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冒險

《天真的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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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縣有兩樣東西較為出名。一個是英雄白清的故事,這個故事由清朝的老人們傳給自己的孫子孫女,孫子孫女也把故事傳給自己的孫子孫女,這些孫子孫女又把這故事編成繪本、做成紀念碑、把它變成一個人人皆知的故事。據說當時S縣還沒有成為城,白清本姓朱,是明朝貴族的后代。為了躲避清軍的追殺,他帶著族人跨越千山萬水逃到了這個地方,在這里開疆擴土,把它變成了白家村。S河當年要不是這么溫順,它如一頭烈馬,難以馴服,隨時都能掀翻了人。白清帶著他的族人把這頭烈馬給馴服了,他們用泥沙埋平了這條河的暴怒的脾氣,用堤壩堵住了河水噴涌的怒火。人類戰勝了它,隨后它如溫順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只會平靜地吐息。村子建成十年后,白清院子里地的水牛發瘋了,白清害怕跑到村子里傷人,用身體堵住它的去路,他的骨頭在一次次撞擊中支離破碎。白清撐不住幾天,便離世了。村子剛剛建成一年,白清出生在這座村子,三十歲;村子建成二十年,白清四十歲,他的夫人披麻戴孝,留著淚兒;村子變成一座縣城,白清成了故事,四十歲……這個故事現在變成了一個名片,變成了S縣歷史與文化的一部分。

另一樣東西是S縣醫院,人們花了幾十年的投資和時間把它變成了三甲醫院。S縣的人來這里看病,隔壁的村、縣的人來這里看病。S縣醫院位于小城的偏西南角,頭枕著S河,望著對面的水庫、造紙廠。它正面盯著對面馬路孤零零的車站牌。車站牌后面是一條小街,街上有賣饅頭的、賣發糕的、賣麥芽糖的、賣風車的,商人們都安靜地呆在斜斜的屋頂下面。這些賣東西的小屋往后看就是白清的雕塑,據說是特地請市雕刻協會的名人設計的。白清的樣子就是平常的意氣風發的大將姿態,而他身下的馬卻刻畫的栩栩如生,撅起的馬蹄好像要踏平這一座座斜頂的屋子。S縣小學的孩子如果恰好在南面的教室,探出他們的頭,就可以看到這座紅棕色的雕塑。但能讓他們探出頭的不會是這座已經看膩了,可能是變化無常的攪著白云的青天。

暑氣沉悶在大地上,黃楊葉的影子也被壓成扁平的一片。黃楊葉攪亂了休息室窗前的光,形成了黃色與綠色的幻覺。一個個排列整齊的水杯,一排排灰藍的柜子,斑駁的鐵銹,蹭著地,一道劃一道,“咚”一聲,鐵皮摩擦著鐵皮,護士劉茴結束這一天的工作。墻上掛的是提燈的南丁格爾,朦朧慈藹,病人望著,希望,崇敬,愛。隨后,這幅畫隨著蔓延的陰影卷進灰暗中。劉茴一般這時候會到醫院對面坐車,隨著搖晃的公交車穿越主大道、穿越城東的彎彎曲曲的街道,到咖啡館坐著觀察人來人往的街道,看著向東去的城外的馬路。但是今天她約了人,要去更遠的地方,不得不回到住處,打扮一番。她站在城北的一個車站前,看著一輛熟悉的黑色的車搖下她的窗子,打開她的面紗,車子里是一個頭發有些斑白,眼角夾著些許皺紋的男人,長袖襯衫下露出一些如魚鱗一般的白痕。劉茴的眼睛像晃動的星星一樣,微微低下下巴,笑道:“白醫生,這么久沒見,想我了嗎?”

她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前方通向東邊的路,路旁的綠樹野草擠壓著這條柏油路,把這條路推向更遠更遠的遠方,望不著邊際。野草、樹木狂亂滋長,與暗綠色的天空混合,模糊了地與天的邊際。車內的廣播剛好放著德語歌《Das madchen und die liebe》,劉茴很配合地把自己也想象成奔向遠方的姑娘。白醫生似乎不喜歡這個音樂;“換成首舒緩點的吧?!彼聪铝饲袚Q鍵。劉茴沒注意到這句話,被切換好的音樂拉回前方的道路,恍如隔世。她心里想:計較這些也沒用。

N城的餐館回蕩著舒緩浪漫的爵士樂。餐桌右邊立著一個高腳的木桌,如鶴腳一般細的腿往上生出了一個花壺,接住了平坦的桌面,桌面上站著一個拉弓的丘比特,箭矢是紅色的桃心。丘比特上方有個金發的女人拉住畫框,多情的眼神看著前方,紅色的玫瑰纏繞住她裸露的皮膚。白醫生坐下來就開始說著自己前段時間治療過的病人,自己是怎么診療的,病人又是怎么康復的。劉茴坐下來才發現入門處的柜子上放著奧里略的騎馬像,他迷茫地彷徨在這與他格格不入的地方。劉茴像看到一個老朋友一樣對金屬像微微一笑。白醫生滿足地說道“我喜歡你笑的樣子”。白醫生轉頭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門邊,壓折香煙,快步走向門邊。劉茴回過頭,發現白醫生在和兩個女孩子說話,其中一個女孩子面對白醫生垂下眼皮,黃色的光點在她的鼻尖顫動,一只襯衫袖子挽起來,另一只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臂上。兩個女孩轉身走進夜色中,黃色光點的女孩往餐館里看了一眼,眼睛像黑夜里泛著冷光的露珠。“那個女孩真漂亮?!眲④顚χ貋淼陌揍t生說。白醫生從鼻腔哼了一聲,說:“白襯衫那個嗎?是我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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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歌看著路邊橘黃色的光把飛蛾和灰塵攪成一個漩渦,疼痛又一次從左到右侵略小腹,黑夜里的湖水像把所有彩色的光都攪到自己的鍋里。她的同學靜靜邀請她來這里——靜靜的老家?!叭绻阆胪纥c別的,我可以帶你到離這不算遠的S縣,那里游客多,也好玩些?!膘o靜說。白歌無暇顧及她的這句話,她想:“只是在外面呆一會兒,回去吃點藥,睡會兒就好了”。她看著靜靜的影子從人變成圓,又從圓變成人,人,圓,人,蟲,圓,人……

“要在這家吃嗎?人好像有點多”靜靜問道。

白歌站在門口,背后是深藍的夜色。她往里面看,一對情人面對而坐,女人看著她,對她嫣然一笑,她的皮膚是溫暖的土黃色,黑色的發絲閃著金邊,劉海的發梢像籠著朦朧的金紗。她的嘴唇紅艷卻平薄、鼻子略有塌陷。但小小的瑕疵無傷大雅,美人都會有一些缺點,有缺點才會顯得真實。

“你怎么在這?”男人走過來,問道。

“爸爸,我和同學一起來的。”

白歌拉過靜靜,說道:“你和同事一起來的嗎?我們剛打算換家餐廳?!?/p>

“我女兒平時有勞你照顧了。”男人轉向靜靜。

“沒有,白歌平時也很照顧我?!膘o靜換了一副官腔。

“那我們先走了?!卑赘柰T外走,靜靜跟了上去。

安靜的夜晚。靜靜想著要為自己的朋友保守秘密。白歌的胃痛更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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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歌在參差的小巷里游蕩,不知不覺地走到這家咖啡館前面。門前是兩層臺階,門旁站著一個墨綠色的木牌;今日下午茶,提拉米蘇,挪威蛋糕,紅茶。門內關著一個長長的吧臺,幾組像星星一樣散落在大廳的桌椅。吧臺后面的柜子上是金屬做的馬、茶具的模型、書的模型、黑白的人物照片。

“請問需要什么?”

