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父親的生辰,內心總是特別忐忑,這日子一直不敢忘記,生怕忘了,就錯過了一次對父親的想念。雖然父親已經過世十多年了,但還是能夠經常夢見他,白色的長袖襯衫,黑黑的頭發,淡淡的笑容,儒雅中夾雜著淺淺的憂傷。
我不知道,父親是對他這個小兒子不太放心,還是特別眷顧?反正一年當中,他總是要進到我的夢里幾回。在夢里,他一般是不說話的,有時也會說上幾句,但都不是和我說,也記不起說的是些什么?每次匆匆而過,第二天回想起來也都是斷斷續續的,大致能有個影像在,但唯有淡淡的笑容和淺淺的憂傷宛如親見。
我不知道,忘記一個逝去的親人需要多久的時間,而且不僅僅是在夢里,平時我也經常會想起他,越是年紀大一點總是會想起父親。面對一些事情,會冷不丁地想,父親會如何面對?有點成就了,也會想,父親若是知道了,是不是很開心、很安慰?
小的時候,我對母親要依戀得更多一點。因為父親常年在外奔波,只有我和母親在鄉下老家,母親務農持家,我在學校讀書,即使父親回來了,要么就是圍攏著叔叔伯伯聊著外面的事情,要么就是安靜地坐在堂屋抽著煙。煙灰長了,也不用手去彈掉,只是用嘴吹一吹,又繼續抽著。我就和在灶臺忙碌的母親嘮叨嘮叨學校的事情,雖然內心有些渴望,但和父親交流卻不多。
父親是謙卑的一個人,也許這個詞用得不夠準確,但大抵是這么個味道。也許是從小的磨難和苦楚,他不大和人爭執,對人和善,對事謙和,以致使他與同齡的農村人相比,他的氣質是有些儒雅的。父親很苦,他13歲時,爺爺就去世了。但他是長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雖然他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卻不得不挑起家庭的重擔。念書剛到初小,就輟學到隔壁村里的大食堂去當會計,掙錢養家糊口。他自己曾經回憶,當時因為個子矮,稱稻谷都是用凳子墊起腳來過秤。這個畫面現在想想都有些心酸,但好處是他練出了一手的好算盤,他自己說他可以左右手同時打,別人報賬他邊聽邊打,人家報完了,他的賬也算好了,幾乎不會出錯。
上世紀的60年代,是全國性的大饑荒,幾乎家家戶戶斷炊,餓得浮腫的人到處都是的,有的地方聽說都有餓死人的事情。父親為了多給家人一些吃食,平時就會藏些鍋巴之類的,晚上再偷偷帶回家去,用開水泡了化些鍋巴湯,讓弟弟妹妹充饑。現在想想,這樣的苦日子泡大的人,如何能不謙卑,又如何會去張揚?
父親是有些才情的,按現在的說法,就是情商高。年輕時,他和母親是十里八村有名的黃梅戲名角。我們那個地方是有名的“戲窩”,母親唱花旦,他唱小生,演繹了不少才子佳人的劇目,方圓百里提起來都有名氣。據說,父親原本是拉二胡的,因為有一次唱小生的演員有事,臨時救急才唱上了場,慢慢的就成了角。
當時的農村戲臺,都是用木板就著土坡搭起來的,四周掛上布幔,臺上點起汽燈,架上鑼鼓家伙,演員們自己化妝扮上,穿上漂亮的戲服,就在兩把二胡的伴奏下,演出了許許多多的折子戲、苦情戲和歡樂喜劇。那時候農村唱戲相當于過節,鑼鼓一響,十里八村的人都聚集到一起,整個村子熱鬧非凡,親戚朋友都是提前好幾天就捎信去請,再提前派人去接到家里來看戲。
我時常回想,那些日子,應該是父親母親最鮮亮、最滋潤的日子,臺上臺下都是生動的。我們兄弟年紀小,享受著可以鉆到臺上桌子底下看戲的“特權”,懵懵懂懂中見證了父親母親的快樂和鮮亮。
父親是睿智的。在八十年代初期,就能準確的感知社會變化的動向,開起了商店做生意,還承包了一個大的批發部,搞起來日用百貨的批發零售,不是個能人是奈何不了的。也因為如此,他的腳步走得比身邊的人要多一些、遠一些,看到的、感知的,都比身邊人更多一些,于是判斷和決斷也就有了變化。他把我們一家子都帶出了鄉村,走進了集鎮,逃離了土地的束縛,使我們下一代都進入了他所期盼著,和祖輩截然不同的生活。
