話,她也可以對他人施以動人的笑容。她不知道那笑容客觀上給人的感覺,她只知道自己是處于快樂的溫泉里。晝夜呼吸自由自在了!
空氣里面的香味浸透了她的身體,畫楊覺得自己獲得了重新的一種生命,雖然她笨拙,可是她快活地接受了自己的笨拙。
畫楊在市場里買了一條梅花絲巾,這是姐姐那時候圍在脖子上的絲巾,她很羨慕,但從來沒有想自己有一天也會擁有。她一口氣又買了一條。
“別說,這個啞巴呀!干活挺賣力,她一個人得我們三個人的工資。”嘴里塞著烙餅的女人對另一個措手準備拿餅吃的女人說道。
“是啊,可惜了,她是個啞巴,不然介紹給我大哥做媳婦。我大哥光棍一輩子了,還沒摸過女人是個啥形狀。”
“娶這么個女人,是啞巴又咋了?你看她又不說話,只知道干活,多好的婆娘。”說話間,吃餅的女人一揚手,剩下的餅劃了一個拋物線飛入她口中。
畫楊回過頭,眼睛被陽光刺激得瞇成一條縫隙。她的皮膚顯得有了一些光澤,比她們剛見到她時。她的嘴唇也不再是干裂的,而是有了一些潤澤。
“畫楊,呶,給你三十塊錢,拿著買個哈密瓜去吃!”
畫楊連忙揮著手,她不接受,她卻憨憨地笑著比劃著。
女人給畫楊塞,畫楊到底還是拒絕了。她們確認畫楊是一個傻娘們。三十塊錢可是一整天的工資。連錢都不要,不傻才怪!
畫楊正在用毛巾擦臉,突然棉花山后面奔過來一個女人。
“畫楊,快,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找你,他,他說是你的丈夫。你不會是離家出走吧!”那女人氣喘吁吁,弓著被,右手指著背后,左手按壓著膝蓋。
畫楊腦中好像有一座山突然塌陷了。她來不及脫掉工服,在她確定方向之前已經撒開腿飛跑起來。她不跑或者新格還需要找很久,畢竟到處棉花堆積如山,都可以作為隱蔽。假如她那天藏在棉花里面,新格不可能在如山如海的棉花場里找到畫楊。可是,畫楊沒有,她撒開腿在棉花場里奔跑起來,好像被獵人的槍聲嚇到的麋鹿。那樣不過更引人注意而已。
這樣,新格看得清清楚楚。白色的是棉花,紅色的是畫楊。
“畫楊那個臭婊子,你給我拿著,我去追。”
二姐接過衣服,嘴角出現一個得意的笑容。
新格很快就抓住了畫楊。他笑著扭著她的一只胳膊。
“跑得挺快呀,跑吧!跑吧?”他說一下就輕輕松開指頭,她剛試圖掙脫,他的手像自動機關一樣緊緊嵌住了畫楊的手腕。
蘇新格和張梅州押送張畫楊回家了。
用蘇新格的話來說:“老子花了五天五夜的功夫才把這婊子給剖開。”
畫楊脫下衣服給母親看的時候,母親哭昏了過去。她還不知道,這是畫楊收到暴打之后三個月的傷口,倘若她看到當晚的情形,想必母親一定會肝腸寸斷,將蘇家的人趕盡殺絕了。
“殺千刀的雜種呀?我女兒到底遭了什么禍,橫豎她也是個人呀!!”母親咬著牙,牙齒之間摩擦出刺耳的聲音,像一群老鼠在啃食鐵塊。
“張萬秋你這個死人呀,你著急的死那么早投胎去呀!留下我這孤兒寡母活活被人當牲口!”
母親,一手抓著床沿,床上本來就已經風化的被單被母親抓出來三個破洞。她的指甲上掛著線頭,有一個過長的指甲因此被扳斷了,指頭上的血染在白色床單上。一點點散開。同母親悲痛欲絕的姿勢相配至極。
母親的嘴巴張在空氣里面,頭仰著背過去,好半天才聽到她哭出聲音來。
畫楊的六顆牙齒被新格打掉了,她頭上還留著一個一寸長的傷口,順著傷口看,似乎能看到里面的腦汁,其實那不過是母親的幻覺。她看到的是一點白骨,傷口太深,有些發炎,畫楊的嘴巴腫成喇叭花尾的形狀。看起來有一種怪異的飽滿狀。沒有牙齒,畫楊感到嘴里好像總是無緣無故進去空氣,平日里習慣的空氣,在沒有牙齒的嘴里卻特別寒冷,像冬日冰層下面的泉水一樣,吸進來冷冷的刺激著她,畫楊不敢張嘴了。
她給母親比劃著說自己沒事。
母親卻眼淚傾盆一樣哭了幾個小時,母親冷靜冷靜地吸了吸鼻子。
“畫楊,你告訴媽,咱別去這狗雜碎家了昂!”