“曲奇和紅茶?!?/p>

“提拉米蘇怎么樣,是我們家招牌?!?/p>

“無所謂,那提拉米蘇吧?!?/p>

白歌沿著右邊狹窄的樓梯走上二樓,陽光泄進來,細碎的灰塵卷進光線中。白歌被咖啡館里雜七雜八的風格攪亂了。她看到正對面坐著一個女人,她看著窗外,眼睛映照出金黃色的邊緣,橘棕色的瞳孔像顆琥珀,脖頸后面的纖毛像淡淡的黃色的絨邊,筆直平滑的后頸,白皙的皮膚,突起的鎖骨,像膨脹的糖球一樣的工裝外套,漂亮的金色紐扣。女人轉過身,手支撐著脖子,瞇著眼。

“我能坐在這嗎”白歌惴惴不安。

“可以。”

“你的名字是?”

“劉茴。你是白醫生的女兒吧?!眲④钣植[上了眼睛。桌子下晃蕩的右腳的影子像搖晃的樹枝一樣映在白歌的小腿上。

“我叫白歌,歌唱的歌。”白歌的脊梁顫抖了一下。

白歌看著劉茴的手指把茶匙翻了一遍又一遍。白歌看向窗外,長長的馬路變成一個點混進了天空渾濁的色彩中。

劉茴起身離開。白歌也拿著賬單起來。白歌看著劉茴像孩子一樣,在門口的最后一層石階輕輕一躍,外套的邊角也飛起來,衣角卷起來。

劉茴走在前面,身后的腳步聲也沒停。劉茴上了公交車,女孩也上了公交車。劉茴坐在前邊,女孩坐在后邊。劉茴想:“她要跟到我家,找我算賬嗎?不,不會,剛剛直接說不就好了。但也可能是她不想在大庭廣眾下動手……”

劉茴對女孩的行為毫無頭緒。劉茴在下車時只好給女孩扯了一個笑容。

白歌看著公交車上“S縣醫院站到了”的字樣,車窗外是夜色、紅色的光、黃色的光混成模糊的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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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茴成為S縣醫院的正式護士有六個月了,她開始對S縣感到厭煩。樓前的黃楊樹萬年不變,依然挺拔,依然青黃相間。S河搖蕩著微波,卷不起激烈的波浪。白清的故事聽了一遍,看了古籍了解更多后,把他的樣子想來想去后,這個人也失去了傳奇的色彩。醫院里人們普通地生老病死。護士們談的不過是幾床的病人來的時候有多嚇人,臉上的紅斑一塊一塊,脖子腫大……

劉茴結束了一天的查看體征、測溫、采血、安撫……劉茴看著休息室里的畫中的病人,想:“也許我會在巡夜的時候,及時發現病人危險情況,救了他;也許我會在路上碰到一個病危的人,及時救了他。我會走進報紙版面?!?/p>

劉茴第一次想做護士是在10歲的時候。劉茴比起出門,更愿意呆在家里。她沉默寡言,周圍沒有同齡人。相鄰幾棟樓的孩子都比她小,她不想成為孩子王,也不想照顧這些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劉茴的父母忙著自己精品店的生意,也沒時間帶她出門。劉茴偶爾會被父母帶到店里,因為兩個人都騰不開手在家照顧一個小孩。劉茴也喜歡呆在店里。她嗅著這個狹小的房間彌漫著淡淡的香甜的香水味。她知道這是前幾天不小心碰壞的那瓶香水。她的父母把一個個沉重的紙箱搬到二樓只有店面一半大的隔間上。那一小盒香水從粗糙的木樓梯上摔了下來,香水的包裝盒被水浸濕,粉色的玻璃門的桃心碎成兩半,濃郁的刺鼻的味道蔓延開。而這盒香水的兄弟姐妹們則靜靜地呆在黑暗的充滿嗆人木屑味的閣樓里。劉茴的父母把房子的門窗都打開,把地板擦了一遍又一遍,才壓住那股濃郁的味道。店門口擺著一條條彩色的絲巾,店鋪后面是擺著音樂玩具的玻璃柜。劉茴轉動音樂盒的拉軸,音樂盒上的小熊轉了一個個圈,木屋安靜地聆聽著音樂,劉茴想過要住在這樣屋子里,住在森林的深處。劉茴的父母不明白這不算實用的東西為什么會受孩子的歡迎,年輕女孩會來看它,小一點的孩子們會來看它。這種漂亮精致的玩具總是能引起孩子們豐沛的想象力,就算他們得手了,想象總是能讓這樣的玩具維持新奇的樣子。劉茴看著兩個女孩擺弄著門口的絲巾。劉茴立刻說道:“選紫色的那條。”兩個女孩笑了起來,對劉茴的父母夸贊劉茴這么小就會照顧家里生意。劉茴不明白為什么這兩個女孩不贊同她的品味。為什么她們那么快就能到玻璃柜?為什么她們不愿意和我聊聊那條紫色的絲巾?

大街上擠滿了各種小攤販,各種顏色的衣服撞在一起,叫賣聲散進“乓乓”的臺球聲與麻將聲里,陽光的碎片融進綠葉中,人的皮膚上粘著汗。小窄巷的墻壁上結塊的青苔翹起了一角,露出墻壁的斑駁的傷口。排水口冒著熱氣,污水在里面靜靜流淌,到下雨天時它可以吞噬一切激流,它是黑暗幽深的聚集地。劉茴住的那棟樓在劉茴小時候就已經很老舊了。發黃的瓷磚墻壁滲出青苔,鐵門里的石灰墻掉下一塊塊慘白的死皮,黃褐色的水跡像樹木一樣悄然生長長在沒有換皮的地方。樓梯角里躺著一輛生銹的自行車,已經看不到她原來的顏色。樓道里的天花板只剩下電燈的托盤,電燈在哪?老了死了。樓梯上布滿了灰塵,一縷陽光照進這個四四方方的牢籠,照進這個頹廢的、蒼老的房子,蜘蛛網也破舊了,到了該結出新網的時候。劉茴的父母總能在這樣幽靜的叢林里吵起來,他們是熱帶的喬木,生生不息的牽?;āK麄兛梢詮某床朔盘嗟柠}吵到令人失望的生意,再吵到自己這么多年對家里的付出得不到回報。導火索是誰?兩個中的任何一個都有可能。他們在客廳,劉茴在房間讀書;他們在房間,劉茴在客廳看電視……

“你就知道出去打牌,你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

“南丁格爾出生于英國的上流社會家庭。”

“你整天只知道抓住這件事不放嗎?”

“她多次奔赴戰場,1854年成為克里米亞野戰醫院護士長,人們把她稱為‘提燈天使’?!?/p>

“你知道我嫁給你后過得多辛苦嗎?”

“從戰場回來后,英國國王授予她功績勛章,那枚勛章到如今依然閃著光,南丁格爾到如今依然是人們心目中的英雄,是人們心中不會熄滅的光芒。”

“你為什么不把每件事再做得好一點呢。”

劉茴想:多么偉大的女人??!這是我應該成為的樣子!我要成為一名護士!劉茴開始像偏愛于連、包法利夫人一樣偏愛南丁格爾。這些人連死亡都帶著一種奇異的色彩。那個彩色的畫面一直刺激著她的感官。為了逃避她所在的家庭,她把真實藏到幻想深處,覺得自己正在接近幻想的世界,一旦世界背離她的幻想,她就變得敏感多疑、歇斯底里。

水球像彈藥一樣猛烈攻擊陽臺的護欄。陽臺上的卷草遠離戰場,但意外在這場戰爭中得到恩澤,在水珠的裝飾下顯得鮮翠欲滴。孩子們在抱團以后會找消遣、玩著各種各樣的游戲。他們可能會針對小團體以外的人,針對纖弱的人,針對他們有把握逃跑的成年人。劉茴從接近窗口的陽臺扔了一個茶杯。茶杯像一個地雷一樣憑空出在在地面上,炸一下,碎片四濺,刮破了一個孩子的小腿。那個孩子哭了起來?!八麄儽饶阈?,你讓一下又不會怎樣。你知道這樣做有多危險嗎?割到別人怎么辦?我以后怎么面對鄰居?!备赣H生氣地質問。劉茴的母親則認為這是種優秀品格,是自己的基因把它帶到世上。

