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見母親咳血,是在凌晨三點的陽臺。
我從考研資料里抬頭,看見她蹲在洗衣機旁,指縫間漏出的血珠滴在洗到一半的校服上,像開敗的梔子花瓣。那年我22歲,剛收到北京師范大學的調劑通知,而母親的體檢報告上,“肺癌晚期”四個字正在月光下慢慢滲色。
“沒事,就是最近霧霾重。”她用袖口擦掉血跡,把我的校服往泡沫里按了按,“你接著復習,媽給你煮點雪梨湯。”抽油煙機在廚房發出轟鳴,蓋住了她壓抑的喘息。我看見她掛在椅背上的工牌——“星輝造紙廠 質檢部 陳素蘭”,領口處磨出的毛邊,和她藏在床頭柜最下層的環評報告一樣舊。工牌照片上的她穿著藍灰色工作服,嘴角抿得很直,像把所有話都鎖進了青水河的褶皺里。
第二次循環從工牌落地的聲音開始。
我蹲在2008年的水泥地上,撿起母親掉落的工牌,金屬夾子硌得掌心發疼。她穿著藍灰色工作服,扎著我從未見過的高馬尾,正和幾個女工圍在廠區公告欄前,看“環保標兵評選”的紅榜。那年她35歲,眼睛亮得像廠區后那條未被污染的青水河。陽光穿過晾曬的工作服,在她臉上投下藍灰色的格子影,無名指根部有塊淡褐色的燙疤——上一世我從未注意過的細節。
“素蘭姐又拿第一!”扎雙馬尾的女工舉著搪瓷缸撞她肩膀,缸身上“為人民服務”的紅字掉了漆,“聽說這次獎金能給小羽換臺新鋼琴?”母親的手指劃過榜單上自己的名字,指甲邊緣泛著淡淡的藍色,和廠區煙囪冒出的煙一個顏色。她轉身時,我看見她工作服內袋露出半截文件,封面上印著“關于三號紙漿池化學殘留的調查報告”,右下角蓋著“機密”紅章,邊角被磨出毛邊,像被無數次翻閱過。
第三次循環,我在母親的鐵皮餅干盒里發現了泛黃的筆記本。
1998年6月15日:“老張說往河水里加絮凝劑能讓檢測數據好看,可青水河的魚都翻肚了。小羽今天問我為什么河水是藍色的,我騙她說是天空碎了。”字跡在“藍色”二字上暈開,像滴了一滴藍墨水。那年我5歲,蹲在河邊用玻璃瓶灌“天空”,母親沖過來搶過瓶子時,我第一次看見她眼里有比河水更濃的恐懼。她的圍裙上沾著洗不掉的藍漬,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紙漿里的六價鉻,比童話里的毒藥更毒。
筆記本里夾著張照片:母親站在青水河邊,手里捧著個玻璃瓶,里面裝著藍色的河水,身后是濃煙滾滾的煙囪。照片背面寫著:“小羽兩歲,第一次笑是看見河面上的星星。”可我記得,那年的星星根本照不亮河面,因為河水被染成了妖異的藍,像塊永遠化不開的瘀青。
第四次循環,我跟著母親走進星輝造紙廠的資料室。
潮濕的紙味鉆進鼻腔時,我看見她正在翻找2003年的排污記錄。窗外飄著細雨,青水河的水泛著不正常的靛藍色,和她工牌上的照片底色一模一樣。文件柜最下層的檔案袋上貼著“事故處理意見”,我剛要抽出,鐵門“吱呀”打開,穿中山裝的男人抱著一摞文件進來——是父親,他那時還不是酗酒的貨車司機,而是廠里的技術骨干,袖口沾著的不是機油,而是藍色的紙漿粉末。
