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少俠的荒唐情史(八)

第八章?坐在碼頭的阿公

前幾日,段少俠看了一段關于三峽的紀錄片,其中反復聽到長江,巫山,三峽這樣的地名,少俠出神了好一會。片子里的每一出畫面都似曾相識,曾經孕育過她的地方有些讓人懷念,哪怕懷念只是一瞬間。年過百歲的老人時常被詢問道,喜歡老城還是新城。這種問題就等同于喜歡新歡還是舊愛??答案自在人心。

那些頭扎毛巾,光著膀子的壯漢們在龍舟上高歌行進,想必劉氏兄妹的爹也定是其中的領頭者。而搬進新城的老人們還是總愛坐在家門口,等著街坊鄰居來串門,新城雖新,但住著都是老人。被遺棄的舊城,重新規劃的新城,那些頭發斑白已經掉牙的老人們總是顯地有些格格不入。

段少俠看到年紀大的老人,總是帶著恐懼和害怕。她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變老,不再健步如飛,不再聽見,不再看見這個世界時,就抗拒變老。少俠誓言,人生四十足矣。她沒有意識到年齡的魅力所在,她只想要年輕,因為年老后會被嫌棄,也會被遺棄,被年輕人。當然,少俠對于自己能否活到四十歲都還心存疑惑,還將會是多年之后。

那些坐在家門口的身影讓少俠想起她的阿公。那個總會在落日黃昏時靜等兒子歸來的背影。阿公是老來得子,似乎一生的期盼都是為了兒子。少俠一直對于大人們重男輕女的思想不理解,但也不嫉妒。少俠覺得持那些偏見的大人們遲早有一天會被現實抽一大耳光,每每想到此,少俠心里就無比痛快。

少俠家在山坡上,阿公家在坡下。大約有20十分鐘的小路。阿公家是兩層“大樓”,這里的“大”是相對于少俠自己家。因為地理構造的特殊性,鎮上所有的房子都錯落不一,分散不均,有幾家屋子連成片的,也有單家獨戶與世隔絕的;有幾戶人家共用一個大院的,也有一戶人家獨享菜園的。但有趣的是,家家戶戶都有著自己的小石階,三五步或者數十步。

少俠每次下坡去阿公家都會首先看到阿公家房屋的背影和黑色土瓦。少俠從家里出來,下了石梯,有起碼五種以上的路線可以選擇。最常走的就是跳下田坎,經過劉氏兄妹家,再跳下一個田坎,路過一座土地公公的小廟,沿著菜園地的泥巴田一直走。話說那座土地公公小廟,時常都被供著香,偶爾會放著饅頭,少俠經過時,總要昂首挺胸,故作正式莊重,絕不嬉笑打鬧。

菜園地和莊稼地是連成片的,劃分界限也是明顯,番薯地,南瓜田,冬瓜藤,豇豆桿,葡萄架。有時候,莊稼地會被圍上竹柵欄,但還是能伸手擰下一個茄子或者絲瓜。少俠很少再跳下田坎,跑到別人的莊稼地去,因為田中央總是會有一座祖墳,甚至有時是一排墳墓,上面插著花圈,飄著彩帶,刻著墓碑。少俠雖然不怕,但始終懷著敬畏之心,就像她懷著同樣的態度面對死亡。

莊稼地旁邊是廣柑林,深秋豐收時節,總是會看到又大又鮮艷的的廣柑,還有它們獨有的果香,這種香味,少俠現在也能立馬辨別出來。只是可惜,再也沒有機會期待一次開花,見證一次結果。田坎上住著兩戶人家,一家有屋頂,一家是平樓,但他們共用著一個院子,甚至是同一個茅房。那時的茅房和豬圈連在一起,也就是屙屎時,母豬會在身后哼哧哼哧地叫喚,少俠總是在進茅房時收到驚嚇,不敢多待。路邊的莊稼地也時?;熘i糞味和瓜果香,所有人都在這自然中用力呼吸著,不覺奇怪。

鎮上有兩個工廠,一個沙磚廠,一個紅磚廠。沙磚長在坡下,離阿公家很近,紅磚廠在坡上,離少俠家很近。這兩座廠是競爭對手,但在少俠印象里,沙磚廠則更具規模,幾乎是支撐鎮上唯一的產業,劉小姐就在沙磚廠里上班,圍著好幾臺大機器。