她選擇做護士的時候,她父母非常滿意。因為某個親戚就是做這個的。

劉茴做了一個夢。戴著綠色船形帽的乘務員叫道:“前方分軌!分軌!分軌!”列車猛然間向右拐,整間車廂的人的身體都向右傾,劉茴的頭撞在車廂貼著碎花壁紙的墻壁上。有人驚叫了起來,原來他是被行李架上落下的包砸中了。

這天,一個高血壓的老人住進了醫院,住進醫院一個月,也沒有降壓。這個病人轉進了市醫院。市醫院有名的白嚴醫生提出需要進行體外循環手術,但這場手術有風險。家屬忐忑地簽了同意書。老人幸運地在手術中活了下來。白醫生的成就又加了一筆。S縣醫院的領導聯系了白醫生到醫院中交流。

劉茴聽著好奇的護士們在談論白醫生:他四十歲就成為了市醫院的主任醫師,在他主刀的手術下,老人、孩子、青年人基本都活了下來。劉茴想:“他會是什么樣?白發蒼蒼的紳士?嚴厲的長者?他的書房可能掛滿了獎章,病人們親切地握住他的手、一遍遍道謝,他可能會在一場手術后想著自己是劫后余生……”劉茴把這件事當成自己的新樂趣。

這天下班后,劉茴走到白清雕像旁的公園。夜晚,白清的馬踩在輕飄飄的纏綿的風上,夜空是綴滿星星的絲鵝絨,是曖昧的、濃郁的、新奇的寶匣,月亮留下桂葉的影子,她是女神光滑嬌嫩的皮膚。劉茴玩起了沙坑里的土,想象、攏土、混水、塑形。白嚴看著劉茴像母親輕撫孩子一樣摸著略低的沙堡。

“你在堆什么?”

“馬。”

“公園那座?!?/p>

“嗯。”

劉茴感到窘迫,想要回去。她抬頭,發現這個男人黑發里混著些許白發,穿著一身正裝,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中世紀畫像上的貴族一樣,青色的胡渣埋在下巴里,像連綿的土地。男人人用手搓著沙子,看著要把馬脖子上的鬃毛搓出來。

“你是做雕刻的嗎?”劉茴問。

“不,我是個醫生?!?/p>

“你是白嚴醫生?”

“你怎么知道的?!?/p>

“猜的,感覺你不像我們醫院的?!眲④羁催^他的報道。

劉茴對上了白嚴的眼睛,想著此刻,他就在這,幻想成為現實,那些我所想象的故事就是他的現實。那匹“馬”變得活靈活現,它是老舊沙礫的新生兒。

“我們一起去吃飯吧,可以聊聊工作上的事。”白嚴說。

那一天,劉茴夢見了自己讀書時候的城市。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仿佛是朝圣的道路,人潮起起伏伏,變成任意的形狀。建筑物和太陽的溶液向上流,彩色的玻璃上扭曲的水滴向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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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歌兩個長假期都來過S縣醫院,但是沒有巧妙的邂逅。她第一次這么仔細地觀察過醫院。她第一次發現原來醫院是這樣的:即使是工作日,人們依然有那么多人來醫院,人們并不會因為任何情況停止疾病,疾病始終縈繞在人們的身上,相同的人來到醫院他們重復著每天相同的事,掛號、沉睡、恍然醒來、推開診室的門。當你走進醫院,當你和病人們站在一起,你的病就會自然痊愈。護士們悠閑的時候打著哈氣,來詢問基本只有中老年人,她們費力地溝通著。醫生詢問病人,病人總能清晰地作答,痛的一定是胃不是肚子或腸,小孩子還有大人能做翻譯。旁邊的男人開始奇怪地看著白歌。白歌抬頭看了一眼,才發現這是照B超的地方。正對的幾個診室前站著的有些臃腫的女人,也有一些不胖不瘦的女人,但還是臃腫的人占大多數。白歌突然背脊一涼,抽搐了一下,在那個男人奇怪的目光下落荒而逃。

B超診室旁有個寬廣的樓梯。灰綠的瓷磚上趴著一些黑色的斑點。白歌正對著是一個大長方形的窗戶,窗戶對著一面墻,墻阻礙了視線,幾縷陽光僥幸逃了進來。瓷磚漸漸變成黃色,窗框逐漸變粗,窗子越變越小。窗玻璃透著夕陽的余暉,玻璃里浮著彩虹的顏色。5歲的白歌看到了自己的母親,她迎面向自己走來。她看到了一只貓,她抱起了那只貓,她笑了。白歌想:媽媽看到了我,媽媽對我笑了。餐桌上站著一只啤酒杯一樣的花瓶,花瓶里長出茂盛的虎皮蘭葉。餐桌對著的灰褐色柜子上放著幾個白色的形狀各異的香薰蠟燭,有六角雪花、有桃心、有星星。白歌的父母對面坐著,白歌坐在桌子的側面。父親說:“過段時間就可以上小學,我已經和朋友安排好學校了?!蹦赣H沒說什么。白歌對這些事也不清楚。她面對的只有書房里的書和會跳出光怪陸離畫面的電視。她只想快點回到房間里。白歌父親吃完直接去書房繼續工作。母親在打理好餐桌后回到房間。白歌沒見過她的父母同時進過房間。白歌爬上房間的窗臺,透著玻璃看著夜晚的小區。世界是黑的,只有幾個淡黃色的光點。一個人在黃色的光點下徘徊。白歌看著那個人多久,那個人也在光點下徘徊多久。白歌想這就是電影里的孤兒吧。她坐在窗臺上,腿蜷縮起來,頭抵在腿上,就像睡著的刺猬。

白歌12歲的時候開始犯胃疼。左邊腹腔經常能傳來刺痛的感覺。痛感讓她吃得越來越少,她也時時干嘔。她突然想:這可能是懷孕。但她沒有過性行為,她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把胃痛當成一種隱秘的快樂,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只有自己構造的幻想。過了幾天,白歌的干咳聲打破了餐桌的寂靜。在咳了幾下后,她拼命地嘔吐,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收縮、變小。母親的手緩緩地拍在背上。

“你平時都在干什么,連她得腸胃炎都不知道嗎?”

“那你知道嗎?”

“你去工作時候把她帶出去看著,也不會有那么多事?!?/p>

“那你怎么不帶去你工作的地方呢,把她帶去醫院呀。”

“你在說什么!怎么能把小女孩帶到醫院那種地方?!?/p>

久違的爭吵終于停息了。白歌望著水龍頭里不斷傾瀉出來的水,水重重地刺穿皮膚,流回下水道,流回地表。白歌睡著,她母親把床下的玩偶收拾好。她母親把白歌的房間當成自己的成就,床單的花色是自己選的,窗簾是自己選的,她不允許自己的藝術品遭到一點破壞。母親離開,白歌做著夢。她在荒漠上走了很久。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深紅色像火一樣的水壺,水壺裝滿盈盈的清水。銀色的蛇像幽靈一樣竄出來,吐出鮮紅的信子。白歌拿出手中的木棍,一發打在銀蛇上,也打在水壺上。水滲進沙子中,白歌救不回一滴水。灼熱的天氣讓她暈倒在沙子上。清涼的水刺激著喉管,白璃在沙漠中醒來,才發現是一個旅人把他的水分給了自己。旅客是個盲人,他只有一根盲杖。白歌問他他要去哪。他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只想走在這片沙漠里?!?/p>