“素蘭,別再查了。”父親的聲音比記憶中溫和,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身后的鐵門上有道新劃的痕跡,和母親筆記本里夾著的廠區平面圖上的標記一模一樣,“上面說要追查環保署的內鬼,你想讓小羽沒學上嗎?”母親的手停在“COD超標200%”的字樣上,我看見她指甲縫里嵌著藍色粉末,和我后來在她肺癌病理報告里看到的化學殘留物分子式完全一致。文件上的日期是2003年9月,正是我開始學鋼琴的月份,母親用獎金給我買了臺二手電子琴,自己卻在加班時吸入過量有毒氣體。
第五次循環開始于暴雨夜。
我蹲在青水河邊的蘆葦叢里,看19歲的母親穿著雨衣,把一疊文件塞進防水袋。閃電劃過天際時,她的側臉映在河面,和我在她大學畢業照上見過的一模一樣——那時她剛拒絕市環保局的offer,選擇進廠當質檢員,只為了給患有腿疾的外公湊手術費。她的雨衣是廉價的塑料材質,接縫處用藍線補過,和她后來給我補校服的針腳一樣細密。
“陳素蘭!”巡夜人的手電筒光束掃過來時,母親突然把防水袋塞給我。她轉身跑向廠區的背影,雨衣下擺甩出的水珠落在蘆葦葉上,發出細碎的響聲,和上一世在病房里,監護儀發出的滴答聲奇妙地重合。我摸著防水袋里的環評報告,指尖觸到一行小字:“給小羽——等河水變清那天,媽媽帶你去看真正的藍天。”字跡被雨水洇濕,“藍天”兩個字暈成一片淺藍,像母親從未說出口的夢。
第六次循環,我在父親的工具箱里發現了帶鎖的筆記本。
2005年3月7日:“素蘭又在攢錢給小羽買鋼琴,她不知道自己體檢報告上的‘肺部陰影’是怎么來的。廠長說只要我簽了這份‘達標排放承諾書’,就給素蘭調崗去辦公室。紙漿池的水還是藍的,就像小羽畫里的天空。”墨跡在“藍”字上洇開,像滴了一滴悔恨的淚。筆記本里夾著張泛黃的收據,是母親偷偷買的護肺中藥,落款日期是2005年6月,正是我第一次在鋼琴比賽獲獎的月份。
我突然想起,上一世母親總說我畫的天空太藍,現在才明白,她是怕我想起青水河的顏色。那年我10歲,用藍色蠟筆涂滿整張畫紙,標題是《媽媽的河流》。美術老師在右下角批注:“想象力豐富”,卻不知道那是最真實的寫生——河水里的苯并芘讓天空在我眼里成了永遠的靛藍色,就像母親工牌上洗不掉的藍漬。
第七次循環,我跟著母親走進市環保局。
她攥著一疊檢測報告的手在發抖,指甲邊緣泛著青紫色——和上一世臨終前一樣。接待室的日光燈在她發間照出幾根銀絲,比實際年齡早了十年。墻上的時鐘指向10:15,和上一世她咳血的時間分秒不差。
“我們檢測到星輝造紙廠的排水含有苯并芘和六價鉻,”她把報告推給戴眼鏡的工作人員,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這些都是一級致癌物。”檢測報告上的水質數據用紅筆圈出,每個超標數字都像母親咳在紙巾上的血點。
工作人員皺眉翻看文件:“陳女士,你已經舉報過七次了。”他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木紋里嵌著半片藍色指甲屑,和母親工牌上的顏色一致,“而且每次的檢測樣本都‘丟失’,你確定不是廠里的競爭對手——”話沒說完,辦公室的門被推開,穿西裝的男人笑著遞出名片:“我是星輝的法律顧問,聽說有人惡意中傷我們企業?”