紅磚廠占地面積很大,還有罕見的幾座小高樓,和廣柑林就隔著一條小路。少俠每次經過,廠里的機器都會發出轟隆轟隆的巨響,不耐煩時,少俠會捂著耳朵快跑溜走。當嘈雜聲逐漸被遺忘在耳后時,又會穿過幾片廣柑林,林子周圍還會住著人家,那戶請了江湖神醫把兒子給治死的人家就住在林子深處。再下坡,就可以看到阿公家的煙囪了。

舅舅結婚后和阿公住在一起,外婆去世早,阿公也是一人度過半生。在阿公家的客廳里赫然掛著外婆的黑白遺像,年輕時的面孔和劉小姐有幾分神似,據劉小姐自述,她的倔強性格多半是遺傳了外婆。少俠很少抬頭看遺像,也不敢與遺像里的眼神對視,少俠總覺得外婆的眼神很兇,一點也不溫柔,更準確地來說,是因為少俠記不清外婆的模樣。

客廳里總是很亮堂,但是廚房卻總是黑乎乎,可誰也沒有在乎過。年輕的舅舅和舅母從來不進廚房,進廚房燒飯做菜的也只有阿公。少俠現在尤其懷念阿公做的土豆片,片薄極軟,入口即化,少俠總能拌飯吃上兩碗,甚至連剩下的菜油都覺得噴香無比。劉小姐廚藝再好也做不出這道土豆片。唯有阿公才能把土豆油燜地恰到好處。少俠曾要求劉小姐做一模一樣的土豆片,劉小姐嫌麻煩,總是推托,少俠就再也不提了。

少俠經過屋后時總愛在路上呼喚阿公,提前周知,然后一陣小跑從山腰上沖到院子里。阿公總愛搬張竹椅,坐在院子里,翹著二郎腿,雙手抱著膝蓋。阿公在午后喜歡坐著曬太陽,他穿地干凈體面,尤其是皮鞋擦地锃亮。暑假里的午后,少俠在外瘋玩一圈,就跑到阿公家喝上一碗冰涼的紅普洱茶。捧著瓷杯一口氣喝完,在盛夏里,唯有那碗涼茶能解渴。也唯有阿公總在門外等待。隨后,阿公會盛上一碗稀飯,少俠幾口就扒個精光。

有時候,少俠會陪著阿公坐在院子里,什么也不干,曬著太陽。不過阿公時而興致來了,會哼唱幾句山歌,聲音嘹亮,唱地都是少俠從未聽聞的曲調。阿公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唱過歌,一次也沒有,那些山歌的下午都是僅屬于阿公一個人的。

每天下午三點左右,阿公會去沙磚廠旁的碼頭等落日。好幾次,少俠都在碼頭邊看到阿公,但害怕被責罵貪玩,都悄悄地從阿公身旁溜走逃遠。后來,少俠也坐在阿公的不遠處,望著阿公,直到被發現。少俠不理解為何阿公可以一個人一言不發坐這么久,因為阿公望向江邊的神情很嚴肅,江邊總是有貨船卸貨,東風車后卷起一片片沙土,偶爾會傳來使勁加油的吶喊。阿公會望著每一輛大卡車消失在坡上的轉角處,然后才回過神。等到五點,碼頭的工人下班了,阿公就起身拍拍褲腳的塵土,回家燒飯,等候舅舅和舅母歸家。

年輕時候的舅舅和舅母算是享福,倆人從來沒有做過家務,甚至阿公都會幫舅母順手洗了內衣褲,現在想來也是寵溺地離譜。舅母一生沒工作過,剛出嫁時做過裁縫,少俠搬家前還留著一件雪紡的短裙,做工精細。但后來因為身體嫌累就棄工不做了,此后的一生都是在麻將桌上度過的,憑借高超的牌藝和較好的運氣,幾乎只贏不輸。阿公因此也沒有多言。默默地打理好家里的一切事務。

阿公從來沒有埋怨過,他一心只為兒子好。幸運地是,舅舅很孝順,至少在阿公年老后,敬了孝道,沒有遺棄他。在少俠搬家后的第三年,少俠和劉小姐第一次回鄉探親,還有阿公遠嫁山東的二女兒。二姨已是十多年沒有回鄉見阿公了。那次旅程也是萬般緣分引導,因為當所有子女都齊聚身邊時,阿公離世了。