窗子變大,窗框帶著金邊,白歌轉身上了樓梯。她會是做什么的呢?她是醫生嗎?還是護士?她會把聽診器放進孩子的身體里嗎?又或者一邊說著“不要哭”一邊把針頭插進孩子的奔騰的血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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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茴躺在床上,看著灰色的飛蛾,一直撞向天花板,翅膀振動,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天花板是白的,像雪一樣,飛蛾一頭扎進雪堆里。風通過樓道,就像巨人的嘶吼,威嚴,神秘。劉茴轉過頭,看著身旁的男人,他的脖子上、肚子上褐色的斑點逐漸地清晰,顏色越變越深,手上爬滿了細紋。劉茴在這一刻厭惡地想:為什么我會在這種男人身上浪費了一年多的時間。她的臉猙獰了起來,呲牙瞪視,像一只護食的母狼。白醫生睜開眼睛,看著劉茴的樣子,說:“為什么露出這么丑的表情?!眲④罨亓松瘢块g又安靜了下來。白醫生撫摸她的脖頸右邊,手指從上到下,問道:“你什么時候長了一顆痣。”

劉茴回他:“一直都有?!?/p>

“不漂亮?!?/p>

劉茴在心里懊悔:“你看到了嗎?這是多么刻薄庸俗的男人。為什么會有人愿意呆在這種人身邊,一年,兩年,十年?!?/p>

天空透出微微亮,屋檐滴著雨,透著黃色的光,像一盞長夜燈。白清的馬上積著水,一滴一滴地漏了下來,他的身上是雨后殘駁的顏色。白歌孔雀藍裙子的一角已經濕成了深藍色。她擦了擦眼睛,仿佛水珠還在睫毛上。劉茴看著她,笑著走過去。

“白歌?”

“嗯?!卑赘杪犞曇簦矍暗哪:_了。

“你要不來我家,我家有衣服可以換?!?/p>

劉茴抓著白歌的手,穿越了一條條叫不出名字、看不清周邊的巷子。她們停在劉茴的家門前,白歌覺得腦子一直在膨脹,雨后清新的味道與腐朽的樓梯間味道混雜在一起。樓梯間天花板上是一盞黃色的溫馨的燈。

白歌看著劉茴把光亮的高跟鞋踢給門的角落。她大步地走向冰箱,最后一步輕輕一躍,像一個芭蕾舞者,白皙的腳踝像一輪月牙。劉茴突然想到什么,說:“鞋柜里有拖鞋,你拿來穿吧?!卑赘璋察o地拿出拖鞋。

“你跟你父親真不像?!?/p>

“我也覺得?!?/p>

白歌看到電視墻上是隨意排列的唱片裝飾物,再往上是一個橫柜,上面放著一盆綠植、各種色塊拼湊成的相片、一個士兵一樣的小人銅像。劉茴說:“你要不到我房間里換?”她打開了左邊房間的門。白歌跟了進去。房間里只點著一盞橘黃色的燈,照出枕頭清晰的痕跡,枕頭上陷了一個坑,展現優美的弧度。一株短小的玫瑰落在床燈旁邊的玻璃瓶里。劉茴把頭埋在左邊的衣櫥里,像被吞噬了,她翻出了一條深藍色的一字肩裙子,說:“這個可以嗎?”“可以?!卑赘璧穆曇糨p飄飄地,靈魂游離在房間里。

白歌緩緩解開襯衫扣子,劉茴看著她胸前橢圓一塊的皮膚,暖黃中帶了一點紅棕色,胸前的痣像一顆孤零零的星。

“我需要出去嗎?”

“不用,倒不如說沒人,我會害怕?!?/p>

“你為什么會來這兒?”

“我來找你的。”

“來打我嗎?揪我的頭發嗎?”她笑了笑

“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想著見你。我想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我想知道你平時空閑都會做什么?!?/p>

劉茴看著白歌的眼睛,流轉著一點金色。腐朽的墻壁冒出新芽,破舊的蜘蛛網里長出銀絲,月亮披上薄紗的新衣。劉茴感覺血液在奔騰,空虛被填滿。

窗外的風與夜晚的味道交織在一起,流淌到夜色深處。床燈旁的玫瑰靜靜地搖曳,流淌著金色的邊緣。劉茴洗完澡,看到白歌蜷曲著身體,閉著眼睛,坐在椅子上,像一塊安靜的流浪多年時光的羊脂玉。

“你母親長什么樣?!眲④铋_始好奇。

“我手機里有照片。”白歌從藍裙子里翻出了手機。

照片里有一個白色的邊框,邊框里站著一個女人。她坐在碩大的樹根上,一只腿靠在地上,另一只腿折起來。她穿著藍色的吊帶長褲,褲腳奄奄地趴在地上。她含情的眼角搭著微卷的棕發,劉茴覺得她的眼睛很像白歌。她不禁贊嘆道:“你母親真年輕,真美?!眲④畈恍⌒闹讣庖粍?,看到了一張落地柜的照片,落地柜上是各種形狀的香薰蠟燭。

“給你,不小心看到別的照片?!眲④畎咽謾C遞給白歌。

“沒事?!?/p>

“你母親真美,瞞著自己的母親和愛人結婚,為愛奮不顧身,可惜你父親不是什么好人……”

“他們沒和我講過這些?!?/p>

劉茴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可以和我一起離開你父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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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像絢麗的連衣裙,柔和的褶皺,渲染出來的顏色,由藍色過渡到紫色。S縣外的那條馬路像飄向天空的緞帶一樣。劉茴看著車窗外連綿的草叢,草被露水打濕,黏附著夏天的濃烈。劉茴抓著身邊女人的手,開心地笑了。

太陽炙烤著樹木,樹垂下奄奄一息的葉子。紅色的店牌閃著銀光,卡車吐著氣,吐一下,頓一下,宛如一個年邁的老人??ㄜ嚨膯T工讓李汀清點一下貨物,李汀剛要上前,她的丈夫阻止了她,隨意地說道:“你不行,我來。”李汀尷尬地對卡車員工笑了笑。李汀的女兒回到店面,李汀把她拉到店面后的桌子旁,說:“你在這里先做作業,等爸爸媽媽關店再回去?!彼呐畠狐c了點頭。李汀的女兒邊拿出書,一邊想著街上的男人女人們說的話。

“他們家的生意是不是做不下去了?”

“老板六的老婆挺冷漠的,像瞧不起誰似的?!?/p>

她不知道該怎么說出這些話,她不知道該怎么問,只好在心里為自己的家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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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城總是寧靜的。城鎮邊界的河緩緩流淌,像一條碧綠順滑的緞帶。水藍色的天空像糖紙。白云被縫在天上,像軟軟的棉絮,讓人想背靠藍天,就此躺下去。蟬已經出走了,枯黃的顏色黏在樹上。主要的兩條大路交叉,這個城鎮的醫院就落在這個交叉口。醫院的斜對面是銀行,銀行的周邊與銀行形成一條商業街。這些商店往后走,是一家報社。打印機的聲音從窗中漏出來,成堆的報紙中彌漫著油墨的味道,有些小巧的文字的器官會掉落在地上,你看到的會是殘缺的字。報社的背后又是一條商業街。這條商業街上有些人會把商店樓上的房間出租出去。

厚重的窗簾將陽光擋在窗外,把陰涼的灰綠色留在房間里。白歌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趴著的一塊光片,像波光粼粼的水面。劉茴從她身旁爬起來,走了幾步,打開嘩嘩的水聲。白歌看著床對面的柜子上擺著綠植、她們的照片、木房子的模型。柜子旁邊掛著一幅畫,畫上是顏色艷麗的田園風光,一條路通向美麗的藍天,另一條路消失在樹林里。白歌的手機響了,白歌猶豫了一下,拿起手機,發現是她同學靜靜。

“白歌,我剛剛遇到你父親,你父親問我你在哪?我說你去別的地方實習了,沒和我說在哪。”