雖然因為子女都要成家立業,加上新房的倒塌和資金鏈的斷裂,導致生意難以為繼,但他替父輩照顧弟妹,又養育了自己的兒女,讓他們過上了相對穩定的生活,可謂是兩世為人,艱辛和苦楚難以想象,內心的強大和煎熬也難以想象。
因為時代的原因,父親可能也有一些思想和行動上的局限,但在那個年代,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又沒有可以依靠的力量,一個從鄉村走出來的男人,完全靠著自己的步步艱辛,他的人生無疑是豐滿和成功的。
現在,我也成為了父親,面對不斷成長的女兒,我也一直在思考如何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給她樹起好的樣子,給她的生活和學習提供一些建議、傳導一些信心。回過頭來,再去體味父親當年的心理,我觸摸到,他的內心應該是溫軟的,也可以說是自信的,有時候還有幾分自負。父親對于我們幾個子女不算嚴厲,但都寄予很多期望,盡可能替我們創造更多的條件,想讓我們有些出息,能干點事情。
讀高三的時候,因為偏文科特別厲害,我想去學習聲樂,不用考數學就可以參加音樂教育專業的競爭,我生怕他會不同意。可能是鄰居家的大姐的榜樣作用,他聽了我的想法很贊同。于是,我帶著一千塊錢,就上了到蕪湖的輪船,開始了追夢的行程。
要知道,那時候一千塊錢算是一筆巨款了。現在想想,他父親也許就是要讓我自己去闖一闖,最好能闖個名堂出來。
從春三月到夏天,我一邊學專業,一邊還要復習功課,沒想到當年高考文化課成績還不錯,超過了音樂教育專業的錄取分數線。我特別激動,間接地也鼓舞了他對我的期望。以至于考專業的時候,他專門從家里趕到蕪湖安徽師范大學,陪我一起考專業。
八月的江城,酷熱難耐,我們沒有錢住旅館,他就和我一起住在學生宿舍里。房間里幾張鐵架床,一張草席,一個舊吊扇一搖三晃,搖出來的也是熱風,就這樣住了好幾天。因為報考了兩所院校,他又帶著我,坐上綠皮火車顛簸一整天,趕到阜陽師范學院,臨時又找老師上課強化訓練,在那個陌生城市的一個小旅館,連續度過了悶熱的一個星期。
最終,事與愿違,因為從小接觸少,視唱練耳不過關,我與大學失之交臂。但這個夏天,整個陪伴和煎熬的過程,父親帶著我一起走過,有心理上的熬,也有身體上的勞苦,每每回想起來,都還體會得到,他當年對我的期望。
考試回來,他又張羅著給我轉戶口,報名體檢,讓我去參軍。那個年月,農村的孩子要想成為一個公家人,只有考大學和當兵兩條路,吃苦受罪是忽略不計的。
等費盡心血讓我穿上了軍裝,他才少許安慰許多,覺得基本上把我送出來了,路怎么走你要自己去把握。因為學了一段時間的聲樂,加上吃苦耐勞,很快我就在部隊站住了腳,后來又破格提干,成為一名軍官,不但自己改變了命運,也算是替他爭了一口氣。記得那年清明節,我穿上軍官服回家探親,他比誰都高興,張羅著在祖墳山上放起了一萬響的鞭炮。那陣勢,那味道,是外人難以體會得到的。
剛剛當兵沒有幾個月的時候,他還專門到部隊去看過我。
晚上八點多,正是偵察連體能訓練最熱鬧的時候,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連隊,看到大晚上的,我剃著個光頭,渾身上下就穿著一條八一大短褲,還正在水泥地上揮汗如雨地訓練,旁邊老兵們一個個像催債的地主似的數著數,他心疼得要命。而我卻沒有體會到,剛剛下連隊,還沒有完全度過適應期,突然看見親人,那心理上的壓抑和身體上的吃不消,就像決堤的洪水一般釋放出來。我向他哭訴著,提出了想調出基層連隊的要求,這一切估計對他打擊特別大。
后來,還是媽媽告訴我,回家后,他對兩個哥哥發了不少火,說好心把兒子送到部隊,以為有了好前程,沒有想到是送去“坐牢”去了。現在想想,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你一個農家子弟,不脫幾層皮,誰會給你機會?