少俠記得那次回鄉坐長途汽車,車子在盤山公路上翻山越嶺,穿過隧洞,在無盡的圓圈里打轉,盛夏的傍晚下起滂沱大雨,車子繼續前進,在山頂上,輪胎陷入泥漿中,所有人被迫下車,好在雨停了,少俠看到了此生最美的夕陽。落日的余暉擁抱著整座山谷,溫暖的橙紅色在夏天過濾了潮濕和悶熱,讓人觸手可得。少俠天真地伸出手去捧住那些光,想要掬一捧在手心,放進口袋,藏在背包里。不知道在那個下午,阿公會不會懷念在碼頭等待的時光。

夜里,暴雨猖狂,少俠在車窗邊聽著呼嘯的風聲,暴雨擊打著車窗,震動地無法入睡。少俠瞇眼趁著月光瞥了窗外,窗外是萬丈深淵,車子行進在山間的轉彎口,少俠驚嚇地出一身汗,此后的夜里,少俠都緊閉雙眼,不敢睜開。

三年之后的小鎮已被淹沒大半,所有的房屋大概都沉在了江底,所有人都住進了新的居民樓。少俠很難想象江底會是怎樣的風景,是否還有迷失的靈魂在尋找歸家的路,沒有人會在意吧。阿公看上去還是很硬朗,因為見到他時仍舊穿著锃亮的黑皮鞋,只不過牙齒掉地所剩無幾,想必土豆片應該要蒸地更軟些。少俠對于別離后的重逢顯地有些生硬,除了詢問身體外,再也說不出其他話。

少俠去過阿公的房間一次,床頭掛著外婆的遺像,再看一眼時,少俠竟也不覺得陌生,反倒親切許多。在劉小姐和少俠準備離開時,阿公執意挽留希望能多住上幾天,隨后就臥床不起。劉小姐將買好的車票都臨時退了。少俠親眼見證了一次親人的死亡。所有人都在備著后事,阿公在客廳的竹板上緩慢努力地呼吸著,舅舅一直守在阿公身邊,阿公也一直堅持著沒有咽氣。但誰都知道,離開是最后的結局。

凌晨四點,舅舅轉身下樓去拿東西,阿公在舅舅走后的那幾分鐘,狠心地走了。劉小姐說,她親眼看到阿公斷氣,張大了嘴巴,身體僵硬。少俠是清晨被搖醒告知消息的,少俠很冷靜,甚至當下都沒有立即表達一下傷悲,接著跟隨大人們去見了阿公最后一面。其實,那時的少俠已經不是小孩了,她懂那些生離死別的殘酷。當所有親屬都披麻戴孝,圍著阿公的棺材繞圈磕頭,哭地昏天暗地時,少俠怎么也哭不出來,眼淚像是被膠水頑固地粘在一起,不肯與眼睛分離。

少俠看到劉小姐哭地無法喘息時,竟然覺得有些夸張,舅舅表情很嚴肅,偶爾用手背抹一抹眼角。因為所有人在背地里都有一種說法,說阿公老來得子,可兒子在最后一刻還是沒能送終。那些人說話的語氣里滿是遺憾,可惜著阿公沒有福分。少俠對此很生氣,因為用這樣荒誕的方式來評判真實毫無依據,少俠惡狠狠地瞪了那些議論著的人們,可人群從來不會理會。

后來,少俠知道了阿公總去碼頭的原因,因為那時舅舅每天都開著東風大卡車在碼頭運磚裝貨,而碼頭上總是會有因口角不合而發生打架斗毆事件,阿公不放心年輕氣盛的舅舅,所以一直在碼頭邊守護觀望。少俠猜想,阿公最后沒能在兒子面前吊氣,也是因為不想那場景成為舅舅永生夢里的畫面。

最后阿公和外婆葬在了一起,在某個山腰,放眼望去,一片好風光。舅母坦言,自阿公離世后,鮮有進阿公的房間,因為害怕。那個房間有窗,但是背光。不像阿公曾經的房間,紅木床,白沙罩,痰盂盆和綠漆窗,還有藏在抽屜的雞蛋糕。

少俠想起午后陪阿公曬太陽,并慫恿阿公唱歌給她聽,并不是出于真心就有些慚愧。因為每次阿公唱歌高興余后,少俠就會趁機討五毛錢去買零食。阿公從口袋里掏出方巾,一層層打開,抽出一張整齊的紙幣給少俠,少俠還沒來得及答謝就一溜煙奔去小賣部了。阿公也永遠沒能理解為什么少俠總愛吃“筷子面”。

少俠希望那場山頂最美的夕陽,阿公能在碼頭上看到,少俠不是只在遠處觀望,而是奔過去和阿公一起欣賞。一起等一個即將歸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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