“好的,謝謝你。”

“別擔心,我站在你這一邊?!膘o靜想她一定是無法面對那種父親,離家出走了。

“謝謝你。”白歌想這個女孩為什么會和自己這么有默契。

她打開了微信,把一句話打上去,又刪掉,手機的燈光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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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歌把頭埋在劉茴的頭發里。大象緩緩舉起象鼻,把水噴射出去,在陽光下留下彩虹的幻影。瀑布上的水流狠狠地沖向地面,濺出巨大的水花。夜晚沉寂時,水滴開始滴答作響,就像銘記時間的時鐘。白歌想到這些,溫暖的疼痛升上小腹。她的嘴唇滑到劉茴白皙的后頸上。

白歌曾經提議想去劉茴的老家看看,但劉茴拒絕了,劉茴覺得新年的時候會回去,沒必要那么早回去。轉眼間,她們就在C城呆了4個月。劉茴在C城的醫院里度過了兩個月。

劉茴看著那只飛行的蟲子拼命地沖向窗戶。走廊里只有昏暗的燈,幾號房的病人又在耍潑耍賴,只是每天的測溫就讓他們厭煩了,這一樓的護士少得可憐,卻剛好夠用。走在走廊上,腳步如影隨形,無法甩掉。她此刻像無底洞一樣,什么都無法滿足,得到后又會陷入長期的空虛,再次得到又再次空虛。這個地方沒什么好醫院,也不重視醫療,這里和S縣一樣平凡,她開始感到焦躁,理智又一次被熱情沖散。

她看到報紙上刊登這個城鎮出生的一個作家的故事。她幾十年都在閉關寫作,她得到了國內一個有名獎項,結語大概是時光的沉淀總會給我們報答。劉茴覺得很有意思,用剪刀把這個板塊剪下來,把剪下來的紙放在床頭柜的抽屜里。那張紙像是爬滿蒼蠅的灰紙。

白歌從報社回來,脫下她的針織衫,露出她的毛衣。她看著劉茴,緊緊盯著天花板,眼睛在臉上是那么突出明顯,眼神像一個已經瘋癲的人。

“我們離開這兒吧?!?/p>

“嗯?!?/p>

白歌想先把退回來的稿子改一下,再去想收拾行李的事。

“什么叫不好的東西盡量不提呢?”她喃喃道。


?

就在劉茴和白歌收拾好東西的時候,劉茴以前的同事告訴劉茴,他們在談論著武漢出現的可疑的病癥。它可能會像十幾年前的那場病一樣把人們帶回令人恐怖的境地。劉茴找了官方公布所有的信息,但什么都沒找到,它無聲無息地蟄伏在人們的器官里。

白歌看著劉茴的側臉,口罩遮住她的鼻子,劉茴在觀察著車內,不打算放過一點信息。一有人咳嗽,劉茴的背就緊繃了起來,眼睛尋找了聲音來源,她想用眼睛來否認她內心的想法。白歌輕撫著她的背。

白歌與劉茴到達了劉茴的老家——Y鎮。白歌看著周圍還在施工的街道兩側,兩側被貼著類似大力建設字樣的木板堵在街道的外側,像一個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地。墻外是光禿禿的,不見一棵樹、一棟樓。地上堆滿了瓦礫,立著幾個斷壁,天空是淺淺的藍色,到了地平線天際就變成白的了。劉茴走到墻外的某一處,抬頭望著墻。白歌也停下了。

“這里以前是個商店街,還會有很多小攤販?!?/p>

白歌想著小小的劉茴穿梭在各個小攤販中,手里拿著糖果,黃色的糖果在淺藍色的天空背景下像顆水晶。

白歌見到了劉茴的父母。他們站在門里面,鐵窗反射著夕陽橘色的光。白歌與劉茴站在狹窄的樓梯間,頭頂上是嶄新的潔白的燈,因為沒有開燈,樓梯間里有點昏暗。她們背后的門靜悄悄的。劉茴的母親非常瘦小,顴骨突起,眼睛大大的,十分有神,下巴鋒利。劉茴的父親的頭發幾乎一半是白的,笑起來臉上的紋路全暴露出來,手上充滿了溝壑。白歌雖然很想打招呼,但什么也說不出來。劉茴的父母像習以為常似的,自然地把她們迎進門。

進門后,白歌看到液晶電視下面是一臺老彩電,它后面的匣子一直延伸,直到頂到墻,就像一只望遠鏡。四面雪白的墻壁,米黃色的沙發是唯一的暖色,木色茶幾上放著一個玻璃茶壺,裝著盈盈的綠茶,茶幾下放著彩色的糖果、餅干。

白歌推著行李箱,和劉茴走到她的房間。房間里也沒什么裝飾,一個衣柜,一張床,床的對面放著一張梳妝臺,梳妝臺上放著一個小熊的音樂盒和幾個化妝品瓶子。窗子上飄著淡紫色的窗簾。白歌把手里的針織外套搭在梳妝臺的椅子上。白歌可以想象劉茴小時候光著腳在這個房間里到處亂跑的樣子,她踩著地板,就好像踩著劉茴曾經踩過的地方一樣??墒欠块g的墻壁太過雪白,就好像忘記她曾經的時光一樣,沒有褪色的刮痕,沒有留下的腳踝的印記。

劉茴房間對面就是廚房,中間隔著一個餐廳,剛好容納一個圓形的大餐桌。劉茴坐在白歌的對面,劉茴背后的窗子黑黝黝的,不見一點光亮。她的父母坐在兩側。

“快到新年了,我們到時候一起回老家吧。”她父親說。

“回什么回!今天新聞剛說市里有一例確診了。”

“沒事,這地方小,沒什么人會過來。”

“不行,誰都有可能感染病毒?!?/p>

“還有,你們買回來的糖果,糖紙很好看,糖果很難吃。”她補充道。

餐桌陷入沉默。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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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么總揪著這點小事不放,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嗎?”

“你能別老說你付出了多少嗎?我也付出了很多。”

“早些年,和你一起顧店,我吃不好睡不好,結果呢?”

“你為什么老愛提那么多年前的事。”

……

白歌第一次發現人的斗爭可以這么激烈,他們就好像野獸一樣,必須不停地斗爭,不停地搶奪,才可以生存下去。河水需要不停地流動,才不至于在陸地上燃燒完自己的生命。

劉茴說:“你受不了這聲音,可以戴耳機。”

白歌用手捂住劉茴的耳朵,摩擦著她的耳骨,吻上她的唇,笑起來像個孩子。劉茴笑了,溫柔揉進夜色里。

“你等一下?!鞭D身走向隔壁房間。

“你們吵夠了嗎?家里還有客人在呢!”

房間回歸寂靜。

房子再次響起“咚咚”、“哐當”的聲音。李汀的女兒用手捂住耳朵。她很想走去隔壁房間,但前幾天的淤青還在隱隱作痛。她看見母親從那個陰暗的房間走出來,頭發凌亂,嘴角帶著血跡。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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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官方宣布人傳人沒幾天,各個省份的確診人數迅速上漲,恐懼就這樣給人們當頭一棒。人們為這不知情的疾病瑟瑟發抖,他們面臨著死亡的威脅與即將被拋棄的恐懼。

母女兩人只好借著買菜的借口跑了出來。狹窄的小道不知去向何方,大多數時候都會遇到一面墻寫著:疫情期間,安心在家。墻上白皚皚的一片,灰色的天空一直延長。接下來該往哪走,往左或是往右。村口的人督促她們早去早回。她們只好跑到派出所。

民警看著眼前戴口罩的女人,她的眼睛上是沉沉的青黛。

“只是做出要打的動作,不一定真的會打?!?/p>

“可是……”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傷口是個羞恥,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那些熟人或不熟悉的人都在看著自己,鄰居在看著自己,父母在看著自己,丈夫在看著自己。