我認出那是廠長的侄子,上一世在母親葬禮上送花圈的人,領帶夾上刻著星輝的logo,像只展翅的烏鴉。母親的脊背突然挺得筆直,像當年在廠區公告欄前看紅榜的樣子:“我有紙漿池的水樣,就藏在青水河的老槐樹洞里。”她說這話時,窗外飄起了細雨,和1998年那個暴雨夜一模一樣,雨滴在玻璃上劃出的痕跡,像母親病歷上的癌細胞擴散路線。
第八次循環,我在老槐樹洞里找到了玻璃瓶。
藍色的液體在月光下泛著熒光,像封在琥珀里的碎天空。瓶蓋上纏著藍絲帶,和母親扎頭發的是同一種材質。母親蹲在旁邊,用樹枝在地上畫著排污管道的路線圖,校服袖口沾著的草汁,和她病理報告上的化學殘留分子式形成詭異的呼應。她的影子被月光拉長,投在河面上,像只想要擁抱河流的蝴蝶。
“等你考上大學,”她突然說,聲音輕得像蘆葦絮,“去學環境工程好不好?”我愣住了。上一世我執意要學中文,母親沒說過一句話反對,只是在我收到錄取通知書時,偷偷翻出自己的大學課本,封面是《環境科學概論》,扉頁寫著“陳素蘭 1995年9月”。此刻她望著青水河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未完成的夢:“你小時候問我,為什么星星是藍色的,”她指尖劃過玻璃瓶,瓶身映出她眼底的血絲,“其實那是河水的倒影,被污染的天空,連星星都會流淚。”
第九次循環,我帶著水樣闖進了環保署的實驗室。
檢測員看著光譜分析報告皺眉:“這是工業級致癌物的混合物,你從哪兒弄來的?”他的手指劃過“建議立案調查”的字樣,窗外的陽光恰好照在他工牌上的“張建國”三個字——上一世母親葬禮上,唯一一個沒送花圈的人,他的辦公桌上擺著和母親同款的搪瓷缸,缸身上的“為人民服務”已經掉漆。
“2003年的排污記錄,”我把父親筆記本里的復印件拍在桌上,紙頁邊緣有被水浸泡過的痕跡,“還有這個。”我掏出母親不同循環里的工牌,每一張領口處都有磨損的痕跡,像時光留下的齒印,最新的一張工牌照片上,母親的眼睛里有血絲,和水樣里的熒光一樣刺眼。
檢測員的臉色變了:“這些證據如果屬實,足夠讓整個造紙廠關門。”他打開保險柜,里面整齊碼著歷年來丟失的檢測報告,每份文件上都貼著“星輝造紙廠”的封條,和母親筆記本里的記錄完全吻合。實驗室的燈光下,我看見檢測員的無名指根部有塊淡褐色的燙疤,和母親的位置一模一樣。
第十次循環,我站在法庭證人席上。
母親穿著洗得發白的襯衫,坐在原告席上,脊背挺得比法槌還要直。她面前的桌子上,擺著玻璃瓶里的藍色水樣、泛黃的筆記本、父親的檢測報告,還有一疊染著藍漬的工牌。被告席上,廠長和法律顧問交頭接耳,父親低頭盯著自己的皮鞋,鞋面上有我從未注意過的磨損——那是他多年在廠區排污管道間奔走留下的印記,鞋跟處沾著的藍色粉末,和母親指甲縫里的一模一樣。
“我舉報星輝造紙廠長期違規排放有毒污水,導致周邊居民患癌率上升300%,”母親的聲音像青水河的水,清冷卻堅定,每一個字都像落在琴鍵上的音符,“其中,我的女兒許小羽,在2023年確診甲狀腺癌,而我自己——”她舉起診斷書,紙頁在陽光下透出淡淡的藍,“肺癌晚期,癌細胞已經轉移。”
法庭里響起抽氣聲。我摸著脖子上還未出現的腫塊,終于明白為什么每次循環,母親的咳血時間都會提前——那是癌細胞在時光里追趕的腳步。父親突然站起來,從懷里掏出一疊文件,紙張發出沙沙的響聲,像青水河的水在流動:“這是我這些年收集的排污記錄,還有廠長讓我偽造檢測報告的錄音。”他的聲音在顫抖,眼里布滿血絲,“素蘭,對不起,我早該——”
母親搖搖頭,目光落在我身上:“小羽,你還記得嗎?你5歲那年畫的藍色天空,”她的嘴角泛起微笑,那是我在無數循環里見過的,最溫柔的表情,“其實媽媽一直都知道,那不是蠟筆的顏色,是你眼里看見的真相。”陽光穿過法庭的玻璃窗,在她發間織出一道光的五線譜,那些被折疊的時光,終于在這一刻展開。
第十一次循環,我在母親的病房里醒來。