六、重復的噩夢
沒有一個月,新格找回了畫楊。
畫楊在院中用柳條扎籃子。新格要是回來了拿著籃子去賣錢。
這一天,畫楊要扎四十個籃子,但是手被穿進去了簽子,她只編了十五個。穿了簽子的手腫起來了。畫楊疼痛不已,用嘴巴吮吸著,不怎么管用,她又將指頭使勁甩。
二姐靠著門口,笑瞇瞇看著擺了一地的籃子。
“畫楊,你頭發這么長,破布一樣駝在背上。”
畫楊不說話。也沒有手勢。
梅州給遠處玩的奇布打了個響指:
“過來,奇布,拿個剪刀幫她把頭發剪掉,你看那頭發太長了,擋住視線影響她干活,到時候你爸回來又要打她。”
奇布拿著剪刀在畫楊眼前繞來繞去。
他覺得很好玩。
畫楊卻不住地躲閃著。
他只有三歲,拿東西并不穩當。雙手握著剪刀往畫楊額前湊,畫楊不想奇布剪掉自己留了一年的長發,她又怕奇布自己拿不穩剪刀。她以前是一個光頭,現在好不容易留了長發,長發齊腰了,她更不想剪。
二姐指揮著:快點,奇布,幫她剪了去,你看那頭發長得跟個鬼似的,像個媽媽嗎?
奇布端著剪刀在畫楊眼前晃動著。
“你倒是快點呀!奇布!”二姐一個尖利刺耳的命令,奇布閉著眼用剪刀直往前一戳。
梅州突然抖了一下,羊毛披肩掉落在籃子上。
面色慘白。奇布雙手捂著眼睛“哇”地一聲哭起來了。
畫楊一聲長嚎,剪刀帶著她的一只眼球掉在籃子里,她似乎是本能地在地上雙手摸。她摸不到她那掉在籃子里的眼球。眼球似乎在和她捉迷藏。
慘絕的嚎聲從她嗓門發出來。似乎要扯破嗓子的一雙手從口里伸出來。畫楊嘔吐著。
畫楊沒了右眼,不知道怎么左眼突然也睜不開了。畫楊努力睜開眼睛,可是無論如何不行!
她感到好像頭上被敲開一個窟窿眼。她覺得自己一定要死了。
奇布見到怪物一樣嚇得又哭又跳,二姐不敢看畫楊就瑯瑯鏘鏘奔向院外。
“你們說,天吶,就算她是一個啞巴,她來到這世間到底就是為了受苦嗎!上輩子造的什么孽!”亞風家媳婦在窗戶上說。
“唉,我看她那個二姐,活活把她殺了還來得了痛快點。”
“人不是被外人給坑死的,而是栽在自己親姐姐手里,天下到底有這樣苦命的女人!丈夫拿她不當條狗看待,姐姐來湊什么熱鬧!”
“人心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冰塊做的也會被太陽融化了吧。”
女人們紛紛嚷嚷在墻外議論著。
婆婆不由分說,只是一個勁在掃院子,好像恨不得把這些多嘴多舌的娘們當成灰塵掃出院子。她們震撼之余,也知道同情無用,便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了。
畫楊靜靜坐著,左眼流著清亮亮的淚珠,右眼卻流出來的是血液。
“畫楊,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我不在家,你就照顧不好自己嗎?你這倒好,戳瞎了一只眼睛,新格還會再看你不。”
婆婆擦著窗戶上的灰塵。
她將毛巾扔在水里,漸起水花。她唉聲嘆氣。
“以后,你還怎么編柳籃子。自己怎么這么不小心呢!”
“你說你,新格本來不喜歡你,他愛的是你二姐,你二姐又不愿意新格光棍,把你介紹來。我也不嫌棄你是個啞巴,二婚。我們新格還是一個沒結婚過的男人呢!”
“你這……”
畫楊感到心臟被一只手捏緊了,她呼吸困難,右眼帶著半顆腦袋都好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一樣,疼痛難忍。她爬在床上,腦袋同床頭的墻壁磕碰。
“畫楊,你瘋了嗎?”婆婆一把掀開畫楊,直喊新格。
沒喊來新格,奇布卻蹦蹦跳跳從院子里跑過來。他看著床上這個瞎眼女人。
“快,奇布,給你媽拿個雞蛋吃。你媽餓了!”