“這種時候,大家壓力都比較大,相互好好溝通就好了。”

“知道了?!彼蜒劬ζ诚蚓值慕锹?。

天花板上是灰綠色的,吊著纖細的蜘蛛絲。到處都是玻璃,人在玻璃里走動,就像游弋的魚一樣。李汀的女兒看著玻璃窗里母親的背影,就像回到溫暖舒服的水域。

她們又回到那個房間里。李汀有點慶幸警察沒有找上門。那如戰場炮彈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李汀趁著她丈夫不注意把鑰匙放在口袋里。

李汀帶著女兒來到了她們家店門前,用盡力氣把鐵門向上推,如驚弓之鳥一樣迅速的關上。店里的柜臺里的香煙、零食、飲料享受著安靜的時光??諝庵猩涑鲆豢|光線,微塵飄蕩著。

Y鎮的前幾天街上都是歡笑的買著年貨的人們,后幾天在陽光熱烈的時候只剩下戴著口罩的沉重的人們,人群中有誰咳了一聲,所有人都會驚恐地看著他。車窗里的人看著窗外醒目的救護車,不自覺地拉上車窗。

劉茴的母親帶著一袋子的菜回來,脫下沉重的口罩??蛷d窗邊的地板上是毛茸茸的淺灰的微塵聚集地,這就像地上掉了一塊針板刺激著她的眼睛。她放下菜,打算拿起掃把。劉茴看著她的樣子,喊道:“先去洗手!”

“等會兒!”她無暇顧及她的女兒。

劉茴邁了幾步走過去,抓住她母親的手,把她往廁所里拽,她母親叫喊著:“放開我!把你養到那么大,你只會打我罵我?!彼赣H也沒想到她力氣那么大,劉茴環住這個瘦小女人的腰,幾乎將她抱起。劉茴母親像小孩子一樣,被劉茴按住手往水池里放。劉茴用肥皂搓洗每一個繭,每一個黑紫的指縫,她母親整只手都紅了。劉茴又開始清理自己的手,白皙的皮膚也變成了慘烈的紅色,她生氣地罵:“混蛋!混蛋!”白歌對她近期的歇斯底里、喜怒無常感到無力。

劉茴的父親說道:“你母親不聽,你好好和她說,不就好了嗎?她這么多年也不容易?!?/p>

“你憑什么指責我,你和她吵的時候想過這些嗎?”

餐桌上再次回歸安靜。這件事像舊的蜘蛛網一樣輕飄飄地落在地面上。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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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茴與白歌每天不知道應該干什么,只好在電視上,在手機上關注著有關疫情的信息。她們把同一篇消息在一天看了好幾遍,恐懼一遍遍在腦中上演著悲劇。她們開始害怕回來的班機上有人感染,在街上遇見的任何一個人感染。白歌看著手上的手機,打開微信,關上,打開通訊錄,關上。

劉茴看著報道上武漢的醫院,人們坐著、人們躺著,捂著臉,睡著,戴著口罩面面相覷,狹小的醫院走廊就像不可逃脫的牢籠。發熱門診擠滿了人,而醫院面臨著人手不夠與醫療物資的缺乏。面對全新事物的慌亂與幻想的激情涌上劉茴的心頭。白歌突然聽到劉茴叫道:“機會來了!”流放的拿破侖拿起了步槍,失意的辛棄疾重新回到戰場。

崔鶯百無聊賴地望著房子的天花板,她點起餐桌旁的香薰蠟燭,翻著書。白嚴回來了,他直接走到房間收拾要準備的東西。他路過客廳時,仿佛想起什么,叮囑道:“這段時間醫院非常忙,我一周可能就回來一次。這時候也別出去亂晃,也別找你那些朋友做什么瑜伽或者出去旅行?!?/p>

崔鶯低著頭,繼續翻著書,說:“知道了。你覺得我是小孩子嗎?需要你叮囑這些?!?/p>

“知道就好?!卑讎莱_著的門走去。

崔鶯的手機響起來了,她朋友發來了文字信息:這是你丈夫嗎?滑下去是一個男人摟著一個年輕女人的照片。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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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慢慢堆積在道路上。水滲透到木板中,李汀和她女兒睡在拆開的紙箱上,她們抱緊對方來取得那一點點熱。鐵門發出“哐哐”的聲音,驚雷一般。李汀被嚇得猛然起身。她看到女兒蜷縮在她的懷里,緊緊拽著她的衣服。

“你們倆挺有本事的嘛!等你們出來看不打死你們?!蹦腥藧汉莺莸卣f道。

即使她知道鑰匙只有一把,但她還是像遇見禿鷲的兔子一樣,全身的拱起來了,背脊打了個寒顫。她捂住女兒的耳朵,把她抱得更緊了。四周是空了的礦泉水瓶,和一個裝著零食包裝的箱子。她們不敢出門,害怕一出門就被人伏擊了。手機也在靜悄悄中熄滅。

崔鶯把那張照片發給白嚴。白嚴回了一句:只是同事而已。崔鶯打開通訊錄,對著對面罵:“你和你同事關系可真好,親密到這種程度!”

“我都說了只是同事?!?/p>

“同事之間摟摟抱抱合適嗎?你好歹是接受過教育的人,說這種話?!?/p>

“這件事等我周末回去再好好談好嗎?你現在一點也不冷靜。”

“我現在很冷靜。白歌知道她的父親是這樣的人嗎?”

“說起白歌,你管過她嗎?”

“你不要扯到別的地方去。”

“那你知道她現在在哪嗎?”

崔鶯沉默了。

“你不知道,不是嗎?你也沒關心過那孩子,你在意的只有你的事。你整天往外跑,沒管過白歌,我不是也沒說什么嗎?你看,我對你的愛好挺支持的,你也別來管我的事?!?/p>

“你管這叫‘支持’?別開玩笑了,你的‘容忍’只是因為我的行為不會損害你,既不能為你的王國奉獻,也不會打碎你堅硬的城堡。你只要你的醫生事業沒事就好,我和我的父母關系搞僵的時候,你也沒安慰過我?!?/p>

“我們管好各自的事不就好了嗎?!?/p>

“那你當初直接這么和我說不就好了嗎?!?/p>

“你需要冷靜一下,我們周末再談?!?/p>

“嘟嘟”的聲音溶解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崔鶯看著這個只有一個人在的房子,四面的墻像是在擠壓空氣,那個她曾經裝點過的沙發撕開了鮮艷的外衣,露出獠牙,張開深不見底的大口。她想:“不!我不能呆在這兒?!蹦巧乳T閉上了。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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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茴穿著肥重的防護服,濕膩膩的汗像樹枝一樣纏繞在她身上。這層樓里的人都和她一樣穿著像太空人一樣的衣服,像個巨型的機械在走動。從劉茴進到這個醫院的第一天起,她只能想幾號病床要生命體征、要抽血、要輸液,早上朦朦朧朧起來時,只有注意身體有沒有不適反應,一旦早上身體感覺很舒暢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一出了隔離區就要謹慎又謹慎地消毒。每一天都有人送來,,每一天護士們都忙得團團轉。

那些進入重癥病房的病人們明明是醒著,卻像睡著了一樣。呼吸機讓他們沉默寡言。他們無法湊近拿一瓶牛奶,劉茴把牛奶伸給他們。他們會用眨眼的方式向劉茴表示感謝。劉茴拉開窗簾時,溫暖的陽光彌漫在房間里。劉茴的眼角留下一滴溫熱的淚,她無法去擦,只能任由它掉進護目鏡的邊緣,搔癢著皮膚。

出了隔離區,她看見護士長在電腦桌前整理病例。護士長的額頭寬寬的,臉部圓潤,經常對劉茴這些年輕護士露出慈愛的眼神。她溫和地問道:“你好像都沒有回家。”

劉茴回答:“我家在Y鎮,那太遠了,只回一天不值當。”