但我知道,雖然提干對他是鼓舞,但他在連隊看到的景象,對他的打擊,或者說心理沖擊是巨大的,也是不可估量的,最起碼那一段時間對他來說是憂郁的,不開心的。
以我的觀察,人的一生,大多都走不出自己的童年。你可以認識更多的人和事,也可以積累更多的知識、經驗,或是干一些事業,但就眼光、氣度或是情懷來說,在童年就已經奠定了,你可以改變,或是擴容,但本質和底色改變不了多少,也走不出童年太多太遠。而童年里父親的影響,對于男孩子來說又是潛移默化的。或者說,父親就是人生的一個樣板,一個標桿,達到或是超越都是心里的期許。而不自覺當中,走的每一步路,做的每一件事,都會以讓父親來檢驗和檢閱為標準。這或許就是永遠也忘不掉父親的根本原因吧!
隨著年紀越大,父親的身體很差了,拖著病體,那往常的儒雅不見了。因為“帕金森”和尿毒癥的雙重危害,他的面部表情呆滯,一條腿已經行動不便了。我帶他去南京軍區總醫院看病,當知道這些毛病是沒有辦法治愈的時候,我能感受到,他對生命異乎尋常的渴望。
從南京回到徐州,他開始留心起了街邊的小廣告,看到一張報紙上登著紡織廠醫院宣傳說可以治療“帕金森”時,就讓我帶他去看。我勸他說,軍區總院都沒有辦法,一個小小的廠醫院怎么可能會看得好?他不回答我,但我從他的眼神看得出,他內心是在說“萬一他們有什么偏方呢?”其實,現在回想起來,當初應該陪著他去看看,盡人事聽天命,起碼他和我的心里,都會安慰些。
聽到父親病危的噩耗時,是夜里九點多,電話里二哥說還有一口氣在,但我知道父親恐怕是熬不過去了。當時,我還在徐州下面的一個縣級市新沂的部隊里,陪著軍區前線歌舞團在給基層慰問演出。匆忙安排好接替的人手,找部隊領導派了個車趕回徐州,又連夜帶著妻子坐火車往家趕。坐在火車上,想起父親的點點滴滴,不由悲從中來,淚水不由自主的淌下來。
等我們趕到家時,父親已經躺在了門板上,身體已經涼透了。我和妻子跪在他的身旁,卻感覺不到往日的溫暖。
他的頭發很長,有些亂,身體已經瘦得不成樣子。我當時甚至還有些害怕,怕看他逝去的樣子。我一直很怕看人逝去,像外公去世,因為年紀小,我也只是走到邊上磕個頭就跑開了,后來曾經很多次近距離感受死亡,但都沒有記憶。就在面對父親的那一刻,我終于深切地體會到親人逝去和死亡的味道,也有那種無奈的痛楚,自責還有遺憾和許多無法說出的情感交織著,特別的壓抑和不甘。我看到,他的面部是安詳的,長久的病痛折磨,逝去了也許對他來說,也是得到了徹底的解脫。
十多年過去了,我感覺內心還是走不出那一刻的感受,也常常會回憶起父親的音容笑貌,有時都感覺不到他的逝去。每每想給他寫幾段文字紀念,也都是不著邊際,筆端總也無法凝聚起思緒。
按照老家的風俗,老人去世往往要請方士占卜他來世的去向,占卜父親的去向是飛鳥。所以,這十多年來,我看到一只只掠過的鳥兒,都會想起父親,想著這只鳥兒如此清秀,應該就是父親變化來的,無端的就會對著天空,祈禱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