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11 華杉
有根之學,學得不多,但一天比一天精進明白。無根之學,如饑似渴到處去學,學得多了,就轟然倒塌。小時候我們教室里掛著“學海無涯苦作舟”的標語,它沒寫下半句,原文出自《莊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學海無涯,而人生有涯,以有涯的人生追逐無涯的知識,就把自己給掛掉了。
【問“有所忿懥(zhi)”一條。先生曰:“忿懥幾件,人心怎能無得,只是不可‘有所’耳。凡人忿懥,著了一分意思,便怒得過當,非廓然大公之體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個物來順應,不要著一分意思,便心體廓然大公,得其本體之正了。且如出外見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雖怒,卻此心廓然,不曾動些子氣。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這位同學問的,是《大學》里講“正心”一節: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zhi),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
身有所忿懥,懥,憤恨、憤怒的樣子。這里的“身”,程頤說應該是“心”,心有所忿懥,如果心里正在惱怒,心就不正,這時候跟人說話,或處理事情,就不能恰當。
有所恐懼,害怕,則心為恐懼所累,也不得其正,也不能正常處理事情。
有所好樂,有喜好,有偏愛,也不得其正。
有所憂患,擔心,也不得其正。
張居正說,憤怒、恐懼、喜好、憂慮,都是人之常情,免不了的,但是要“隨事順應,而各中其則;事已即化,而不留于中。”不能“或發之過當,而留滯于中。”
你為什么事有情緒,怒也好,愛也好,恐懼也好,憂慮也好,就在那事上,恰當地舒發出來,不要過分,跟著那事情走,那事情過去了,情緒就過去了,不要留在心里,又發泄到其他人,其他事上,就不得其正了。
朱熹說:“蓋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無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則欲動情勝,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也。”
這四種情緒是人人都有的,但必要覺察自己的情緒,不能讓它發泄到別的地方去。如果不能覺察,則在待人接物,處理事情的時候,就會有偏頗了。
王陽明回答說:“憤怒等情緒,人心中怎么會沒有呢?只是不應該‘有所’,不應該把這清楚留滯在心中。多加了一分意思,就是憤怒過當,不是廓然大公之體了。所以有所忿懥,就不得其正。如果我對于憤怒等情緒,只要是物來順應即可,不要添加一分自己的意思,便是心體廓然大公,得其本體之正了。比如外出,看見有人打斗,看見錯的一方,我也憤怒。但是雖然憤怒,心中卻是公正的,不會動氣,因為跟我沒有直接關系嘛,就不會過分動情緒。參照這種情況,當別人跟我有沖突時,我動怒,也是像看別人沖突一樣,這就是正了。”
我的體會,要憤怒,但不要生氣。因為一生氣,就要找地方出氣,就不得其正了。顏子不遷怒,就是不找別的地方出氣。
【先生嘗言:“佛氏不著相,其實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請問。曰:“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為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如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
先生曾經說:“佛家不執著于相,其實著了相。我們儒家貌似執于相,其實不著相。”
同學問怎么講。
先生說:“出家人害怕為父子所累,就拋棄父子之情;害怕被君臣關系連累,就不要君臣;害怕被夫婦關系連累,就不要夫婦。這都是為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倫理都不要了。我們儒家呢,有個父子關系,便用仁來安頓他;有個君臣關系,就用義來安頓他;有個夫婦關系,就用‘別’來安頓他,何曾著了父子、君臣、夫婦的相。”
王陽明這里大概有口誤,父子有親,不是父子有仁,所謂親親仁人,對親人是親,對外人是仁,親比仁高一級。或許還可以加上“憫”,仁者親親、仁人、憫物,三個級別。
儒家的五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父子之間的關系是“親”,所以要易子而教,孩子給別人教導,避免孩子不聽話,自己動怒,傷了父子親情。
君臣呢,臣待君以忠,君待臣以義,儒家的君臣關系是相互的,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有人說“儒家忠君思想”,這個真沒有,以天下奉一人的思想,是法家的。
夫婦呢,夫婦有別,男人女人不一樣,不是一個物種,你不能相互理解的,就理解為“有別”,不要拿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對方就是了。
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長幼之間,以年齡排序;朋友之間,以信用為主。
【黃勉叔問:“心無惡念時,此心空空蕩蕩的,不知亦須存個善念否?”先生曰:“既去惡念,便是善念,便復心之本體矣。譬如日光被云來遮蔽,云去光已復矣。若惡念既去,又要存個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燈。
以下門人黃修易錄。】
黃修易,字勉叔,王陽明弟子,從這一條開始,往下是黃修易記錄的。
黃修易問:“心中沒有惡念的時候,空空蕩蕩的,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存一個善念呢?”
先生說:“沒有惡念,就是善念,就已經是心之本體了。就像陽光被烏云遮蔽,烏云散了,陽光就恢復了。如果惡念已去,要再存一個善念,就好像在陽光下你又點一盞燈,干什么呢?”
想太多,都是因為沒有去做,在那兒空想,便添出許多事來,這也是學習的普遍毛病。
【問:“近來用功,亦頗覺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窸窸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濁水,才貯在缸里,初然雖定,也只是昏濁的。須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盡去,復得清來。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入,黑窸窸自能光明也。今便要責效,卻是助長,不成工夫。”】
黃修直問:“我進來用功,也頗有些妄念不生的感覺,但心底里黑漆漆的,不知道怎么樣讓他光明起來呢?”
先生說:“剛開始用功,怎么就做得到我心光明?比如奔流的濁水,才把它貯藏在缸子里,開始的時候,雖然也定下來,但還是渾濁的。比如等時間長了,慢慢沉淀,自然渣滓盡去,清亮起來。你只需要在良知上下功夫,良知存養久了,那黑漆漆的自然光明了。如今你剛開始用功,就想要效果,這就是拔苗助長,不是真正的功夫。”
修煉任何功夫,始終記住“必有事焉而勿正”和“勿忘勿助”兩條。所謂格物致知,一定是在具體事情上致良知,黃修直說他“頗覺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窸窸的”,就顯然沒有必有事焉,不是在事上琢磨,不是在具體事物上格物致知,所以才懸空生出這許多想法來,又預期其效,著急我的功夫怎么還沒練成?這就拔苗助長了。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卻是有根本的學問。日長進一日,愈久愈覺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尋討,卻是無根本的學問。方其壯時,雖暫能外面修飾,不見有過,老則精神衰邁,終須放倒。譬如無根之樹,移栽水邊,雖暫時鮮好,終久要憔悴。”】
先生說:“我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下功夫,這是有根本的學問。一天比一天進步,時間越久,越能精進、明白。俗儒教人在事事物物上尋討,那是沒有根本的學問。當他年輕的時候,雖能暫時修飾外表,看不出有什么過錯,但年老時精神衰微,就會支持不住。比如沒有根的樹,你把它移到水邊,雖然暫時鮮好,終究要憔悴。”
有根之學,學得不多,但一天比一天精進明白。無根之學,如饑似渴到處去學,學得多了,就轟然倒塌。小時候我們教室里掛著“學海無涯苦作舟”的標語,它沒寫下半句,原文出自《莊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學海無涯,而人生有涯,以有涯的人生追逐無涯的知識,就把自己給掛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