護士長說:“應該很快就可以回去?!?/p>

崔鶯看著車窗外,雨刷清掃霧氣,世界是白茫茫的一片,樹枝上落著雪,前方上下都是白的,綿延的白色地平線仿佛堵住前方的去路。她回頭看,車的后座是空蕩蕩的。面對岔路口,她思考了一下,往左,往左,往左,往右……

白歌看著水里紅色的西紅柿,紅色的西紅柿在透明的水里滾動,如盛開的舞裙。她把西紅柿給劉茴的母親。劉茴的母親利落地把西紅柿切開。白歌想過幫她做飯。但劉茴的母親就像守護信仰的修女一樣霸占著廚房??蛷d、廚房、餐廳都是她的神殿。劉茴離開前叮囑白歌讓她父母好好在家。劉茴的父母可能因為她是客人又或是她的溫言軟語,也聽從白歌的勸告。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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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鶯的母親與父親是長輩說媒認識的。在第一次見面有了好感后,聽從自己母親的勸說,崔鶯的母親嫁給了這個男人。然而這場婚姻在十多年后分崩離析。丈夫家庭的冷漠以及丈夫的暴力都讓她痛苦不堪。她開始埋怨自己母親,埋怨自己母親沒有看到那個男人的金絮其外、敗絮其中。她開始害怕重蹈覆轍。她對崔鶯說:“我那個好姐妹有一個兒子,你要不要見見?”

崔鶯看著眼前一個個陌生的男人,她不明白母親為什么對這些事這么熱衷。星期天,崔鶯看著那個男人依然坐在同一個靠窗的位置,他翻著書,對周圍一切都不在意??煲]館的時候,她看到他拿著那本《葡萄牙的十四行詩》走來。她問他:“這本書里你最喜歡哪首?!?/p>

白嚴回答:“不是死,是愛。”

崔鶯到過他在醫院的宿舍。那間小小的房間里,扇葉有氣無力地擺動,書里夾著的一張張便簽被吹開,筆記本上寫著幾月幾日、病例、表現特征、治療方法。崔鶯靠在桌子上,窗外的風撩起的她的發梢,眼里載著柔情。白嚴說:“也許我們應該結婚。”

“嗯?!?/p>

崔鶯的母親在那天晚上對她說:“他不行。”崔鶯一下子沉入了冰涼之中。但他們還是結了婚。當崔鶯的母親發現這件事時,她對崔鶯說:“你絕對不會幸福的,你這個叛徒。”崔鶯想:我這輩子也不會得到她的祝福和道歉了。

當崔鶯失落地回到那小房子里,白嚴沒注意到她失魂落魄的表情,只是繼續填上他的病歷本。他看著她白色的鼓起的肚皮,像月亮一樣。他突然意識到這是個有陰晴圓缺的月亮。他問:“你的肚子上是不是有皺紋了?!彼贿@句話嚇到了,如驚弓之鳥惶惶終日。半夜醒來,她發現自己在陌生的房間,躺在陌生的男人旁邊。她拿起以前的裙子,卻怎么也穿不下。這樣的癥狀在白歌出生后才消失。可在激烈的躁動后是極端的沉默寡言。她呆在屋子里,卻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以做什么。

崔鶯的母親預感到她無法做好一個母親。她到他們家照顧白歌。她仿佛是沒有和自己的女婿產生過不愉快一樣,兩人自然地親熱地打著招呼。她沒有一點拘謹地走進這個房子,指揮著崔鶯該如何做。崔鶯看著她的母親逗弄自己的孩子。她像慘白的幽靈走到她母親旁邊,問道:“你沒什么對我說的嗎?”她母親說:“你會成為一個好母親的。”崔鶯想:不!不是這個!當她的母親帶上呼吸機,如一個無法活動的玩偶時,她都希望母親能對自己說上一句話。

劉茴睜開眼,她的兩個同事還在睡。天泛起微微亮。她打開門,醫院里就像靜穆的森林,微微作響的滾輪,值夜班的護士顫抖著打了個呵欠,空蕩的輸液區坐著一個黑黑的影子,墻上幾乎是一片藍。她走在醫院里,就像走在荒野小路上。醫院是空蕩蕩的白茫茫的一片。她想:我要珍惜此刻。

劉茴看見一扇門大開著,發現童醫生還在敲著電腦。他眼睛偏大,眼睛像清水一樣,什么也沒有。她看到他衣服領子像被翹的易拉罐拉環一樣,頭發微微翹起一個角。她提醒他,他趕緊把儀容收拾好。他有時候讓人覺得可靠,有時候又像個孩子一樣迷迷糊糊。男人與女人都會對小孩子有所寬容。小動物、小孩子可以引起人的同情。他的同事們一邊調笑他,一邊又忍不住對他伸出援手。

護士們在育兒室窗外,盯著那個1歲半的孩子,他笑,她們笑,他哭,她們擔心著。那個孩子就像魚缸里的魚一樣被人欣賞。她們把這個孩子當作是希望,是這個殘酷時期的暖色。劉茴看著她們,為曾經淺薄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她曾經渴望疾病的到來,現在只想這場疾病快速歸去。她輕輕拍著那幾個護士的肩,提醒她們該上班了。


十七


崔鶯看著眼前的停車場一片空蕩蕩,水泥柱子高懸,她坐在漆黑的車里。她像突然想到什么,拿出手機,看著手機里白歌的名字。她猶豫了一下,關掉了手機。車里仿佛回蕩著一個女人的聲音,“你這個叛徒。”,她低下頭,閉上眼睛,與黑暗融為一體。她突然想到自己幼年難過時收到母親送的一只布偶熊。她想:只有那只布偶熊可以讓我擺脫那個聲音。

她看著眼前已經關門的玩具店,眼睛埋在細細的發梢里。疫情期間,讓所有的玩具店都關門了。旁邊走來一個看起來是六歲的女孩,眼神流露出失望。她看著崔鶯,問道:“你也是三歲嗎?我媽媽說玩具是三歲小孩才玩的。”崔鶯看著她,仿佛自己的母親就在自己面前,說著“你這個叛徒!”

她突然想起自己婚禮的場景、自己生育時的場景。這些模糊的記憶在她腦子里清晰了起來。她才意識到自己是住在那間空蕩蕩的房子里面的。她裝點過那個房子。因為那間房子太安靜了,所以她把那間房子當作一個普通的居所。她想著那個殘酷的男人,喃喃道:好吧,母親你說得對,你的預言成真了,你贏了。她埋在方向盤里,哭著,說道:“這難道都是我的錯嗎?”她感覺到往昔不可追去。她在追憶往昔時失去了面對未來的勇氣,回過頭來,發現自己在現在的處境中格格不入。那些痛苦的、來自丈夫、來自母親的否定一遍遍碾壓著她。

她找到那把小刀,想著我干脆就這么死在這兒,寂靜、無人的地方多么適合死亡,我死后呢?我會被說是叛徒嗎?人們會怎么評價這個死在車里的女人?我是不是該在死之前做點什么?

