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距離一代文豪太宰治的離世已經(jīng)68年了。
68年間,關(guān)于他的爭議從未消失,由他所引領(lǐng)的日本“無賴派”文學(xué)及其衍生的影視作品也曾在戰(zhàn)后的日本文壇風(fēng)靡一時。太宰治的作品被數(shù)次搬上熒幕,而其“晚年”的“自傳體”名作《人間失格》因其無法撼動的代表作地位改編次數(shù)最多。
在日本文學(xué)史上,有兩個人物頗有趣味,縱使這兩個人物所處的時代相去千年,卻很難讓人不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
他們都擁有著傳奇的身世和過人的美貌,在他們身邊都圍繞著許多肯為他們舍身殉情、痛不欲生的女子;另一個驚人的相似之處還在于,這兩個人物都敏感細膩,聰慧過人,他們似乎以其靈心比常人更深刻地體味到了生之不幸,身為貴族,卻被憂郁侵蝕生命,仿佛生活在痛苦深淵里。
他們一個是平安時代《源氏物語》中的光源氏,另一個則是太宰治筆下《人間失格》中的大庭葉藏。
而更有意思的是,演員生田斗真分別在2010和2011年扮演了這兩個人物??梢娝耐庑闻c表演在某種程度上或許契合了兩個人物的精神世界。
2010版的《人間失格》或許未能向觀眾展現(xiàn)原著的方方面面,縱使兩個多小時的時長也只能對原著淺嘗輒止,但這個版本,的確是最忠實于小說情節(jié)的一部。
影片最為人所詬病的一點是,它的敘事和剪輯給人以混亂破碎之感。但如果閱讀太宰治的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文學(xué)造詣,往往體現(xiàn)于他對文體的實驗與改造。
首先,人間失格的主要敘事部分是一個手記式的作品,手記分為三段,三段之間敘事時間跳躍性強,分別描寫了主人公大庭葉藏的三段人生。且全文又以前言中分別代表三個階段的三張照片的面貌起始。電影《人間失格》也以大庭葉藏的三張照片將影片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段是大庭葉藏的童年與少年時代,葉藏生日,被一堆姐妹簇擁著,拍下了著名的紀念照片。嚴厲的管家過來請他乘坐馬車,作為葉藏的生日禮物。童年的葉藏以為馬車是一種為了好玩才誕生的產(chǎn)物,一旦發(fā)現(xiàn)馬車的存在只是為了實用,葉藏頓時只覺得興味全無。
兒童天真爛漫的心性也將難以避免遭遇墨守成規(guī)的社會的壓制。在通向神社的大樹下,還是孩童的大庭葉藏對著天空說出了那句概括太宰治文學(xué)內(nèi)核的名言:“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這句話源自太宰治的作品《二十世紀旗手》的開篇,也是“人間失格”之“喪失為人的資格”的釋義。但葉藏與太宰治說這句話時的心情,卻不一定是“抱歉”所能概括的,作為一個疏離于主流規(guī)則之外的反叛者,在荒唐的生活、叛逆的外表下深藏著對現(xiàn)實的反抗,因此不再像“人”一般渾渾噩噩地活著,“失去為人的資格”或許還帶有一點自傲自矜的意味。
大庭葉藏進入學(xué)校就讀以后,就憑借著自己高超的演技成為校園中的“諧星”。體育課上,老師和同學(xué)都被他刻意表演出來的滑稽的動作逗笑,當(dāng)人們以為葉藏是真的滑稽時,只有同學(xué)竹一看穿了他的表演。
而這種表演對于葉藏來說,是他為掩飾自己不肯為人的異常,生活于調(diào)皮滑稽的面紗之下。“這是我對人類最后的求愛”,太宰治如是說,這也是大庭葉藏對人間的最后的求和,但是這種“求愛”卻被同學(xué)揭穿,他更加手足無措,渴望游戲人生而不得,那人的一生將要怎樣度過呢?
成年后的大庭葉藏真正開始了“失格”的一生。在友人堀木的指引下,葉藏與他整日花天酒地,在聲色犬馬、美女如云的酒吧里,葉藏遇到了一位身份低賤、生活窮苦的女服務(wù)員常子。同時,身為貴族的大庭的父親退出了政治舞臺,賣掉了自家的大房子,葉藏的哥哥繼承了剩余的所有家業(yè),此后的他一貧如洗。
葉藏說:“錢來人聚,錢盡緣散”,葉藏與常子在鐮倉的海濱,用紅繩系上兩人的腳腕,服下安眠藥后走入海中殉情。說是殉情,其實葉藏連殉情之人的名字都記不清楚,只是常子的境況讓葉藏看到了同樣悲苦的自己。憑借著那一點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鳴,就足以讓主人公接受了死亡的召喚。
殉情的失敗讓葉藏不得不從新回到世人面前,但婚后的幸福生活卻被妻子良子的不忠所打亂,他曾以純真之心迎接婚姻的幸福,良子也一直以純真的面目展現(xiàn)在葉藏面前,直到葉藏發(fā)現(xiàn)良子與他人有染。
他壓抑了心中的憤怒與羞赧,溫柔地讓不貞的良子做到自己對面共進晚餐,此時,窗外煙花開得絢爛?!凹冋鏌o邪的信任,何罪之有?”在此葉藏對單純的概念瞬間崩毀,原本對人生殘存的信念也如煙花般瞬間熄滅。
在片中,還一直穿插著原著中沒有的人物:中原先生。
他是大庭葉藏的一個分身,象征著葉藏對自己的審視,也是太宰治在其他小說中對主人公的審視,他讓主人公看到自己生存的荒唐。他邀請葉藏去鐮倉,正如葉藏要求常子跟他去鐮倉一樣,隧道中掉落的火星將中原先生帶走,但是當(dāng)葉藏來到此地,地獄之火卻未能將他帶走。
不同于中原先生,葉藏對人生還有著諸多質(zhì)問與執(zhí)著,他不滿于現(xiàn)實,渴望更好的人生,卻一直未能如愿,而且無所適從。因此無論人間還是地獄,他都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歸宿。
若以《源氏物語》中對源氏一生情愛的解讀來解釋《人間失格》中的人物,無論是陪伴他尋死的女招待、出版社已育有一女的編輯、背叛他的妻子,還是居酒屋的女老板……大庭葉藏與眾多女子的羈絆與愛恨,其實是命運對他所有“不配為人”的罪孽所進行的一種果報。
而緣何“不配為人”?什么樣的作為才“配為人”呢?也許努力迎合、“求愛”于社會之人的共性才配為人吧。影片借葉藏出格的一生展現(xiàn)的其實是一個渴望掙脫束縛、追求“自我”無限放大的形象。然而,葉藏深知自己在現(xiàn)實的生活的重重障礙中是不可能實現(xiàn)自我的,所以選擇了放浪形骸的方式對抗現(xiàn)實。他單純善良且忠于自我,甚至忠于自己的痛苦和迷惘,勇敢地剖析自己。他游離于主流之外,因此更深刻地認識到了主流的荒誕,也把自己逼入了邊緣的絕境。
所以《人間失格》之偉大之處正在于太宰治借大庭葉藏展現(xiàn)了人類的生存困境,人類終其一生都在追求從束縛走向解放,但是面臨的現(xiàn)實卻是“不如意十有八九”,因此人的一生必然走向無情的“失格”。
大庭葉藏的一生在常人眼里無疑是不可取的,但是我們卻無從譴責(zé),因為無論這個“人間失格”者的軟弱、掙扎、沉淪還是自盡,他都做了我們大多數(shù)人偶爾渴望為之,卻終身未曾去做的事。