消毒水的氣味刺得鼻腔發酸,床頭的電子鐘顯示2023年3月15日——上一世她去世的日子。但這次,心電監護儀的曲線平穩得像青水河的水面,父親正在給她削蘋果,刀刃劃過果皮的聲音,和記憶中她彈鋼琴時的琴鍵聲一樣溫柔。母親的床頭擺著個玻璃瓶,里面裝著新取的河水,雖然還帶著泥沙,但已經能看見河底的鵝卵石,陽光照進去,折射出細碎的光斑,像母親當年工牌上的星星。
“醒了?”母親伸手摸我的頭發,指尖沒有了燙疤,卻多了道淺色的劃痕,那是在某次循環里,她為了保護水樣不被搶走,和巡夜人撕扯時留下的,“昨天環保署的人來通知,星輝造紙廠的舊址要改造成濕地公園,青水河的清淤工程下個月開始。”她床頭柜上的筆記本攤開著,最新一頁寫著:“小羽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的環境工程研究生,她說要研究工業污染對人體的影響。老張來看過我,說當年沒堅持住,對不起。其實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把夢想折成了紙船,卻忘了紙船也能逆流而上。”
我翻開筆記本,里面夾著張照片:1995年的母親,穿著學士服站在大學校園里,手里捧著《環境科學概論》,身后是湛藍的天空。照片背面寫著:“給小羽——媽媽的夢想,從來都在你眼里的藍色里。”淚水突然模糊了視線,原來所有的循環,都是為了讓這張照片從記憶的褶皺里浮現。
第十二次循環,我站在青水河的木棧道上。
河水清澈見底,倒映著真正的藍天。母親穿著米色風衣,手里拿著速寫本,正在畫河邊的白鷺。她的無名指上戴著銀戒,內側刻著“L&X”——是她和父親名字的縮寫,戒圈上有圈淡淡的藍,像河水留下的吻痕。父親蹲在旁邊給她遞顏料,袖口沾著的不是機油,而是水彩的靛藍,他正在和旁邊的環保志愿者聊天,說起當年造紙廠的排污管道,語氣里不再有愧疚,只有劫后余生的平靜。
“媽媽,你看!”遠處傳來小女孩的歡呼,穿藍色連衣裙的小姑娘舉著玻璃瓶跑過來,里面裝著剛撈的小魚,鱗片在陽光下閃著銀光,“河水是藍色的,像天空碎了!”
母親愣住了,畫筆在紙上暈開一團藍色。她抬頭望向我,眼里映著比畫紙更美的湛藍,鬢角的白發在風里輕輕晃動,像落在時光里的蘆葦絮:“小羽,你說,時光是不是就像這條河,不管拐多少個彎,最終都會流向干凈的遠方?”
我看著河面上漂過的落葉,突然想起某個循環里,母親教我彈《致愛麗絲》時說的話:“每個音符都是時光的水滴,只要不停地彈奏,終會匯成清澈的河流。”此刻,白鷺掠過水面,在河面留下一圈圈漣漪,像時光的指紋,印證著所有的重啟與堅持。
最后一次循環開始于母親的葬禮。
這一次,她活到了72歲,在睡夢中安然離世。床頭柜上的玻璃瓶里,裝著青水河的水樣,清澈得能看見河底的水草,陽光照進去,形成一道道美麗的光譜。我在她的日記里發現了最后一頁:“小羽,媽媽要去追趕那些被污染的時光了。如果有一天你又看見藍色的河水,別害怕,那是媽媽在時光的另一頭,向你揮手。”字跡依然工整,只是“藍色”二字旁邊,畫著個小小的笑臉,像她當年在我畫紙上的簽名。
合上日記時,窗外飄起了細雨。我摸著無名指根部新出現的淡褐色燙疤,突然明白,所有的循環都不是魔法,而是愛與勇氣的共振。那些在時光里反復折疊的日子,那些被藍色污染的記憶,最終都成了讓河流變清的密碼。
青水河的水還在流淌,倒映著比任何循環都要真實的藍天。我知道,在某個平行時空里,母親還在為環保奔走,父親還在偽造檢測報告,而我還在考研的深夜里看見母親咳血;但在這個終于被擦亮的現實里,我們坐在河邊的長椅上,看白鷺掠過水面,聽時光在琴鍵上流淌,那是比任何循環都要美好的,真實的人生。
河風帶來遠處鋼琴的聲音,是《致愛麗絲》的旋律,卻比記憶中多了些清亮的泛音。我知道,那是時光在演奏屬于我們的變奏曲,每個音符都在訴說:原來所有的重啟,都是為了讓愛,在時光的褶皺里,綻放出最清澈的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