白嚴回到家中才發現自己妻子不在家中。他打開門,發現是兩個警察,他們告訴他崔鶯在停車場被發現,發現時已經死了。他配合警察錄筆錄,說了她平時的情況。送走警察后,他點起那只香薰蠟燭,香氣彌漫在房間里。他的頭抵在餐桌上,喉管里冒出壓抑的咕嚕聲,像野獸喘著氣。

李汀小心翼翼地起身。她女兒覺得頭非常沉重,睜開眼發現眼前的場景模模糊糊。李汀看著自己的女兒半瞇這眼。她摸著女兒的臉,發現是燙的,額頭是燙的,耳朵是燙的,脖子是燙的。她的臉慢慢紅起來,像一輪西峽的夕陽。李汀突然意識到可能是肺炎。李汀感覺到腳底發涼,她再次感覺到死亡的接近。李汀扶著女兒,只好去找村口測溫的人幫忙叫救護車。他們看到那發紅發熱的女孩時都嚇了一跳。

李汀在警察局備案之后,想著這件事情要解決了。她聽到別的警察說有個女人幾天前在汽車中自殺。她突然想到自己在被打時也想過結束,她對死亡的恐懼再次逼近。她深深同情這個自己并不認識的女人,她想擁抱這個已經逝去的靈魂。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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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亮起的屏幕,那是一個熟悉的名字。這是他這么多個月以來,第一次打過來。至于他一直沒打來的原因可能是他覺得自己沒把事情搞到他覺得過分的程度。

“喂,是我。你母親死了,可能是自殺?!?/p>

白歌說不出話,她沒想到他打過來,會是說這個。她寧愿他責罵自己,也不愿意聽到他說這個。

“你母親是因為聽到你和劉茴的事,才出門的,才在外面被發現死亡的。接下來,要做什么,你知道吧?!?/p>

“我知道了,我會回去的。”滾燙的淚流下來。

白歌沒想過她母親會死這件事,她是怎么死的呢?懷著對自己的怨恨死的嗎?她在她最喜歡的餐桌旁死的嗎?她死的時候是否像生時明媚動人?那雙拍在自己背上的手的觸感還是那么清晰。如果她在她死之前有打過一個電話就好了,也許她就不會死了。劉茴的房間變成了潔白而不允許玷污的地方。這個地方容不下她這樣的人。她想起自己家的餐廳,她想起那點起的香薰蠟燭,這些都變得模糊了起來。她費盡全力喊出那兩個字,“媽媽!”

劉茴接到白歌的電話,她想著這不是她平時打電話的時間。

“你還在醫院嗎?”劉茴聽出那是哭腔。

“嗯。怎么了。”

“剛剛父親打電話來說,我母親死了?!?/p>

劉茴突然想起那張眼角含情的照片。窗外的光突然熄滅。

“你要回去了嗎?”

“嗯。我如果能早點給她打個電話,也許就不會這樣了?!?/p>

“不!這也有我的錯。我應該跟你說的.或者我們不出來就好了?!眲④畲丝滔霌肀?,親吻她。

“你什么時候回去?”劉茴問道

“后天的機票?!?/p>

“我后天有休息時間。我會回去,等我?!?/p>

“嗯?!卑赘铻榭释@種幸福的自己感到羞恥。

劉茴打通了那個熟悉的電話

“喂,是你和白歌說她母親會死是因為我們對嗎”

“她是這么和你說的?”

“不,她沒有。但我知道你是這樣的人,你這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p>

“你也有資格說我。你讓我幫你去衛生局處理離職的麻煩,結果你拐走我女兒?!?/p>

“你以為我們所有人都會聽你的,按你的想法來嗎?你能別再想著控制白歌了嗎?”

“那你們以為你們可以一直在外面嗎?別忘了,我妻子會死,也有你一份力?!?/p>

劉茴的喉嚨堵住了,她無力地掛斷電話。

凌晨,微光在樹木間生長蔓延。劉茴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十九


那天中午,白歌在收拾行李。她轉動劉茴桌上的音樂盒,悠揚、沉靜的音樂讓她覺得這房間不再恐怖。白歌在收拾好后在廚房幫助劉茴的母親。劉茴的父親看著廚房的兩人,冷靜地說:“劉茴在醫院被人捅了。” 她手里的西紅柿掉在地上,砸了個稀爛,那一滴血滲進水里。她的胃開始痙攣,一個躁動、慌張的念頭在腦海里盤旋。

當他們趕到急救室的時候,劉茴卻已經死了。劉茴的母親趴在劉茴的身邊嚎啕大哭,聲嘶力竭,像一只失去孩子的母狼在發出哀鳴。她的父親輕撫著她母親的背。白歌不敢進去,她遠遠看著,那個人像塊白色的木頭,讓她覺得恐怖。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是我愛的那個人?母親死的時候也這么慘嗎?她希望身邊的人都以一種美麗的方式結束生命,這樣她也能得到一絲寬慰。她蜷縮在床上,但房間里的空氣是沉的,窗外仿佛有一張黑臉,她再次轉動那個音樂盒,她安心地睡著了。

那個兇手是想在醫院伏擊一個姓童的醫生的,但被劉茴撞到他拿出刀的樣子。而這個兇徒沒有做好任何計劃,只是憑著報復的念頭就來了。他看到劉茴,擔心事情敗露,就本能地捅上去,整整十六刀。劉茴的鮮血不斷往外冒醫生把她的傷口縫起來,卻救不回失去的血。劉茴的母親破口大罵,她詛咒那個兇手,她詛咒那個無辜的醫生。人們贊美劉茴,因為她在最危險的時候參與了最危險的工作;人們懷念她,她盡心盡力卻無辜被害。他們拜訪劉茴的家,想把這個人記到書里,記到城市里。劉茴父母心力交瘁,拒絕這段時間的采訪。

劉茴的父親像是發現她們的之間的曖昧關系似的,他問白歌不可以留下來嗎?白歌告訴他自己見不得葬禮。他嘆了口氣。樹木把它的影子打在地上,地是熱的,天是藍的,時常參雜幾聲清脆的鳥叫。白歌把音樂盒收進了行李箱。她路過客廳時,發現劉茴的母親陷在沙發里,像一只小猴子。白歌問她:“阿姨,我可以問你一個事嗎?我父親讓我去做一件事,但我不想做,我該怎么解決這件事?!?/p>

“你和劉茴怎么都是這樣。她會死,說不定就是因為多管閑事,我叮囑她不要總想著多管閑事。你們總以為我們會害你們。走我們已經走過的路不好嗎?已經知道結局的路不好嗎?為什么你們總想著開拓新的路?”

白歌總覺得劉茴與她母親很像,又會覺得她們不像。白歌走時,對面那扇門依然是無聲無息地緊閉著。劉茴的父親打開劉茴隔壁房間的門,房間里黑黝黝的,像夜晚的森林,窗外的一縷光得以照進來,微風吹得紙屑發出微小的“啪啪”聲。劉茴的父親打開其中一個紙箱,它上面布滿了灰塵與蜘蛛網。那是個褪色的紙箱,藏著依然鮮艷的香水瓶、音樂盒。

街上的人已經漸漸多起來了,人們沉浸在疫情得到緩解的喜悅中,確診數字使人騷動。有幾個人甚至脫掉了口罩。人們在茶館談論彩票、臺球、生意……樹枝上長著青色的嫩芽,像一個個小花苞。天空像被水洗過一樣,深藍的、清澈的。白歌撥通了那個電話,“劉茴她死了”。對方回了一句“知道了”。她控制不住地哭了出來,她緊閉嘴唇,想把聲音關在身體里,她忘了自己還在外面,用手拼命地擦眼睛,想著很快就會流干的,但眼淚控制不住地往外冒。一個男人從她身邊走過,抽出紙巾,問道:“沒事吧?”


尾聲

?

童醫生在H市醫院已經兩年了。兩個護士在登記臺閑聊著?!鞍揍t生為什么不做到退休???”“聽說是他太太自殺了。不知道是因為什么自殺的,”她們發現童醫生走過登記臺時,就不再提了。

童醫生的對面坐著他的妻子。妻子的后面是一個小櫥柜。櫥柜上放著一個不算精致的音樂盒。他問道:“你父親為什么不做到退休?。俊?/p>

“身體不好,他的情況你也見到了?!?/p>

他突然想起那個坐在沙發上的男人。他的頭發是銀白色,手上帶著一塊塊的老人斑,身體是癟的,只有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虛弱的臉上比較突出。他一直看著餐桌。在那幢房子里只有他和護理人員。

“你最近的胃藥是不是沒了,我去幫你開。”

“不用了,感覺胃痛已經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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