“她不是我媽!她不是我媽。我媽媽沒有這么丑。我媽媽是那個……”奇布伸著指頭指向梅州掛在鐵絲上的衣服。
“小子怎么說話的!好兒不嫌母丑!誰給你教的。”婆婆厲聲呵斥著。實際上只是故意說給畫楊聽,誰不知道婆婆喜歡姐姐梅州而討厭畫楊。只不過她怕鄰里之間說閑話,折煞她的福壽而已才故意掩飾。
奇布又跳著走了。
婆婆追出去了。
畫楊上半個身體在床和地之間,下半身跪在床上,她的手在地面上觸摸著。
意識時有時無。整個腦袋似乎總是處于打了麻醉劑的狀態,沒有任何直覺,時而有一陣疼痛好像直穿到腳心,畫楊蜷著身子,仿佛絲已吐盡的蠶。
她覺得心也痛。呼吸總是上不來。但是,她已經不想努力去呼吸。可是,又總是拼命吸氣,希望能多吸一口可貴的空氣。她似乎知道這生命不會就此結束。
七、奔流
畫楊在人群中躲避著,這次她確信自己走遠了。她還從沒有穿過幾個省,坐一連幾夜的火車。她覺得自己一定到了地球的另一半。
只是,雖然走遠了,心中又總是怯怯的。她怕回不去。而她又確切的知道永遠不會回去了。
人生嘈雜中,畫楊圍著一個大黑色圍脖。遮住自己的傷口盡量不引人注意。
這次出來,她卻沒有了第一次那樣的明亮感。她有點怕。怕自己回不去了。疏忽了一下,感覺故鄉已經遙遠了。不是新格的記憶,而是家里還有的青山,青山下有的屋子。畫楊不知道自己到了那里,陌生使她感到逃離有了一種悔恨和罪惡感。一幢幢高樓,穿行的汽車,來往的人群。畫楊總覺得,一轉身,她就不會認識那里是來路哪里是去路。
餓了三天,畫楊實在沒有力氣再走路。抬頭看陽光,只有一抹紅色在眼前閃耀。
一個女人從車站進來,畫楊本來沒有注意她,但她揚起的手腕上有一個金鏈子。恰好女孩將鏈子摘下來放進包里。
畫楊在女孩買火車票的間隙,伸手到包里。她偷到鏈子并沒有快速離開。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該告訴她一聲還是就這樣拿走。
那女孩回頭吐了一口,鄙棄的目光像根竹簽將畫楊破碎的尊嚴串起來示之眾人:臟死了。
嫌惡的眼神催生了畫楊心中埋藏已久的恨意。她貓著腰走出車站。畫楊的手順便拉了一下鞋跟,將鏈子塞在鞋底。
對面大步走過來幾個人。他們是巡邏兵,可是畫楊看著他們直沖向自己,事實上,畫楊是站在他們正對面。
畫楊以為自己的行為被發現了,她的心突突突地狂跳起來。
爾后,她像一顆不受控制的彈力球在人群中奔竄。
逃跑,已經成為畫楊的本能。
廣場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她們望著畫楊逐漸圍著畫楊,他們像扎在玉米棒上的玉米粒一樣都盯著畫楊。
而瘋狂的畫楊還在到處竄動著。
這時候,剛才那個細眉女孩也聚過來。她看著畫楊,不大一會兒,她尖叫道:
抓住她!她是小偷。
聲音穿過人群,畫楊一震。好像被子彈射穿了。她慢慢回過頭。
巡邏的警察擋住了畫楊。
“請問你是否拿了這位小姐的金手鏈?”
“就是她,她拿了,你們搜身就是了!不是她我扇自己的耳光!”女孩信誓旦旦看著警察。
畫楊無處可逃。
她也不去解釋。她只是一團被扔在地上的亂麻一樣漸漸軟軟地跪下去。
畫楊一只眼睛盯著地面,那只被刺破的眼眶空洞地向著警察。
“小姐,請隨我們去警察局一趟。”警察像墨汁一樣染黑了畫楊的世界。她渾渾噩噩地躺在廣場。
警察從她的鞋子里面倒出那條鏈子。
警察到來的那個下午,火車站駛進一列火車,火車拉著長長的汽笛聲,像一聲低吼。太陽變成了紅色的皮球。在畫楊的鼻子上跳動,又蹦蹦蹦跳到她右耳。
畫楊被扭送警察局。
那個下午,畫楊覺得自己睡去了。在極度疲憊和饑餓狀態下,她看到過來的火車上拉滿了燒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